第六十二章(一周目)
宋明提前一年大學(xué)畢業(yè),進入職場后,再次見到路起棋這個人,是在老板辦公室。 他到公司,聽秘書小姐在帶玩笑意味說,那位來了,老板心情好得過于明顯。 于是一開門,聽見一道女聲緊急剎車,可以直接對號入座。 宋明盡量讓自己目不斜視,還是能眼尖地瞥見,室內(nèi)一角,老板常駐休息的沙發(fā),鋪上眼生的墨綠厚絨毯,上邊多了個嬌小的身影。 他照常匯報,對上司百無聊賴的工作狀態(tài)孰若無睹。 到中途卻突然見廖希仰起臉,敲辦公桌,對沙發(fā)方向打招呼, “你坐近點。” 那頭抬起一只胳膊,態(tài)度敷衍地擺了擺。 過一會兒,路起棋輕咦一聲,視線從平板挪開,慢慢直起身子,猶疑又小心地打量他。 宋明平靜地和她對視,問好。 廖希才慢騰騰地說,我剛還以為你倆不認(rèn)識呢。 出門時,宋明透過玻璃反光,瞧見兩人貼近了講悄悄話。 路起棋說:“我和他高中成績都比你好吧,憑什么你做老板?!?/br> 她把聲音壓得很低,語氣中暗含怕被第叁人聽見的心虛。但辦公室傳音效果極佳,把性質(zhì)類同“我和xx合砍83分”的自夸,清清楚楚送進他的耳朵。 宋明高中時沒下過年級前五。 同在一個班級,路起棋在當(dāng)時也算是小小的話題人物,但除開可圈可點的外貌,他對這人并沒有留下特殊的印象。 他們班當(dāng)時是成績最好的班級,學(xué)風(fēng)濃厚,就算誰對誰抱有好感,也不會出現(xiàn)特別夸張的求愛行徑,但偶爾能聽到男生點評班里的漂亮女生,一般不是許圓夢就是路起棋,說到后者——“長得貌似很好泡,性格貌似很好泡,然后沒有然后了?!?/br> 并非全然褒揚也非全然貶低,宋明聽過,更沒有產(chǎn)生多余的想法,他忙于學(xué)習(xí)。 不如說跟廖希交集還更多些——兩人最開始一起參加過競賽培訓(xùn)。 廖希是名聲在外的帥哥,雖然行事作風(fēng)叫老師頭痛,但本人不難相處,和誰都能聊個一兩回合。 到畢業(yè),有一天群里突然聊起這兩人的戀情,有人說早看出這倆人不一般,也有人感慨完全想像不到,雖養(yǎng)眼,但不搭。 當(dāng)時的宋明沒預(yù)想到多年后,自己可以成為這一問題強有力的答主。 一次,宋明被廖希叫去,辦公室里,有叁個人圍坐在茶幾吃賣相很寒磣的蛋撻。 見到傅采夏也在,他頓住,咽了咽口水。 進入公司,宋明到崗的第一天,誰也不認(rèn)識,是傅采夏看出他的緊張,隨手從外賣袋里取一杯咖啡遞給他。 他接過來,紙杯稍燙的溫度傳到手心,心情莫名異樣。 雖然清楚知道同事之間不太能,更不應(yīng)該,但好感這種事根本不受理性控制。 廖希和路起棋正在因一件小事拌嘴,很自然形成一種旁若無人的氣場,傅采夏聽著,眼底透出愉悅的笑意。 宋明想與她搭話,苦于找不到話頭,眼前有個現(xiàn)成的,忙不迭拾起, “看他倆相處真有意思?!?/br> 傅采夏說:“是,他們很般配,路小姐也很可愛。” 他心思微動,附和說:“嗯,可愛。” 他本來還想繼續(xù)說點什么,不想那頭路起棋被廖希氣得夠嗆,轉(zhuǎn)而來投靠傅采夏,追溯話題, “你們在講什么?” 傅采夏笑瞇瞇地回答:“我剛說路小姐可愛,宋助理特別認(rèn)同?!?/br> 話是實話,但有點奇怪。他產(chǎn)生危機感,去看老板臉色。 路起棋愣住,又舔舔嘴唇,最后干巴巴地說:“好吧,有興趣可以加入我的粉絲俱樂部了解更多?!?/br> 宋明心想,并不是。 廖希對上他的目光,說:“體諒一下,她入行之后,就受不了有男性跟她示好。” “不包括我?!彼痔氐匮a充。 誰都聽得出語氣中的炫耀。 路起棋說:“問你啦?” 廖希從善如流,“誰叫我是討好型人格。” 路起棋說:“我跟著你吃香喝辣就不說了,別人拿幾個工資要忍你胡說八道。” 雖然話里帶到了在場的另外兩人,但宋明覺得不如不帶。 “很多,不然他們早就金盆洗手了?!?/br> 這倒是無從辯駁,有理有據(jù)。 等把路起棋送出門了,廖?;氐睫k公位,想起什么,眼皮一抬,興致勃勃, “是不是要加粉絲俱樂部?我教你,手機號注冊,不用錢?!?/br> 宋明面無表情地婉拒:“不用了。” 完全想像不到這兩人會跟除彼此外的人對上眼,雖膈應(yīng)人,但很搭。 所以當(dāng)他在休息室看路起棋扔掉蛋糕,對她說的那句話,少半是出于安慰,多半是出于真心。 雖說不知道,性格,習(xí)慣,工作能力同以前如出一轍的人,精準(zhǔn)忘記一個人的毛病是什么機制原理。 在宋明看來,廖希失憶后的所作所為,無異于給他自己挖坑。 他按吩咐,在工作事項里添上給景家那位大小姐訂花的任務(wù),波瀾不驚地想:麻煩大了。 同樣的想法,在領(lǐng)著一群人,在草坪上翻找一枚戒指時,變得更強烈洶涌了。倒不是指尋找這一行動,得到情報足夠準(zhǔn)確,耗時十分鐘。 是找到了,廖希叫他不要給自己,還給路起棋。 最后改口說:“…算了,等她腦子清醒,免得又扔一次。” 已經(jīng)是動搖的表現(xiàn)。 宋明估摸,廖希可能不知道,路起棋把求婚戒指扔了意味什么,不過,等他記起來就會知道,路起棋把求婚戒指扔了。 他把戒指帶在身上,到最后一天上午,本想交還給路起棋,但不慎忘記,又因瑣事耽擱了一會兒,驅(qū)車到門口,被攔下,才知道出了意外。 宋明原本想,只要路起棋呆在病房,總不會有事。但思來想去,還是放心不下,返回去探望,房間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 推開通往天臺的那扇鐵門時,他正好聽見那聲巨響。 小女孩的哭聲尖銳又稚嫩,撕心裂肺,并不悅耳,宋明就在這陣哭聲里,接起電話。 “我五分鐘后到醫(yī)院,你去找路起棋,讓她別管閑事,顧珩北這種事都解決不了不如自殺?!?/br> 剛剛那道重物落地的響聲,毋庸置疑是傳不到五分鐘車程之遠(yuǎn)的地方,但廖希說話時語速快,氣息不穩(wěn),摻雜他自己感應(yīng)不到的幾分慌張,仿佛心中冥冥有所感應(yīng)。 他又一次改口,動搖。 宋明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可是路小姐死了?!?/br> 面上有冰涼的觸感,漸漸變密變多,啪嗒啪嗒打在地面,從遙遠(yuǎn)的云層落下來,形成雨,形成一類自然現(xiàn)象。 他想到不久前,要瞞騙動機,把路起棋勸返病房,搬出要下雨的借口,在此時兌現(xiàn)。 可是路起棋死了。 屏幕上的時長還在計數(shù),而沉默持久到讓人質(zhì)疑所見,懷疑通話是否還在繼續(xù)。 頃久,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語氣。 “你叫傅采夏坐最近一班飛機回來?!?/br> 除了熟悉,有沒有別的東西。 宋明靠并不通達的人情世故,平庸的感知力,和對上司靠大量工作經(jīng)驗累積的了解,努力地辨別。 他聽見平常心心念念的名字,卻無暇顧及和思考。 如同置身冰天雪地,感到徹骨的寒冷,眼前現(xiàn)實慘烈過一切想象,他生出悲憫的僥幸。 ——如果足夠好運,那祝你永遠(yuǎn)也不要記起來。 路起棋的訃告由經(jīng)紀(jì)公司發(fā)布在社交平臺,因被目擊者口耳相傳的死前善舉引來熱議,雖葬禮不公開舉行,靈堂外,還是聚集了一小群粉絲來為其送行。 廖希沒在葬禮上露面,宋明更不好獨自前往,只能全身心投入工作,盡量避免閑下來,想東想西。 第五天的時候,傅采夏來到公司,神色帶一點疲憊,見到宋明,勉強笑了笑。 宋明注意到她脖子上多掛了一個平安符,有些眼熟。 傅采夏注意到他的眼神,解釋說:“就是遺物,我偷的?!?/br> “路小姐之前給我發(fā)消息,提到對自駕游感興趣,我本來想這次回來帶她去?!?/br> 他心頭一跳,預(yù)感到什么,剛想開口,秘書放下電話,說可以進了。 宋明跟在后面,聽見她說:“我來辭職?!?/br> 廖希打個哈欠,未見驚訝,不帶一點情緒,說不允許。 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和宋明這種招聘進來的不同,像傅采夏和阿覺這類不僅在企業(yè)集團中擔(dān)任職務(wù),與組織牽扯更深的人員,基本不存在辭職就能走人的流程。 傅采夏說:“那接下來一年,我不會回來工作?!?/br> 廖希問:“就因為路起棋?” 宋明甚至沒看清傅采夏是怎么動的,桌上的文件夾直沖廖希的臉去,被避開大多,只在臉頰拉出一條印子。 驚恐抑或是其他,宋明看向傅采夏,感到心跳一下一下,響得驚人。 她看起來很是冷靜,臨走前,把用來傷人的文件夾歸置原位,最后說:“少爺,人死不能復(fù)生,這是唯一無法挽回的事?!?/br> 大約一周的時間過去,無論懷念還是悲傷的感情,宋明感到路起棋去世的影響漸漸淡去,幾乎不再能從旁人口中聽聞到她的名字。 只是廖希偶爾會走神,不定時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頻繁到他和其他幾個助理,都不約而同發(fā)覺了這一現(xiàn)象。 宋明克制地敲了敲桌子,又敲了敲,試圖引回上司的注意。好在要在開始第叁次嘗試之前,廖希沿中斷的話題繼續(xù)講了下去。 “關(guān)于東南亞業(yè)務(wù)的負(fù)責(zé)人——” 廖希說港城那邊會派人去,不用再物色。 原本在舊負(fù)責(zé)人失聯(lián)后,是由傅采夏緊急頂上,她不干了,一直沒找到繼任者。 “明天沒什么事吧?” 見天色差不多,廖希脫掉西裝外套,連著領(lǐng)帶扯下來。 分明剛才已經(jīng)提到過,宋明回答說有個商務(wù)餐宴在鄰市。 “有點印象,你到時候再提醒一次好了,下個月有紀(jì)念日,你也記得提醒我,路起棋這個人寬于待己嚴(yán)于待人,被揪住一次把柄她要得意半天?!?/br> 宋明懷疑自己的耳朵, “…什么?” 藍黑色領(lǐng)帶不慎從掌心滑到地面,聽到問話,廖希微微皺眉,反問他:“我剛才說什么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