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湛見到恪桓的時候，難過得差點(diǎn)哭出來，他親眼看著從小小少年長成一國之君的孩子，竟然要走在他前面。

    不知道為什么，他這一生，總是在不斷送身邊的人離開，父母，jiejie，養(yǎng)父，妻子，孩子，學(xué)生……好似天煞孤星，不能擁有哪怕一個長久的親人。

    但恪桓看到他卻非常高興。

    “老師，我還以為……我等不到你了?！?/br>
    喜悅稍稍壓制疼痛，他突然有了精神，聽了前線戰(zhàn)報后，將和岳父冰釋前嫌的好消息告訴溫湛。

    “首輔他……愛聽好話，我若放下身段……哄哄他，他也不至于那么……”

    “暴躁。”

    “哈哈哈……有老師在，我就放心了。遺詔……我已命人寫好了?！?/br>
    劉安趕緊取來詔書，在皇帝的示意下，攤開給溫湛過目。

    “閣老他也……看過的?！?/br>
    溫湛不禁笑了，皇帝說這話時，就像拼命努力的小孩子，終于得到父親的認(rèn)可，對自己的答卷信心滿滿。

    他認(rèn)真讀完，柔聲夸贊：“滴水不漏，至公至明，閣老也不得不服氣?；噬戏判?，微臣竭忠自矢，捐糜頂踵，必不辜負(fù)皇上所托。”

    詔書里任命龔肅羽藺埔吳雋穎為輔政大臣，賜封他太子太傅，攝政監(jiān)國，是權(quán)力，也是責(zé)任，溫湛沒有虛詞客套推辭，坦然接受。

    只是心疼皇帝，短短一生，過得束手束腳，未及盛放，便已凋零。

    “皇上九五至尊，富貴已極，若有來世，可有不同于今生的愿景？”

    恪桓想了想，目露憧憬。

    “朕想……托生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人家，父親母親鶼鰈情深，都疼愛孩子，就像……像首輔家……還想……再見見皇后……給她做個兔子燈……我答應(yīng)過，每年給你做……還要帶你離開禁宮……天涯海角……仙山靈島……”

    皇帝喃喃不休，雙目失神，言語混亂，似乎已經(jīng)分不清眼前人是誰，而他此生最愛最親的妻子，卻不在身邊。

    溫湛倏然起身，大步離開寢殿，跨過一道又一道門檻，找到吃飽喝足的小皇子，無視內(nèi)侍阻攔，抱著他徑直走向坤寧宮。

    可是坤寧宮的小太監(jiān)們不知內(nèi)情，只當(dāng)他擅闖后宮，紛紛上來圍堵，被驚動的龔綏也趕來擋在他面前。

    “溫大人，請止步……”

    “上官夫人，本官是受龔閣老所托來探望皇后娘娘的，皇上亦命我將小殿下送來陪伴娘娘，勞煩夫人入內(nèi)通報?！?/br>
    “溫大人，孩子交給妾身即可，娘娘尚在月內(nèi)，不便見外客。”

    “夫人！皇上他……他對皇后娘娘思念非常，我只說兩句話，懇求夫人通融?！?/br>
    龔綏見溫湛神色悲戚，早已猜出因由，嘆息著從他手中把小太子抱了過去，愴然淚目。

    “……可憐的孩子。溫大人，不是我不讓你見娘娘，紓兒她……她其實(shí)一直都不太好，不思飲食，日夜頭痛，懨懨的一天說不到三句話，昨日鬧著要去見皇上，一下床便血流不止，太醫(yī)吩咐再不能讓她亂動亂跑了，一定要安心靜養(yǎng)。

    我怕她……怕她知道……溫大人，她還年輕，又才過了產(chǎn)子的鬼門關(guān)，此生恐怕不會再生第二個了，這次月子不做好，落下的病會纏她一輩子?！?/br>
    他心疼學(xué)生，人家心疼meimei，二人相顧無言，誰也說不清到底該怎么做才對。

    但溫湛很清楚錯過最后一面的滋味，心病同樣會纏一輩子，痛一輩子，無藥可醫(yī)。

    “夫人可否允我在簾子外邊和娘娘問個安，告訴她我回來了?！?/br>
    龔綏點(diǎn)點(diǎn)頭，似有深意地說：“那自然無妨，妾身只是遵父母囑托照顧meimei，管不到有皇命在身的溫大人?！?/br>
    “多謝夫人體諒。”

    溫湛對龔綏的讓步感激不盡，抱手作揖，隨她來到皇后寢臥外間，隔簾躬身道：“啟稟皇后娘娘，臣溫湛今日抵京，奉陛下之命，閣老之托，特來向娘娘請安?！?/br>
    “溫大人？”

    小皇后的聲音充滿驚喜，“恭喜大人得勝回朝，皇上盼了很久了，你是從他那兒來的嗎？皇上御體可還安康？病養(yǎng)得怎樣了？”

    “謝娘娘，臣的確自乾清宮而來，娘娘何出此問，最近沒見過圣上嗎？”

    “他們說他政務(wù)繁忙，沒空來看我，可他答應(yīng)會來的?；噬险娴暮苊幔克麣馍绾?？有沒有說起我？”

    她聽上去郁郁不樂，心有怨氣，也不知道南疆反叛，哥哥受困敵營，看來所有不好的消息都被阻斷了，小皇后出不了房門，與世隔絕。

    “……原來如此，不過據(jù)微臣所知，皇上絕非言而無信之人，就在方才，還對臣絮叨說，答應(yīng)過娘娘這個，答應(yīng)過娘娘那個，他都記得?！?/br>
    溫湛看看龔綏，不再多言，免得對方難做，很突兀地告辭了，皇后的問題，他一個也沒回答。

    但就這兩句話，已然證實(shí)了龔紓心中的懷疑，她不相信恪桓會因忙于朝政不來看她，他們一定有事瞞她，只是她身體虛弱，昨日實(shí)在按耐不住哭鬧了一場，還沒跨出房門，褲子就紅了，還有血塊流出來。

    太醫(yī)說惡露未凈，本來已有松動的長姐，又把她摁回床上，再也不肯讓她下來亂走。

    她問皇帝的病，溫湛不答，若恪桓身體無礙，為什么他不答？她抱怨皇帝答應(yīng)來看她卻沒來，溫湛說恪桓都記得，記得卻不來，是來不了？

    他雖未明說，但字里行間都是“皇上想見你”。

    等入夜吧，今晚守夜的是珞瑜和景薈，是她的心腹，她們不怕長姐，也不聽常保的，只忠于她。白天掙不過坤寧宮一眾奴仆，夜里他們睡了，珞瑜景薈就可以幫她偷偷溜出去。

    無論如何，多少血，什么病，她一定要見他，要到他身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