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彼疵鼡u頭，“我才沒有哭……”

    “你別哭啊。我又說了讓你難過的話么？”他有些手足無措，遲疑著從她背后伸出雙手環(huán)住她，小心翼翼把她抱在懷里，如同護(hù)著一個脆弱的瓷娃娃，“我抱著你，你別難過，好不好？”

    她在他的懷里輕輕閉上眼睛，淚水無聲地沾濕他的衣襟。他身上積雪和白梅的氣味涌到她的鼻尖，渺遠(yuǎn)、溫柔、潔凈、安寧，仿佛從極高的天空之上落來。

    滿屋頂?shù)男枪饫?，他們就這樣坐了許久，直到他終于漸漸支撐不住，微微地傾倒下來，緩緩靠在她的身上。他低垂著腦袋，下頜擱在她的肩頭，安靜地閉著眼睛。

    她從他的大氅里翻出一個酒壺，把里面的藥酒喂進(jìn)他的口中，然后用盡全力地抱緊了他。

    “你不許變成星星?！?/br>
    她傾聽著他微弱的心跳。

    “你要留在這里陪著我?！?/br>
    在你最喜歡的人世間。

    -

    翌日清晨，天色晴好，鳥雀嘰喳。

    姜葵與祝子安同老婦人道過別，繼續(xù)乘船前往渭水。

    兩人起得很早，祝子安邊走邊打呵欠，被姜葵拉著往前走。她推著他在船邊坐下，自己站在船首掌舵。

    冬日的晨光里，船首少女迎風(fēng)而立，船尾少年安然沉睡。風(fēng)吹飛雪，落在兩人的衣袂之間，仿佛無數(shù)綻放的花。

    小船順流而下，經(jīng)過蜿蜒的河道，最終沖入寬闊的水域。

    正值冬日，煙波浩渺，渭水上船只繁忙，陌上人流如織。棹歌聲穿透云霧，遙遙地傳來，響在茫茫的水面上。

    祝子安起身，接過姜葵手里的船舵，cao縱著小船轉(zhuǎn)往河岸邊。

    河岸邊停著一支船隊，水手們在船板上來來往往，商人們逐一清點(diǎn)著貨物。一張接一張白帆揚(yáng)起在桅桿之上，迎著明亮燦爛的天光，在清晨的微風(fēng)里微微鼓動。

    “我們跟這支商隊走?！弊Ｗ影仓噶艘幌?，“他們是一群布商，在關(guān)中與江南之間做生意。我打點(diǎn)過各方關(guān)節(jié)，船上都是可信之人。”

    他停了船，領(lǐng)著姜葵下來，往船隊的方向走去。

    為首的一只木船上，水手們忙得熱火朝天。一名精壯大漢站在船頭眺望，辨認(rèn)出走來的祝子安，飛快地從船上跳下來，在他面前“啪”地抱拳跪地行禮。

    祝子安的眼神沉了下，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他大喇喇地喊起來。

    “殿……”

    他響亮地開嗓，撞上祝子安的眼神，但是沒能剎住口。

    “……下？”

    作者有話說：

    小謝：…

    ——一個小劇場——

    多年后，小滿和小謝再度拜訪小鎮(zhèn)。

    老奶奶：（回憶）我記得你們。

    老奶奶：（想起）是兄妹吧？

    小謝：（嚴(yán)肅）不，是夫妻。

    老奶奶：？？？

    第90章 傾身

    ◎忽然將她攬在懷里?！?/br>
    祝子安沉默了下, “店下面怎么了？”

    大漢一愣，“店下面……怎么了？”

    撞見祝子安微冷的眸光，他不自禁打了個寒戰(zhàn), “啪”地再次抱拳行禮：“店下面……漏水了！”

    “那就去補(bǔ)。”祝子安的語氣平靜。

    “是！”大漢“啪”地又抱拳行禮, 霍霍幾大步就跑遠(yuǎn)了。

    祝子安嘆了口氣, 轉(zhuǎn)頭對姜葵說：“此人姓江，是船上的大副。他頭腦不太靈光，講話有點(diǎn)糊涂，不必理他。”

    “嗯。”她點(diǎn)頭。

    然后悄悄側(cè)過臉, 努力忍住不笑。

    祝子安領(lǐng)著姜葵上了船, 帶她在船上走了一圈。她第一次坐這種大船, 好奇地四處觀看，聽他講解每一處艙室的用途。兩人最后停在桅桿下，并肩望向冬日清冷的河水。

    “殿……”

    江大副在甲板上“噔噔”走來，對祝子安抱拳行禮, 在他的眼神下迅速改口, “店下面補(bǔ)好了！不漏了！”

    他響亮地問道：“先生！開船嗎？”

    祝子安對他微微頷首, 他即刻高聲指揮：“起航！”

    船中央設(shè)立板棧, 系鈴于其上。船公當(dāng)當(dāng)?shù)厍庙戙~鈴，眾纖夫喊著嘹亮的號子，拉著船索尋淺灘而行, 步入滔滔濁流之中。

    旋即, 船上眾水手齊齊升起白帆，嘎吱搖著鐵索，從水中拉起碩大船錨。船公挽著袖子立于船首, 大開大闔地轉(zhuǎn)動著船舵。

    船隊沿河而下, 順流東去。

    祝子安借口有事, 獨(dú)自步入下方的船艙。

    一身黑衣的少年在船艙里靜候，遠(yuǎn)遠(yuǎn)見到他便抱拳行禮，“殿下。”

    他接過洛十一遞來的文書，坐在一盞燭燈下翻看。洛十一奉茶侍立于一側(cè)，看著他低頭慢慢讀完，攏了攏紙卷，取來一張宣紙，提筆開始寫信。

    落了幾筆，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頭對洛十一說：“江衛(wèi)率近來很閑嗎？”

    洛十一愣了下，不知他這話是何意。

    “很閑的話，就多找點(diǎn)活?！彼恼Z氣漫不經(jīng)心，“告訴他，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罰俸一個月?！?/br>
    洛十一沒太明白，但點(diǎn)頭應(yīng)道：“是?！?/br>
    他從船艙里出來，轉(zhuǎn)到甲板上，對船邊的少女行禮，“江少俠?！?/br>
    “他在忙政事么？”姜葵問他。

    “是?！甭迨淮鸬?，“一日內(nèi)就積攢了不少文書要批復(fù)?！?/br>
    “這只船隊是奉旨出行的吧？”姜葵又問。

    “是。殿下請了一道密旨，隱在這只船隊里，奉詔前往淮西。”洛十一點(diǎn)頭，“船上看似是一群布商，其實(shí)都是殿下的人?！?/br>
    “船上的江大副……”姜葵思忖著，“是東宮左右衛(wèi)的人？”

    “是。”洛十一頓了下，“……他是我的同僚。”

    他解釋道：“江大副其實(shí)是太子左衛(wèi)率。他姓江名兆，字萬年，是我的上級。東宮左右衛(wèi)里，只有他出身淮水一帶，懂得行船之事，因此由他擔(dān)任船上大副?！?/br>
    姜葵若有所思，“他這人說話直爽有趣，我還挺喜歡的。以后讓他多露面。這一程想必他最辛苦，可以賞一個月俸祿?！?/br>
    洛十一沉默了下，“殿下說要罰俸一個月。”

    姜葵笑了起來，“別信他的，他在置氣。”

    洛十一在茫然中退下了。

    黃昏時分，船隊進(jìn)入黃河，視野頓時開闊。

    河水西出昆侖，流遍群山，滾滾東流入海。河上長風(fēng)浩蕩，舟楫如林，濁浪滔滔東傾，攜裹不盡黃沙，不知幾千幾萬里。

    遠(yuǎn)處有船公扣舷而歌，伴著鼓枻茫茫，山川綿渺，水流沙共遠(yuǎn)。

    漫天霞光里，祝子安披衣走來，站在姜葵身邊，陪她臨水遠(yuǎn)眺。低徊的棹歌聲中，兩人并肩而立，長風(fēng)吹動衣袂紛飛。

    “我第一次見到這么大的河?！彼潎@，“從前只聽人說，就像是銀河倒瀉那樣。”

    “傳聞黃河水是從天上來的?！彼鐾祚?，“從昆侖雪山上流瀉，落進(jìn)東方盡頭的歸墟，再變成諸天星辰升起來。”

    “真壯觀?！彼胂笾?。

    “開春時的景象更為壯觀。”他笑起來，“春來時，河岸白楊滴綠，早熟的小麥在阡陌間翻起一層又一層麥浪，鴻雁成群地起落交飛，遙遙可以聽見牧童歌聲。”

    他支起下頜，斂眸淡笑，“黃昏時分，夕陽照在鐘南山上，漫山遍野都是金燦燦的，映著連綿十?dāng)?shù)里的桃花?！?/br>
    “我記得你說過，”她托著腮看他，“等你洗手不干了，就想在桃林之野放牛？”

    “對啊?！彼麘醒笱蟮?，“書經(jīng)里說，武王伐紂之后，乃偃武修文，示天下弗服。人們沒什么事可做了，無聊到在華山腳下放牛。想來那種日子一定很愜意?！?/br>
    他在風(fēng)中仰起臉，眺望遠(yuǎn)方無垠原野，群山逶迤披雪，黃河九曲沙萬里。

    “江小滿，你看。”他伸手遙指，“那里是華州?！?/br>
    霞光灼灼無邊，他望著西方天穹，“自華州出，往西一百八十里，就是長安?！?/br>
    他又指向東方，“往東六百七十里，就是洛陽?！?/br>
    “兩城之間，沃野千里，被山帶河，此所謂天府之國。”

    他輕聲說，“吾愿金城千里，天下安定?！?/br>
    長風(fēng)浩浩蕩蕩，卷起他的雪白衣袂，上下翻飛如云。

    凜冽的風(fēng)里，她側(cè)過臉看他。他微微笑著，眼眸里落滿霞光，仿佛漫卷的山火。

    “我大約看不到了。”他笑了笑，“也許那時候我在昆侖看雪?！?/br>
    她搖了搖頭，踮起腳來，輕輕摸了他的頭頂。

    “嗯？”他歪頭看她。

    “你會看到的?！彼苷J(rèn)真地說，“等到那一天，我去華山下找你?！?/br>
    接著她笑了起來，“待春來時，我陪你放牛，好不好？”

    “你好奇怪?！彼χ鴵u頭，“名動江湖的落花點(diǎn)銀槍江小滿，居然想要陪人放牛？”

    她捧著臉，“你也好奇怪。賺那么多銀子，只想著放牛?！?/br>
    他笑了一聲，沒有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