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除銹
后來文嘉柏問他為什么在那天表白,傅呈書的回答是: “因為雪落在了她睫毛上。” 被很多人討厭的下頦,無意間說出傷人話語的唇還有嘲諷人時會輕蔑出氣的鼻,這些通通都在雪花落到那纖長濃密的睫毛時,變成了漂亮的下頦,漂亮的唇,漂亮的鼻。漂亮的方施瑯。 沖鋒衣松松垮垮套在她身上,為了圣誕節(jié)而買的紅色蝴蝶結(jié)頭繩將及腰的長發(fā)高高束起。 長而密的睫毛襯得眼眸深邃,方施瑯就這樣用落了雪的眼睛對他眨眼,對他說:“傅呈書,今天是初雪誒?!?/br> 過了幾分鐘,也可能是幾秒。 總之傅呈書當時沒立馬接話,而是停頓了會才點點頭,說:“嗯,我知道?!?/br> 他當然知道,他就是因為今天初雪才留在她家的。 沒有亂七八糟的朋友,沒有吵吵鬧鬧的兄弟,這場初雪只有他們兩個人。 還有比這更合適的表白時機嗎? 或許有吧,但傅呈書只想在此刻表白。 雪落在她身上,方施瑯也被困在了這顆雪景水晶球里。他要帶她出去,就像曾經(jīng)方施瑯帶他逃離那棟生銹的房子一樣。 傅呈書人生里參加第一場葬禮是母親的葬禮。 那年他十歲,還不是特別清楚什么叫做死亡。 手術(shù)室門口暈倒的父親,急匆匆從國外趕回來的哥哥,還有跪在地上哀嚎痛哭的外婆……傅呈書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直到哥哥替他穿上黑色的西裝,他才意識到自己沒有mama了。 原來這就是死亡。幾天前還在花園里曬太陽的女人被裝進一手就能捧起的盒子里,埋在地下,僅僅到他腰部的石碑上放著她的照片和名字。原來這就是死亡。 他想和文嘉柏說,和梁承說,看到他們的臉后卻什么都說不出。 他們的家長摸摸他的頭,拍拍他的肩。而他們站在家長身后,恍然的表情與最開始的他如出一轍。 “原來這就是死亡?!?/br> 方施瑯是唯一一個站到他身邊的人,跟他一起瞧著那塊墓碑,輕聲說。 “我沒有mama了?!?/br>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把我mama當成你mama?!?/br> “怎么當?” “結(jié)婚就行了吧,我們長大后可以結(jié)婚,這樣我的mama也是你的mama了。” 父親在母親去世后很少回家,他用繁忙的工作麻痹自己,全然忘記家里還有個未成年需要照顧。 哥哥在國外念書,阿水姐也在國外,他們將在哥哥25歲生日那天結(jié)婚。 阿水姐人很好很溫柔,每次哥哥帶他去玩時,她都會點一份他最愛的甜品,從不覺得約會時多了個孩子是件很煩人的事。她說這是愛屋及烏,但他知道事實并非如此。 父親已不需要拯救,在母親去世后早已自愿墜入深淵。 哥哥有阿水姐,他人生的太陽始終照耀著他。 他們把傅呈書一個人丟在房子里,留下生銹的鎖和舊鑰匙。他們讓傅呈書自己開鎖出去,可鎖已經(jīng)銹跡斑斑,鑰匙根本打不開。 傅呈書參加的第二場葬禮是哥哥的葬禮。 在四年后,那年他十四歲。 原來有太陽也沒用,太陽終究會西沉。 傅呈書麻木地想著,思緒跑偏,開始思考太陽是什么味道。 把臉埋在方施瑯肩上的時候,聞到了被陽光曬過的味道,混雜著淡淡的薰衣草味。 困擾他多日的問題得到了答案。 那時候他只比方施瑯高一個頭,她費力地舉起手像jiejie一樣揉著他的頭發(fā),說放心哭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她還說自己算是他半個jiejie。 哭過后的聲音總是悶悶的,他說:“都是同一年生的哪有誰比誰大……” “大十個月也是大?!?/br> 是了,方施瑯確實大他十個月。 方施瑯身上有一種魔法,能除去任何銹跡。 她毫不費力地憑著幾句話就除掉了鎖上的銹跡,拉著傅呈書走出房門。 聽方施瑯說,他們最開始是想在阮宣工作的地方住下。 后來方佩蘭覺得竹苑這邊有很多跟方施瑯同齡的小朋友,而阮宣那邊的家屬院都是些老學究。她怕方施瑯沒法度過一個有趣的童年,所以決定將住所定在竹苑,起碼這里還有文嘉柏能陪她玩。 傅呈書最開始還會吃文嘉柏的醋,覺得他跟方施瑯的關(guān)系太過親近。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會因為文嘉柏和方施瑯無意間展露的默契與親密而醋意大發(fā)。 但今天,他突然意識到在方施瑯心里文嘉柏或許沒那么重要。 因為他問方施瑯要不要去找文嘉柏的時候,她下意識問:“找他干嘛?” “我以為你想跟他一起看初雪?!?/br> 方施瑯的表情很嫌棄,“干嘛要跟他一起看?!?/br> “那你之前為什么要找我一起看呢?”傅呈書沒忍住問了出來。 也許他根本就沒打算忍,說完這句話后傅呈書就朝她邁了一步。 飄落的雪花在他肩上融化,少年只穿了件白色的毛衣。方施瑯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的是傅呈書的外套,整個人都被他的味道包裹著。 “嗯……因為,因為……”方施瑯支支吾吾,耳朵不知是被凍的還是怎么了,紅得不成樣子。 “因為什么?”傅呈書又邁了一步。 他的突然靠近和話里藏著的意思讓方施瑯有些手足無措,心跳如擂鼓。 “那你為什么考一中?” 拋出新的問題給對方,方施瑯不想回答時的慣用招式。 傅呈書:“因為你要考一中?!?/br> 他的坦然讓方施瑯更加慌亂了。 “什么?”她裝沒聽清,想給傅呈書個機會把話收回。 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被十幾年的時間給復(fù)雜化,被友誼的繩索緊緊系著。 傅呈書正試圖剪斷這根繩索,而方施瑯則打算像鴕鳥一樣拖過一天算一天。 最起碼要拖到她理清思緒的時候,或者到她能想出一個完美的辦法來處理二人之間關(guān)系的時候。 可惜傅呈書并不打算收回,也不打算給她時間。 “你聽清了?!备党蕰苁呛V定,但他還是重復(fù)了遍,這次話里的意思被表達得更為清楚明白:“因為我想跟你在一起?!?/br> 方施瑯偏過頭裝傻:“有認識的朋友在一個班確實要好些。” “不是朋友?!?/br> 怦怦。 方施瑯轉(zhuǎn)過頭,呆呆望著他。 “我不想只是朋友,一點都不想?!?/br> 天很冷,雪花隨風落下。 眼睛因過度緊張無法聚焦,他的身影在紛揚的雪里變得模糊,聲音卻又格外清晰,一字一句都透過耳膜傳進心里。 他的聲音混著怦怦的心跳聲,方施瑯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熱度源源不斷從衣領(lǐng)里滲出,熏得臉熱。 “你呢?” 傅呈書只要再邁一步,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就會被縮近到親密接觸的范圍之內(nèi)。 他止步不前,將選擇權(quán)交給她。 方施瑯覺得他瘋了,不然為什么會做出對朋友告白這種事? 方施瑯覺得自己估計也瘋了,不然為什么給不出否定的回答。 她想否定,然而并沒有任何正當理由讓她去否認。 耶利哥之墻攔住心底另一道聲音,看似堅不可摧,卻被短短一個問句給推倒。那道聲音沖破高墻,沖破喉嚨的桎梏。 “有人說,初雪時和心愛的人一起看的話就會永遠幸福地在一起?!?/br> 方施瑯渾身的血液隨著這句話重新流動起來,她往前邁了一步,“這就是我想找你一起看初雪的原因,但我直到今天才知道?!?/br> 他們離得很近,近到方施瑯抬頭才能看進他的眼睛里。 方施瑯的數(shù)學很差勁,無法計算出今天這場談話會讓自己付出多大的代價,會造成怎樣無法挽回的損失。 她只知道雪花落在了他的睫毛上。 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