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飯店很快就到了，那是一棟紅白相間的城堡式建筑，與總統(tǒng)府只有一街之隔，是1927年金陵政府為招待政府貴賓而專門修建的，進(jìn)出往來的幾乎都是權(quán)貴。

    燈火通明的飯店外已經(jīng)有無數(shù)記者在等候，閃光燈沒有一刻停下。

    舒瑾城甫一下車，記者們就發(fā)出了小聲的驚呼，他們交頭接耳詢問這個女子是誰，但沒有一個人能夠給出確切的答案。

    但很快，不少記者就認(rèn)出了與舒瑾城一同下車的舒珍湘、舒瑜川和趙英英等人。

    據(jù)說舒瑜川有一個常年在外讀書的親meimei，這個艷絕的女子怕不就是他的親生meimei！為什么會選王景來金陵的這天讓她亮相呢？記者們紛紛猜測起原因來。

    但不久，一個眼尖的小報記者就發(fā)現(xiàn)，這個穿著華美的女子竟然就是張澤園曾經(jīng)追到金陵教會大學(xué)的那個老師，那時他們本已將相應(yīng)的文章都排版好了，卻收到了青幫的警告，不得不將那篇文章銷毀。

    這樣一來，舒家究竟是被張家邀請來的，還是因為背后那神秘的勢力，就不好說了。

    走入酒店，立刻就有紅衣侍者來接引，舒瑾城環(huán)顧一圈鋪著織金紅色地毯、懸掛著水晶燈的大廳，到處衣香鬢影，卻并沒有見到黃秋芳。

    他們一行人被領(lǐng)到一個小桌前，那小桌鋪著白色的餐布，點著蠟燭，放著酒水與各式中西吃食，布置得十分精致。

    特意從美國請來的樂隊已經(jīng)開始演唱，但大廳內(nèi)還并沒有人翩翩起舞，因為他們都在等待最重要的人出現(xiàn)。

    作為這場舞會的主角，王景會在?？偨y(tǒng)的陪同下出場，還需要邀請一位女子先跳開場舞。

    按照慣例，王景應(yīng)該邀請常凱山的夫人跳舞，所以許多名媛雖然躍躍欲試，但也沒指望能第一個出風(fēng)頭。

    她們幾乎都沒有見過王景的廬山真面目，心里還抱著一種想看熱鬧的心。不是說王景是在番人里長大的蠻子嗎？后來又成了一介武夫，誰知道他跳舞會是什么樣子，說不定就跟大狗熊跳舞一樣，還會踩舞伴很多腳呢。

    樂隊一曲終了，張澤園身穿一身白西服出現(xiàn)在樂池旁，因為今天火車站迎接出了些問題，他晚宴時便格外小心與賣力。

    他一出現(xiàn)，意味著舞會即將正式開始，而舞會的主人公也將進(jìn)場，一時間宴會廳變得十分安靜。

    張澤園講了幾句歡迎詞，贏得了在場小姐熱烈的掌聲，然后用清朗的聲音道：“現(xiàn)在，讓我們歡迎中華民國大總統(tǒng)常凱山先生及其夫人蘇致孝，以及西川省長、西川都督王景先生！”

    他話音剛落，管弦樂隊便再次演奏起音樂來。

    常凱山與蘇夫人先走入了舞廳，但也只是與眾人點點頭，便來到了自己的桌旁。

    接下來才是重頭戲，西南王王景終于走進(jìn)了眾人的視線。他仍然一身軍裝，戴白手套，卻脫掉了白天那累贅的疊羽帽和許多勛章，卻更顯得年輕挺拔。

    許多小姐都被他如雕刻般的五官和修長而有力量感的身材吸引住了，沒有想到世人畏懼的西南王竟有不輸給電影明星的容貌，不由都暗自希望舞會中能夠與他跳舞，就算被他踩一腳也沒關(guān)系了。

    舒瑾城終于得以見到王景的正臉。一瞬間，所有的樂聲都淡去，心里剩下的是帶著噪點的空白，還有如山石崩落山谷的空響。

    那眉眼，那輪廓，那淡漠的琥珀色眸子和能掛住冰霜的睫毛，都與曾經(jīng)朝夕相處幾個月的人一模一樣。

    穿著軍裝的王景逐漸與穿著黑色羥袍的赤松重合起來，他們分明是一個人。

    不，不是一個人，赤松不是王景，王景的出現(xiàn)就宣告赤松這個虛幻人物的死亡。

    手很冷，心也有些發(fā)涼，就像一塊山石砸穿了心底，舒瑾城知道，赤松不會再回來了。

    王景也同時看到了舒瑾城。怎么可能不看到她？她只是坐在那里，就能吸引他所有的目光。

    我說過，我們會再次相遇的。

    王景深邃的眼睛看著舒瑾城，一步一步朝她的方向走去。

    張澤園見狀，心中也滿是疑惑。他也是剛剛才發(fā)現(xiàn)舒家竟然也在這里，可他記得這晚宴并沒有邀請他們。更重要的是，瑾城竟然也在這里！還如此美麗，比任何一次夢境里都要美。

    瑾城是他的，王景為什么朝她走去，他想做什么？

    他剛要出言提醒王景走錯了方向，就被自己的父親一拍，張濤全低聲道：“你今天已經(jīng)做錯了一件事，舞會一定不能再有錯漏。”

    張澤園心中一驚，不由自主的閉嘴了，而此時再看去，王景已經(jīng)站在舒瑾城的身前。

    “舒小姐，我可以請你跳這支開場舞嗎？” 王景一邊說，一邊微微彎腰，軍裝在腰與臂彎間出現(xiàn)淺淺的褶皺，一只戴著白手套的手伸到舒瑾城的面前。

    這不會是舒瑾城第一次握住王景的手，但那時候兩人的手都有溫度?，F(xiàn)在不過是一只手套疊在另一只手套上，虛假的可笑。

    舒瑾城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毫不猶豫地將手放上去，王景握住舒瑾城，將她拉起，另一只手已虛扶住她的腰。

    他的動作太干脆利落，兩人的姿態(tài)也優(yōu)雅標(biāo)準(zhǔn)，宴會廳里響起了小小的驚嘆聲。

    歡快悠揚(yáng)的舞曲奏響，王景與舒瑾城一同來至宴會廳中央。

    跳舞如同男女間的博弈，雖由男士引導(dǎo)舞步，但女士若完全柔順遵從，就不過是男士手掌中的玩物了。

    舒瑾城自然不會如此，她與王景勢均力敵，你進(jìn)我退，配合得極其默契，也極有張力。

    如果舞曲織成一張可見的巨網(wǎng)，他們也準(zhǔn)確地踏在每一個縫隙中。

    裙擺的釘珠與薄片如一片閃耀的銀河，在深色軍裝的左右翻動。王景的軍裝扣至喉結(jié)下方，熾熱的目光卻從她的眼睛輕輕滑倒她的耳垂、脖頸、鎖骨。極致的禁欲與極致的璀璨相輝映，竟是讓人而紅心熱的性感。

    “看樣子都督的腿傷已經(jīng)完全好了，下次也要好好注意，別不小心又把自己砍傷了?！?nbsp;舒瑾城一個轉(zhuǎn)身，讓自己避開王景的目光，嘲諷道。

    王景也轉(zhuǎn)身，視覺上就像他領(lǐng)著舒瑾城轉(zhuǎn)了一個圈，目光仍落在她的眼睛上：“瑾城，我會解釋這一切?！?/br>
    “不，我該謝謝都督的用心。沒有都督，我這木喀研究可怎么能成功呢？” 舒瑾城指尖輕輕捏住王景的肩膀，揚(yáng)唇輕笑：“可都督不該騙我，更沒必要編造一個身份?！?/br>
    “這次宴會的請?zhí)彩悄阕屓税l(fā)給舒家的吧？我早該想到的，張澤園不會這樣做。”

    “我一屆平民，能讓都督廢那么大的心，真是太榮幸了。不知道都督對我這么用心，有什么目的呢？我聽說都督平日里都不近女色，怎么，該不會是看中我的姿色，要將我娶回去當(dāng)個姨太了？”

    “舒瑾城！” 王景一貫強(qiáng)勢，卻是一句話都沒有反駁，任由舒瑾城的質(zhì)問一聲一聲落在他的耳朵里。只是他不能容忍舒瑾城說出這樣自貶的話。

    低沉的聲音從喉嚨里逼出來，帶著迫人的氣勢。是與赤松一樣的聲音，但赤松卻從不會用這樣的語氣。

    舒瑾城無言的閉上了眼睛。

    兩世了，她竟然還未勘破“世間好物不堅牢，琉璃易碎彩云散”的道理。

    王景面上仍保持著軍人式的冷漠，但手心下卻感受到舒瑾城消瘦脊背上的一絲顫抖。

    “你知道嗎，你的出現(xiàn)殺死了赤松。” 舒瑾城在他耳邊輕聲說。

    樂曲結(jié)束，舒瑾城松開手，用陌生的眼光看了一眼王景，轉(zhuǎn)身離開。另一只樂曲又起，方才已躍躍欲試的男女紛紛滑入舞池。

    王景看到舒瑾城走的方向是中央飯店的花園。

    他對朝他走過來的常凱山和各路名媛做了個暫緩的手勢，匆匆跟在舒瑾城的身后走入花園。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的禮服是20年代美國很流行的flapper dress風(fēng)格，就像了不起的蓋茨比里面黛西的衣服

    亦夢亦幻亦人間

    亦夢亦幻亦人間

    花園里林木茂盛, 月光透過葉子的縫隙艱難的灑下來, 卻被歐式鑄鐵燈的暖光驅(qū)散。

    舒瑾城站在那一小方被林木遮蓋住的黃暈里，胳膊因冷風(fēng)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王景大踏步走下臺階，很快站到了她身邊。

    他身材高大，將那一小方暖黃也遮掩掉了, 輪廓好像有毛絨絨的邊，只有一雙眼睛仿佛吸進(jìn)了所有的月光, 灼灼地發(fā)著光。

    他看見舒瑾城抱著胳膊的動作, 脫掉自己的軍裝外套試圖披在她的身上, 可是舒瑾城閃身避過, 仍帶著體溫的外套便順著她的肩膀滑落在了地上。

    她冷眼望著王景, 目光像冰冷的刀，捅穿了他, 帶著幾千里外高寒冰雪的涼意。

    “為什么？” 舒瑾城問道。

    王景張嘴, 卻又陷入沉默，他的心艱難跳動，如鐘樓里的生銹齒輪。

    他一生在血與火中翻滾, 上輩子膝蓋被打爛截肢都沒有喊過一聲疼, 卻怎么說出口這些柔軟甚至軟弱的情感。

    難道說就是因為小時候你安慰了我?guī)拙? 同我說了聲對不起，牽著我看了些風(fēng)景, 再從袋子里給我拿了一個巧克力，我便從此忘不了你，甚至用你袋子上的亭子給自己取字淵亭？

    難道說我早就死過一次, 上輩子沒能找到你，以致你過得孤苦無依、病死英吉利，是我將你下葬，所以這輩子我想要好好守護(hù)你？

    難道說知道你這輩子選擇轉(zhuǎn)學(xué)，我欣喜若狂，知道你對羥族感興趣，特地將之前收繳的洋人日記放在你經(jīng)常路過的舊書店，就是為了讓你能夠來到西川？

    難道說告訴你我為你著了魔，才不顧西川的戰(zhàn)事三個月，割傷自己那條瘸腿只為了找到一個借口接近你？

    不，他說不出口。

    “哦，你說不出來。那么我換一個問題，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舒瑾城譏誚地問。

    王景將被肌rou薄薄包裹住的脊背貼在那冰涼的刺骨的鑄鐵燈柱上，低頭看她，這樣連月華都在他眼中斂去了，只有幽沉的黑影。

    “我，” 他開口，又停頓，才道，“我只是想讓你過得不要那么辛苦，幫助你實現(xiàn)你的心愿?！?/br>
    這句話說得實在艱難滯塞，卻是這輩子說得最真的一句話。

    “哦，是嗎？” 舒瑾城卻笑了起來，事到如今，她根本不相信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更別提說出這句話的人是被世人認(rèn)為根本沒有心的王景。

    更何況——“要實現(xiàn)我的心愿，那你最后為什么要親我？”

    舒瑾城看著王景，臉上滿是挑破夢境的自嘲，“‘男女相愛，宣之于野，在這里是很正常的事情?！阏f過的。你親我是因為情欲，你是幫助了我很多，可最后，還不是為了你自己的目的嗎？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不是這樣。王景要反駁，但被她滿臉的悲愴和眼眶里的淚水鎮(zhèn)住。

    “對，那晚我根本沒有睡著，我也不能為了留住那一點回憶而自欺欺人。西川的一切如果是個夢，那么今天，夢也應(yīng)該醒了?！?nbsp;舒瑾城道。

    明明西川發(fā)生的一切那么真實，現(xiàn)在這一切才像個染著黃調(diào)的夢境，四周仿佛起了朦朦朧朧的薄霧，夢境與現(xiàn)實、真與幻都調(diào)了一個個兒。

    她為什么這么糊涂？如果兩輩子都這樣夾纏不清，她重生的意義是什么？

    “瑾城，瑾城你在哪里？” 花園里忽然響起了大哥的聲音，她還看到張澤園急匆匆地從大門處走出來。

    她用絲綢手套狠狠擦干眼淚，轉(zhuǎn)身從后門往外跑去。她不能讓大哥看到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更不想見到張澤園，也不想再面對王景。

    她只能逃走。

    在花園里跑著跑著，舒瑾城差點被高跟鞋絆了一跤，于是低下身將鞋也脫掉拿在手里，一口氣從后門跑到了大馬路上，伸手招了一輛黃包車，她報出了金陵教會大學(xué)的名字。

    停頓了一會兒，她又說：“對不起，您拉我隨便在附近跑跑，再回金陵教會大學(xué)，車錢我會照路程付。”

    黃包車夫雖然有些摸不著頭腦，但看這位小姐穿的華麗，眼眶紅紅的，也不多問，喊一聲便開始拉車。

    車輪轔轔作響，黃包車夫跑著跑著，竟然將她拉到了秦淮岸邊。

    河風(fēng)的涼意纏住她的手臂，絲竹管弦和岸邊房子里的麻將聲自顧自地響，路邊的茶館燈火通明，說書人的驚堂木一響，講得是一段《珍珠塔》的故事。四周滿是下沉的人間煙火氣。

    舒瑾城要車夫?qū)④囃Ｔ诹艘蛔鶚蜻?，到橋上買了一碗鴨血粉絲湯和一個糖油粑粑，順便給車夫也帶了個蔥rou燒餅。

    “小姐，這個我不能要?！?nbsp;黃包車夫是個老實人不愿拿，舒瑾城卻不由分說的塞進(jìn)他手里，道：“我要在橋上停一下，耽誤你一點時間，你就吃吧?！?/br>
    黃包車夫這才接過，也是拉車餓了，大口大口的吃起來。鴨血粉絲湯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倚著古老的石頭欄桿，望著腳下幽黑的河水和已經(jīng)有些殘破的畫舫，舒瑾城不顧禮儀的將粉絲湯倒進(jìn)空虛的胃里。

    那些繁華的虛榮的晚宴，從來填不飽她的肚子，更填不飽她的靈魂。

    熱乎乎的鴨血湯讓她產(chǎn)生了一種近乎幸福的幻覺，然后咬滿滿一口冒油的糖油粑粑，油腥味令人感到心安，甜味則一直膩到心里。

    這腳下有些骯臟的地面，這冒著腥氣的河水，這冒著熱氣的食物，都將她從今晚不真實的世界拽回了地面。

    不，她不是個糊涂人，她愛這熱鬧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