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向晚看得出來路芝英是個很沒有自信的人，習(xí)慣看人臉色，這類人通常擁有一個不幸的童年、一個壓抑的家庭。施桐是謙謙君子，嚴于律己、寬以待人，可能嫁給施桐之后，路芝英才體會到被尊重的幸福吧？投桃報李，所以路芝英才會盡心盡力地撫養(yǎng)施啟燕，對她視如己出，看得跟眼珠子一樣。

    趙向晚將語速放慢，免得引她緊張。路芝英要是一緊張，腦子會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來。

    “不急，并不重要。您再想一想，施先生送專家去火車站的那一天，具體是周幾？有誰同行？”

    趙向晚的態(tài)度讓路芝英放松了一些：“我想想，你讓我想一想。那天是星期六，施先生是開小車去的，司機小王跟著，京都專家有兩個，哦，對了，施先生當時還帶了相機，專家說咱們星市的火車站很有特色，要拍照留念。”

    星期六？1981年1月17日，那正是翟欣蓮坐火車回家的日子！

    顧之光的眼睛里綻放出灼灼光芒：“司機小王現(xiàn)在在哪里？”

    趙向晚問：“照片呢？”

    路芝英站起身：“照片？我去找找。司機小王早就辭職下海，不知道去了哪里。施先生走了之后，我把他拍的所有照片都收拾好，按照時間放在書柜最下面。”

    顧之光的心開始狂跳，如果真有照片，那就是極為重要的證據(jù)！

    “快去快去，您快去找，就找1981年1月17號，臘月一十二那天火車站的照片?！?/br>
    路芝英被他激動得有些變形的聲音驚到，臉色有些發(fā)白，半天沒有挪窩。

    趙向晚柔聲道：“路姨，請你幫我們找一找，看有沒有那天火車站的合影。不管有沒有，都沒有關(guān)系，你慢慢找?！?/br>
    路芝英這才醒過神來：“哦，哦，好，你們先坐一下，我去找，這就去找?！?/br>
    路芝英進了房間，顧之光完全坐不住，站起來圍著趙向晚打轉(zhuǎn)轉(zhuǎn)：“太好了，向晚，真是太好了！這真是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啊，如果有照片拍到賈慎獨和翟欣蓮在火車站，我看他怎么狡辯！”

    趙向晚覺得他太沉不住氣：“你激動什么？照片一定會拍到賈慎獨嗎？也許只是偶遇，也許照片上只有施先生和兩位專家呢？”

    顧之光“啊啊啊”地叫了一陣，哀求道：“向晚，小晚，晚晚，趙小姐，求你說幾句好聽的行不行？可不可以有點夢想呢？萬一呢？萬一有呢？咱們跑了這么久，問來問去的，都只是一些碎片式的回憶，根本當不成有力證據(jù)。如果真的有照片為證呢？那狗東西就逃不脫法律的制裁！”

    趙向晚穩(wěn)得住，不管顧之光怎么發(fā)瘋都不言不語，低頭喝著冰汽水。

    過了一陣，路芝英從屋里出來，手里拿著一個白色紙袋，里面放著一迭照片。白色紙袋上印著“紅星照像館”五個字，上面寫著膠卷交來的時間，取照片的時間。

    顧之光趕緊拿過紙袋，雙手有些顫抖：“沖印時間是1981年1月18日，取膠卷的時間是1981年1月25日，25日？”他抬頭看向路芝英，23號施先生不是跳樓了嗎？

    路芝英含淚點頭：“是，先生去世之后我整理遺物，在他的抽屜里找到一張取照片的單據(jù)。為了留作紀念，我后來去取了相片，保存到現(xiàn)在?！?/br>
    顧之光趕緊將紙袋里的照片拿出來，放在茶幾上。

    施桐是建筑設(shè)計師，家里有一臺從d國帶回來的老式膠卷照相機。這一批照片大約二十來張，以會議合照、建筑單體為主。顧之光眼睛尖，一眼就看到星市火車站那漂亮的尖頂，拿出那張照片來仔細查看。

    是一張合影，中間兩名四十來歲、穿厚厚冬裝的男人，應(yīng)該就是施桐送走的兩名專家，表情嚴肅地站著，他們身后是星市火車站候車大廳，還有擁擠的人群。

    顧之光左看右看，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些受挫，再扒拉剩下的照片，什么也沒有。先前期望值拉得有多滿，現(xiàn)在失落感就有多強，顧之光不由得哀嚎起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沒有啊……”

    趙向晚拿過照片來，端詳半天之后低呼一聲：“顧之光，你來看這個！”

    顧之光趕緊湊過來：“哪里，哪里？”

    趙向晚指著被專家擋了半邊身子的一個路人：“你看這個人，是不是賈慎獨？”

    只是一個背影，非常非常小，小到只有指甲蓋那么點兒。瘦小的一個男人，穿一件格子呢大衣，脖子上圍著條深色圍巾，手里提著個青灰色手提袋。顧之光盯著看了半天：“是嗎？是他嗎？”

    路芝英拿過來一個放大鏡：“給?！?/br>
    顧之光接過這個玳瑁手柄的放大鏡，冰滑的感覺令他愣了一下：“這是？”

    路芝英看一眼這個放大鏡，眼中滿是懷念：“是施先生的舊物，他經(jīng)常要看圖片、考究細節(jié)，所以在文物市場買了這個放大鏡。”

    顧之光拿著放大鏡，和趙向晚一起放在照片之上，仔細查看。

    “個子矮，這點像?！?/br>
    “穿著打扮倒是像個文化人，不知道賈慎獨有沒有這件呢子大衣?！?/br>
    “這種手提袋好像那個時代蠻多人有，出差必備?！?/br>
    “只是個背影，難說啊。”

    兩人商量了半天，最后顧之光有些失落地將放大鏡放下，對路芝英說：“哦，對了，有底片吧？”

    路芝英說：“有，就在紙袋子里。”

    照相館洗完膠卷之后，一般會將沖印出來的底片一整條放在袋子里。路芝英整理照片的時候，一張一張地把底片剪出來，整整齊齊地放在小袋子里裝起來，顯得更加整潔利索。

    顧之光取出膠卷底片，一張一張地對著光找，最后把那張火車站的合影拿出來：“我借用一下照片和底片，可以嗎？”

    路芝英不在意地說：“你們要是覺得有用，就拿去?！边@張照片里沒有施先生，路芝英無所謂。

    顧之光鄭重其事地把照片和底片收好，心里還是有些失落。先前以為一定能找到有力證據(jù)呢，沒想到……只是一個似是而非的背影，根本沒辦法辨識出來。

    趙向晚：“沒事，至少我們有了點進展?！?/br>
    顧之光打起精神：“是啊，17號那天施桐先生很有可能遇到了賈慎獨和翟欣蓮，然后呢？賈慎獨做賊心虛想要干掉施先生？”

    這句話一出，路芝英呆?。骸笆┫壬撬葡氯サ?？”

    她的聲音忽然提高：“他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家先生雖然經(jīng)常在家里罵他，但從來沒有做過害人的事，最多就是他找過來說要合作的時候嚴辭拒絕，這樣就要殺人嗎？你們不是說，是因為施先生發(fā)現(xiàn)設(shè)計院領(lǐng)導(dǎo)貪污，所以被他們害了嗎？我這幾天走出去看誰都像是壞人?，F(xiàn)在怎么又變成賈老師是壞人了？”

    顧之光見她什么都不明白，嘆了一口氣解釋道：“我們今天過來，就是要查清楚施先生之死的真相。貪污是一種可能，但在火車站遇到賈慎獨也是一種可能。賈慎獨對警察說謊，他說15號坐火車回老家，但卻出現(xiàn)在17號的火車站，這里面牽涉出了一樁女學(xué)生失蹤案?！?/br>
    路芝英的腦子里裝不了太多事，不過她準確地捕捉到了一個詞“女學(xué)生”，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想起來了，施先生罵賈半倫的時候提到過一個女學(xué)生，說女學(xué)生很好，只是賈半倫不堪為其師，簡直是禽獸。”

    禽獸？聽到這里，趙向晚有理由懷疑，施桐的確在1981年1月17號，也就是翟欣蓮離校準備上車的時候遇到了她，并同時見到了她與賈慎獨在一起。極有可能當時的畫面有些不堪，所以引發(fā)了施桐的憤怒。

    賈慎獨肯定與施桐有交談過，不然不會讓施桐如此反感。

    可是，當時他們說了些什么？為什么施桐會難過到失眠，并反復(fù)嘮叨自己對不起國家對不起黨，對不起秦池荷？

    還是說，這是兩件不一樣的事，只是恰好匯集在了一起？

    信息太多，趙向晚感覺到頭有點痛。

    想到剛才路芝英所說“最多就是他找過來說要合作的時候嚴辭拒絕”便問道：“賈半倫找施桐先生合作？什么形式的合作？”

    路芝英一臉茫然：“不知道啊。我不懂這些?！?/br>
    趙向晚再問：“不是施先生去世之前那段時間長期失眠？你知道原因嗎？”

    路芝英搖頭：“施先生什么話都憋在心里，什么也不說。他氣得厲害了就不吃飯，一個人坐在書房里喃喃自語，我有時候會聽到一點。剛才我說的那些話，都是施先生一個人說的，不是對我說的?！?/br>
    趙向晚問：“施先生去世之后，上門吊唁的人有沒有說過一些奇怪的話？”

    校園投毒案中，喬小紅曾因為愧疚而在見到秦月影的母親時表現(xiàn)得很奇怪，欲言又止。

    如果施桐跳樓這件事另有隱情，知情人或許會因為愧疚心理，而在吊唁時表現(xiàn)出怪異。

    路芝英仔細回想。

    【什么是奇怪？蔣書記送上來的吊唁禮金有兩百塊，算不算奇怪？旁人給的都是十塊、二十塊，蔣書記給的卻是兩百塊?！?/br>
    【蔡綺云看到我的時候，眼淚汪汪的，抓著我的手想說什么，可是又沒說，只是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這算不算奇怪？】

    趙向晚輕聲道：“您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別有顧慮。哪怕只是一點點，說不定能為破案提供有用的線索?！?/br>
    打消顧慮之后，路芝英便開始將自己感覺不對勁的人或事一一道來。路芝英性格敏感，對他人的好惡喜厭感覺非常敏銳，只是平時窩在心里不敢說出來。這回趙向晚肯聽，她便竹筒倒豆子，噼哩叭啦都說了出來。

    蔣書記以前經(jīng)常來家里喝茶，可是施先生去世之前一個星期人影不見，他給的禮金是尋常人的十倍；

    蔡綺云拉著她的手一臉的愧疚；

    吳力軍上香的時候鞠躬多鞠了一個，神情有些慌亂；

    柳院長老婆看到她時一臉的不屑；

    ……

    聽得顧之光瞪大了眼睛：沒想到路芝英看著老老實實，實際上記仇得很，十二年過去了，一分一毫都記得清清楚楚。

    趙向晚卻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認認真真地記了下來，一邊聽一邊點頭，仿佛路芝英說的是至理名言。路芝英一口氣把所有怨氣都發(fā)泄出來，說完之后又有點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有點小肚雞腸？我平時都不這樣?！?/br>
    趙向晚卻知道是為什么。老實人并不是心里沒有不滿，只是悄悄壓了下去，現(xiàn)在自己給了她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讓她說出來，她自然會暢所欲言。

    等到路芝英說完，趙向晚認真地點了點頭：“謝謝您提供有用的線索，我們會進一步查清楚。”

    說到這里，施啟燕從屋里出來。

    休息了幾天之后，她眼底青影漸漸變淺，整個人精神看起來好多了，一張臉美得似乎會發(fā)光。

    施啟燕穿一身簡潔的純白色無袖長裙，艷麗高貴，真想象不出來，這么漂亮優(yōu)秀的女生，會被導(dǎo)師語言暴力到自殺跳樓。

    看到顧之光與趙向晚到家里來，施啟燕禮貌地打過招呼，安靜坐在沙發(fā)：“你們來，是想告訴我父親的真實死因嗎？”

    面對美得很有侵犯性的施啟燕，向來以口齒伶俐見長的顧之光說話有點卡殼，一句謊話都不敢說：“當時為了哄你不要跳樓，瞎編了一些話，你別怪我?！?/br>
    施啟燕似乎早有預(yù)料，微微欠身，并沒有繼續(xù)追究，而是看著趙向晚，鄭重其事地說：“謝謝你?！?/br>
    【謝謝你告訴我，老師說的話都是錯的；謝謝你告訴我，不能讓親者痛仇者快；謝謝你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揭穿老師對我沒有半點關(guān)心的事實?！?/br>
    施啟燕有點高冷，只簡單說了三個字，但內(nèi)心那些話語趙向晚都已經(jīng)聽見，微笑道：“不客氣?！?/br>
    兩個女孩相視一笑，屋內(nèi)氣氛很和諧。

    施啟燕提供的信息與路芝英差不多，作為補充的是，施啟燕并不知道賈慎獨與父親的真實關(guān)系，反而因為賈慎獨師從朱成嶺而心生仰慕，因此報考了他的研究生，盡心盡力地完成他所交代的所有任務(wù)。

    只是可惜，不管施啟燕如何努力，賈慎獨永遠有辦法挑出毛病。

    她若刻苦，他便說做學(xué)問需要天分；她若創(chuàng)新，他便說科研需要細致、嚴謹，總之一句話，當眾表揚孤立她與同學(xué)的關(guān)系，背后批評打壓她的信心。施啟燕本就因為父親去世而變得冷傲、孤僻，現(xiàn)在讀了賈慎獨的研究生之后內(nèi)心便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尤其是這個暑假，跟隨賈慎獨外出考察做項目，賈慎獨更是變本加厲，讓施啟燕的心理壓力越來越大，直至最后一句：你不如你父親，直接讓施啟燕精神崩潰，萌生出死志。

    聽到這里，趙向晚對施啟燕說：“我們今天在學(xué)校了解到一些關(guān)于賈慎獨的情況。其實，賈慎獨名義上是朱成嶺大師的弟子，但實際上他是第一個貼朱大師大字報的學(xué)生，逼得大師差點沒了命?！?/br>
    施啟燕第一次聽說，霍地站起：“什么？”

    趙向晚將賈慎獨與朱成嶺、施桐的關(guān)系說明白，施啟燕的臉色變得鐵青，從牙齒縫里擠出兩個字：“無恥！”

    只恨當年父親談及賈慎獨這個人時都以賈半倫相稱，父親的那些師兄弟們也隨著朱大師的離世而漸漸失了聯(lián)系，再加上賈慎獨在業(yè)內(nèi)打響了名氣，那段往事被人忘卻，不然……要是知道賈慎獨是這樣一個背信棄義、jian滑惡毒之人，施啟燕肯定不會讀他的研究生。

    趙向晚不想看到施啟燕自責(zé)：“賈慎獨有意隱瞞，學(xué)校里很多人都不知道他與朱成嶺的真實關(guān)系，你被他蒙騙，這是他的問題，不是你的錯。”

    施啟燕抿了抿唇：“我下學(xué)期會找學(xué)院領(lǐng)導(dǎo)，要求更換導(dǎo)師?！?/br>
    趙向晚點點頭：“挺好?！?/br>
    不過，也可能不需要施啟燕申請。如果重案組的調(diào)查開展順利的話，應(yīng)該能在八月底請賈教授到市局喝茶。

    吃過午飯之后，趙向晚、顧之光在路芝英的帶領(lǐng)之下，拜訪了設(shè)計院一些老員工，也是當年路芝英覺得不對勁的人。

    在一次又一次的走訪之中，趙向晚一點點排除，最后梳理出幾點有用的線索。

    第一，施桐午休時獨自上樓，與在五樓結(jié)構(gòu)組工作的蔡綺云、吳力軍擦身而過，這兩人有些奇怪這么冷的天施桐上樓做什么，但礙于施桐的高冷只隨意打了身招呼，并沒有過問。事后兩人知道施桐跳了樓，非常內(nèi)疚。

    第二，施桐單獨一間辦公室，跳樓那天蔣書記從他房間走過，似乎聽到他在打電話，而且聲音很大很不高興，好奇地聽了一下，但因為當時鬧肚子離開，沒有關(guān)注，事后想來如果自己進去關(guān)心一下，也許施桐就不會跳樓。正因為這個，蔣書記才送了兩百塊錢的禮金，表達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