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瑾帆會，人們會想到蘇南瑾。

    而問起柳媚，他們說，她是蘇南瑾的情婦。

    柳媚這兩個字，天然勾勒出一副嬌艷嫵媚的人間尤物模樣，仿佛她是蘇南瑾戰(zhàn)利品的一部分，是褒獎，是勛章，是玩具，是寵物。

    不是的。

    只有包括現(xiàn)任瑾帆會會長在內(nèi)的極少數(shù)人，曾經(jīng)得以窺見這位陪伴在蘇南瑾身邊數(shù)年的美艷副手的真實(shí)模樣。

    首先，她并不美艷。

    和哥哥搬進(jìn)無憂會的女人們的房間那天，哥哥推開門，幾個jiejie正合力挪床，在朝陽的那面留了個位置。

    當(dāng)時天已經(jīng)轉(zhuǎn)涼了，有個jiejie只穿了個運(yùn)動胸衣，下半身穿了條超短褲，長跑那種，走上前來，抹了把汗，指著床位，爽朗地笑。

    “歡迎歡迎，往后你們就睡那兒，有啥需要的跟我說，我叫柳媚，柳樹的柳，明媚的媚，咱是舍友了——哎喲這小丫頭真可愛！”

    一驚一乍的。

    她往蘇南瑾懷里縮了縮。

    “誒嘿！”

    下一秒，叫柳媚的女人徒手變出一塊酥糖，“想不想吃！叫jiejie，就給你吃?！?/br>
    “……”

    蘇南瑾靦腆道：“她不大愛說話。”

    柳媚眨眨眼，還是將酥糖剝開遞到她嘴邊，“小丫頭，快吃吧，吃了我的糖，以后可就要叫我jiejie了?！?/br>
    “……”

    在蘇南瑾出外勤的日子里，柳媚是最積極主動提出照顧她的一個。

    “哎喲，小可憐兒，別哭喪著臉，jiejie這里有好吃的哦~是在城東頭買的棗花酥，聽說那家店是帝都那邊開過來的連鎖店，可貴了，這一塊就要好幾塊錢呢——嗨呀我就是說說，才沒嫌貴，你吃得下，吃一百塊，jiejie也買得起，jiejie賺得比你哥多多啦！”

    喋喋不休。

    她翻了個身，用屁股對著柳媚。

    柳媚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的，“嘿嘿”怪笑兩聲，下一秒就開始伸手戳她的屁股蛋，“好彈！”

    “……”

    她不情不愿地在柳媚的照顧下長大。

    她知道，柳媚對她好，把真心都掏出來對她，因?yàn)樗翘K南瑾的meimei。

    后來她想，蘇南瑾是那樣沉靜而陰郁的人，顧澤溫柔細(xì)心，她性格中頑劣撒歡的部分，大概屬于柳媚。

    瑾帆會成立之后，柳媚作為蘇南瑾的副手，總是和他一起沖在最前面。

    柳媚個子很高，和蘇南瑾差不多，力氣比他大，握槍很穩(wěn)，手臂和小腿上肌rou緊實(shí)，是當(dāng)?shù)厝?，從小混幫派，說話有北方口音，砍起人來穩(wěn)準(zhǔn)狠，一副勢在必得的表情。

    眼睛亮晶晶的，整天因?yàn)辄c(diǎn)小事興奮得不行，咋呼，吵鬧，上躥下跳。

    她六七歲的時候，那年初雪，柳媚裹著羽絨服掀起鐵門沖進(jìn)大廳，紅色的帽子上落了厚厚一層雪，用力拍打兩只手套，來回蹦噠轉(zhuǎn)圈，“阿瑾，小煜，出去玩雪！”

    聞言，蘇南瑾裹緊了被子，甚至往里面縮了縮，默不作聲地將她推出去擋災(zāi)。

    那時候她已經(jīng)和柳媚建立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于是一把掀開蘇南瑾的被子，“哥你不要犯懶，快起來！”

    她和柳媚滾在一起又笑又鬧，悄咪咪商量作戰(zhàn)計劃對蘇南瑾實(shí)施偷襲，往他衣領(lǐng)里灌雪。

    她太矮，騎在柳媚脖子上才勉強(qiáng)夠得著，偷襲十次有九次都是失敗的，蘇南瑾為逗她開心，偶爾也會故意讓她成功一回。

    沒有比那更開心的時刻了。

    等她再長大些，才模糊地明白了蘇南瑾和柳媚的關(guān)系。

    她有種說不出來的難受。

    她掐著腰，挑釁地問柳媚，應(yīng)該叫她jiejie還是嫂嫂呢？

    柳媚驚訝地睜大眼，摟著她哈哈大笑，說小孩子還懂這些呢，說當(dāng)然是叫jiejie了，嫂嫂這種稱呼一聽就命苦。

    她抱著胳膊扭過頭，說和蘇南瑾在一起肯定命苦，叫什么也改變不了。

    柳媚少見地聲音柔軟，說等她長大就懂了。

    不就是什么喜歡啊愛情啊，她當(dāng)然懂。

    她不僅懂，還知道蘇南瑾是怎樣的人，愛他準(zhǔn)沒好下場。

    她十來歲的時候，柳媚還是陪在蘇南瑾身邊。

    柳媚年紀(jì)更大些，眼角、脖頸出現(xiàn)細(xì)微的紋路，不過也不焦慮地抹什么瓶瓶罐罐，整天還是和二十多歲的時候一樣活蹦亂跳。

    那天她帶了批款的條子找蘇南瑾簽字，到處找不見他人，她熟練地走到隱秘處，站在門外，聽見里面?zhèn)鱽頃崦恋纳胍骱痛ⅰ?/br>
    見怪不怪。

    她嘆了口氣，正猶豫該進(jìn)去還是待會兒再來，一回頭，看見柳媚站在不遠(yuǎn)的地方。

    她腦袋空白了一瞬，隨后心里燃起一股無名怒火，上前一把扯住柳媚的手就往外拉，最后扯進(jìn)一個沒人的雜物間。

    “柳媚！”

    “嘖，叫jiejie。”

    柳媚淡笑著，從旁邊搬了把椅子坐下，“你生氣什么呢。”

    她胸口劇烈起伏著，攥了攥拳頭，半晌，才悶聲道：“那你怎么不生氣？”

    柳媚的視線將她里里外外看了個徹底，像在評估有些話是否能說，最終道：“小煜，你覺得阿瑾背叛了我，而你作為他的meimei，看見我時感到內(nèi)疚難為情，是嗎？”

    她沒說話。

    “你也對我的做法不滿——我應(yīng)該上去扯開他們，或者干脆利落地和他分開，追求純潔無瑕的愛情，是這樣嗎？”

    她不知道。

    她就是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柳媚朝她眨眨眼，“小煜原來這么在意jiejie啊，真讓人不好意思，嘿嘿?！?/br>
    “……”

    在她更生氣之前，柳媚又笑笑，“這就是我的選擇。”

    “我愛他，喜歡看著他，想要和他待在一塊，想要和他上床?！?/br>
    柳媚頓了頓，反問道：“不是都實(shí)現(xiàn)了嗎？”

    “……”

    她瞠目結(jié)舌。

    柳媚朝她擠擠眼睛，“小煜，你還小，世上很多事未必盡如人意，別學(xué)你哥，整天精神自虐半死不活的，你要想清楚，自己要什么，然后就去追求它，只保留你想要的那部分?！?/br>
    “比方說，你想要一個有錢、帥氣、溫柔的大胸男朋友，你找不到，你就可以找一個有錢的，找一個帥的，找一個溫柔的，再找一個胸大的！”

    “……？？？”

    她的叁觀受到了猛烈的沖擊。

    那天柳媚還說了很多，她開始明白一件事，在這段關(guān)系中，柳媚并不是絕對的下位者。

    蘇南瑾需要柳媚替他做事，也依賴這樣一個人存在，柳媚十分清楚，因而用自己的價值來交換她想要的愛。

    是無奈之舉，但也樂在其中。

    對于人生信條是活得爽的柳媚，她實(shí)在沒必要太擔(dān)心。

    隨著年齡增長，對她來說，柳媚是比蘇南瑾更好的老師，有些事蘇南瑾無論如何也沒法提前預(yù)料從而給出建議——比如夏天訓(xùn)練的時候，在叁角褲和內(nèi)衣勒著的地方撲點(diǎn)爽身粉避免起濕疹。

    要說柳媚像母親，未免言過其實(shí)，像嫂嫂，又覺得生分。

    思來想去，真只有“jiejie”二字能詮釋那些細(xì)碎而溫情的日常。

    她第一次做春夢，對象是蘇南瑾，那時年紀(jì)尚小的她壓根沒法想象到別人與性有關(guān)的模樣，只有蘇南瑾她見得多了。

    她焦躁不安，手足無措，按理說她該找顧澤或者蘇南瑾坦言相告，尋求經(jīng)驗(yàn)和幫助，可她不想去。

    她察覺不到自己心虛和難堪的情緒，這些情緒卻真實(shí)存在，阻礙了她的腳步。

    柳媚最先察覺到她的異樣，晚上潛入她的房間，非要跟她睡一個被窩——就像她后來對季桐做的那樣。

    “媚jiejie?！?/br>
    她整個人都埋在柳媚懷里，姿勢稍微有點(diǎn)缺乏安全感，“我告訴你，你不要和哥哥或者別人說。”

    “好呀?！?/br>
    她磕磕絆絆地說，做好了隨時會被柳媚痛斥的準(zhǔn)備，雖然她潛意識里覺得柳媚不會責(zé)怪她。

    “就這樣？”

    “嗯……嗯？”

    柳媚拍拍她的腦袋，“人之常情，不用覺得不好意思，別看大家一個個都裝得像正經(jīng)人，其實(shí)腦袋里不一定在想什么?！?/br>
    “再說，你不說我不說，裝在自己腦袋里的事，又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干嘛要難為情呢？”

    “……”

    她懂這個道理，就是……

    “我明白了，你要是看見阿瑾覺得別扭，大可以去找他說嘛，放心好了，他又不會罵你，他的反應(yīng)說不定會很有趣呢?！?/br>
    柳媚“嘿嘿”一笑，“畢竟他可是一直以為你最喜歡的人是顧澤?！?/br>
    “……”

    她氣鼓鼓地翻過去，用屁股對著柳媚。

    隨后被柳媚從背后整個抱住。

    “小煜，聽jiejie的，不要輕易地跟阿瑾產(chǎn)生兄妹之外的關(guān)系——至少在你成為有獨(dú)立思想的大人之前?！?/br>
    “我知道，他是你的戀人嘛?！?/br>
    “不是這個意思。”

    柳媚把頭埋在她肩上，“阿瑾這個人，從我認(rèn)識他開始，就一直不停地下墜，如果你毫無準(zhǔn)備就把手遞給他，會被他一起扯下去的?！?/br>
    “但如果有一天，你準(zhǔn)備好了，就站在邊上試著拉他一把，好嗎？”

    “……”

    柳媚終究沒能看到那一天。

    她坐在蘇南瑾曾經(jīng)的位置上，看著柳媚趴在他的尸首上嚎啕大哭，瘋狂地檢查他的每一寸皮膚，不停地否認(rèn)說這不是他。

    “檢驗(yàn)報告已經(jīng)……”

    她張了張嘴，終究沒能說出更多的話。

    她同樣痛苦，沒有多余的力氣去安慰柳媚。

    在火化前，柳媚行如走尸，不知道是對著死去的蘇南瑾還是她說話。

    “他在下面一個人會很孤單，很害怕，沒有我在旁邊吵鬧，他就又會像以前一樣，他殺了那么多人，一定會有很多冤魂找他索命……”

    柳媚的視線不斷在她和蘇南瑾之間移動。

    她當(dāng)時以為，柳媚是痛苦難以自抑而精神失常，后來她明白，柳媚在權(quán)衡，該下去陪伴可憐的愛人，還是該留下照顧可憐的meimei。

    她有顧澤，有瑾帆會許許多多的人，而蘇南瑾什么都沒有。

    所以柳媚動手了，給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好好活著”。

    她同時失去了兩個她愛也愛她的人。

    而她必須在生死交界線的另一端，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