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窈明白魏京極這個時候提起往事，是想勾起她的回憶，誠然她并不想上當(dāng)，卻也忍不住想他的好。

    這么多年的情分，到底不是一朝一夕能抹去的。

    她輕嘆了口氣，有些不自在道：“前邊的橋斷了，走不了，我們回山莊吧?！?/br>
    魏京極眉宇間的陰翳終于散了些，應(yīng)道：“好。”

    ————

    蘇窈繼續(xù)回山莊住著，莊子里的都是長公主府出來的死契奴，也斷不會嚼舌根，對突然入住某個院落的青年身份諱莫如深，眼觀鼻鼻觀心伺候著。

    來山莊的第三日，蘇窈接到了長公主的親筆信。

    她喂了點(diǎn)米給信鴿，又從一旁鮮嫩欲滴的石榴里捻了一粒送它跟前。

    瞧它吃的歡，蘇窈順口問了一句：“這石榴是哪棵樹結(jié)的，長得這樣好？”

    白露道：“廚娘說是外頭摘的，山上有棵老石榴樹，據(jù)說上百年了，果子能止咳，您要覺得好吃再命人去摘?！?/br>
    蘇窈點(diǎn)了點(diǎn)頭，莊子里也種了許多石榴樹，她還以為是里頭摘的。

    給長公主回了信，白石毅又呈上來一封姨母的信。

    信中說，她已經(jīng)知曉她答應(yīng)段凜求親一事，也與她幾位宗伯通了信，堪將要定下納彩的日子，不知她為何要推遲婚期，盼她給她一個答復(fù)。

    第23章

    紙墨巳時備好，蘇窈提著筆，到了午時也就寫了幾個字，看了一眼，她垂下眼睫，將信紙揉成一團(tuán)，丟進(jìn)紙簍。

    她只想在這世間，有人如她阿爹阿娘，兄長阿姊一樣，能伴她左右，彼此珍愛。

    魏京極要娶太子妃，她原先并未考慮許多，只想，若是嫁給心上人便好，如今細(xì)想姨母和茹安的話，要她久居深宮，和其他貴女一起等他的臨幸，她真的能過那樣的日子么？

    就算有情，焉知不會如先后和圣人一般，少年夫妻老來厭。

    因此，她是當(dāng)真想嫁給段凜的。

    可照近日情形來看，她若真嫁了段凜，也就意味著，她與魏京極兩人的情分徹底斷了。若出爾反爾，也會傷姨母和段凜的心。

    左右為難，蘇窈不知如何下筆，索性推門出去逛逛。

    此時正是午間歇息的時候，莊內(nèi)花團(tuán)錦簇，不知名的紫色花骨朵引來蜂蝶嬉戲，涼亭內(nèi)，高大紅色廊柱底下坐了幾個丫鬟，正圍著一個穿著淺碧色散花裙的小姑娘說笑。

    “你這一身細(xì)皮嫩rou的，倒真像書里說的，江南的水土養(yǎng)人吶！”

    小姑娘笑道：“咱們江南的水土可不止養(yǎng)人，白日里上山采茶，一片綠油油的，跟蓋了綠綢布的蘑菇似的，春日里小橋流水，萬物復(fù)蘇，夏日里榕樹森森，比抓魚塞龍舟，秋日里打獵摘果，冬日里釀酒補(bǔ)冬，一大桌朋友聚在火盆旁烤火取暖，年年不重樣，還有許多好玩的事呢！”

    蘇窈不自覺放慢腳步來聽，沒想到有人瞧見了她。

    莊子里的人都認(rèn)得蘇窈，可這個小姑娘是才進(jìn)來的，瞧見蘇窈竟呆了一秒。

    眼前少女與她一般的年紀(jì)，五官生的秾麗姝絕，玉兔似的飽滿胸脯白膩如凝脂，陽光下珠光寶氣的一圈瓔珞，隨她的呼吸輕淺起伏，連握著團(tuán)扇的白玉手柄，都不及她雪光似的膚色，真真是玉骨冰肌，天香國色。

    她立刻隨著眾人與蘇窈行禮：“見過郡主?！?/br>
    蘇窈讓她們起了身，繼續(xù)說她們的，不必管她在，可這幾人哪敢造次，一時間盡數(shù)沉默。

    她只好走進(jìn)涼亭，叫她們?nèi)甲?，然后看向那個小姑娘，好奇地?fù)P起唇角。

    “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回：“竹兒?！?/br>
    “好雅的名字，果然人如其名?！碧K窈真心道，眼前的小姑娘可不就是一棵挺拔的翠竹，生機(jī)勃勃的，與她見過的所有同齡少女都不一樣。

    與她接觸的同齡人無非兩種，一是世家貴女，二便是奴生子，丫鬟，從沒見過像竹兒一樣看上去自在無拘的。

    竹兒只是來山莊送莊稼物的，見蘇窈說話柔腔軟調(diào)的，又不拘禮，這樣一個仙子似的人物還夸她名字好聽，當(dāng)下就露出笑容。

    她笑道：“是呢，我老家在烏州的一座山里，我爹說我沒出生前，山上竹鼠成堆，嫩竹子一長出來就被吃個精光，我出生那日是早產(chǎn)，體弱多病，家里沒了錢糧，卻忽然有只竹鼠往我家送了一個竹筍，后來日日都送，一直到我病好，郡主你說怪不怪？”

    蘇窈不曾聽聞這等趣事，點(diǎn)了點(diǎn)頭。

    “是啊，我爹也覺得奇怪，鄉(xiāng)里人也覺得奇怪，所以他們都說我前世是竹鼠精，和山里的竹鼠是一家，這才起了這個名字，盼我這輩子日日都有新鮮的竹筍吃！”

    竹兒的話說了一半，一群人便哈哈大笑，蘇窈也笑，笑著笑著忽然對素未謀面的江南產(chǎn)生了一絲向往。

    若她那日沒有選擇和魏京極回京，而是留在江南過自由自在的日子，是不是無愛也能過的很好？

    閑話半晌。

    蘇窈回房午睡時，便做了一個夢，夢里她與一群好友雪中煮酒，沒有高高的圍墻，也沒人教她食不言寢不語，笑聲直到她醒了，似乎都還在她耳邊回響。

    午間起身后，蘇窈給姨母回了信，信上之語稍微潤色了下她與段凜說過的話。

    雖說魏京極同她承諾了不會逼她做自己不愿的事，這兩日也安靜的很，可他對她說的話讓她寢食難安了好幾日，已經(jīng)留下陰影，她實在擔(dān)心若他日后反悔，她執(zhí)意嫁入段家會害了姨母他們。

    猶豫許久，她補(bǔ)充寫下，若姨父姨母著急，也可選看其他姑娘。

    若是嫁誰都會傷著人，那她若是這輩子不嫁人了，是不是就好了。

    這個想法一出，蘇窈自己都驚了一瞬，立刻打消這個念頭。

    ……

    魏京極這兩日沒去尋蘇窈，只是因為淋了雨生病了。

    那日見她走的急，侍衛(wèi)都只帶了兩個，怕她路上出事，也只取了蓑衣便騎馬追去，哪知雨越下越大，沒一會兒蓑衣便被打飛，只有頭頂上的草帽還留著。

    暴雨里疾行半個時辰，回來時沒了袍子又與蘇窈共乘一車，過了病氣，黑靴像丟在河里泡了一.夜，加之他夜里還沖了個冷水澡，于是第二日夜里便開始發(fā)燒。

    人一生病就會多思，魏京極也不例外。

    蘇窈自小就愛纏著他鬧，央他帶她游湖放紙鳶，泛舟踏青，他若生病她比他更心急，見他受點(diǎn)小傷都能心疼的紅眼，這點(diǎn)算不上什么的風(fēng)寒，大約也能將她氣哭，而后又心疼地喂他吃藥。

    可她那日在馬車上，甚至都沒有問他一句，要不要將頭發(fā)擦干。

    他確有些意圖證明什么的心思，一邊期望她發(fā)現(xiàn)，希望能得她關(guān)心，一邊又覺得自己幼稚，矛盾一路，生生將自己搞病了。

    魏京極眼眸深黯。

    他不可抑制地去想，若她說的不是氣話怎么辦。

    若她當(dāng)真喜歡上段凜怎么辦？

    那她再也不會在意他了。

    思及此，魏京極捂唇咳嗽幾聲，從床上坐起，拿過劍出了門。

    ——

    在山莊里休養(yǎng)了些時日，蘇窈的身體逐漸恢復(fù)過來，只還有些輕咳，姨母的信過了兩日才回，里頭有一大段是安撫她，叫她不要著急，他們不會再給段凜相看姑娘，還說若是段凜著急逼的她答應(yīng)求親，也不必管他。

    蘇窈沒想到姨母的態(tài)度這般堅決，她有時也想，干脆不管不顧嫁過去算了，日后的事日后再議。

    可心里總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接到回信后的第二日，段凜又來了莊子，蘇窈那會兒正在亭子里繡花，竹兒給她畫了一種江南獨(dú)有的，一種長在樹上的花，叫攀枝花，她便著人搬了繡棚來，對著日頭繡打發(fā)時間。

    段凜由白石毅帶來，一身青衫儒雅不凡，由衷笑道：“今日氣色看上去不錯。”

    蘇窈放下針，同他打了招呼，又喊人去端茶來，段凜便坐在離她最近的位置，卻并不顯得冒犯。

    見桌上擺了一副棋盤，段凜問道：“你方才是在同人下棋么?”

    蘇窈嗯了一聲，收起棋子，黑歸黑，白歸白，“自己和自己下，只當(dāng)解個悶。”

    “收起來做什么，我們下一局?！彼浦顾瑢⒑诘哪抢徠遄幽玫阶约荷砬?，微笑道：“我聽我父親說，教過你的夫子說你棋好，同袍基本上沒幾個能贏你的。”

    蘇窈不好意思地抓起棋子又松手，亭內(nèi)響起拎拎的聲音，“當(dāng)不得真，夫子見人就夸，路邊的野狗在他面前跑過去，他都要夸一句好狗?！?/br>
    段凜笑了笑，還笑完，就輕輕咳嗽了一聲。

    ……

    魏京極收到梁遠(yuǎn)的信，軍餉一案有了新線索，今日便要趕回東宮，臨走前，他想來見見蘇窈，手里提著幾顆石榴。

    那日回山莊，他憶起山上有一棵老石榴樹，石榴生津止渴，染風(fēng)寒吃頗為合適，于是翌日便去找了找，順帶摘了幾顆回來，聽人說她愛吃，可夏日炎炎，石榴保存不了多久，他便早起去摘新鮮的，也不知是否這個緣故，小小的風(fēng)寒怎么也不見好。

    眼下剛摘了回來，因即刻要走，他沒再交給侍衛(wèi)，而是自己提了來。

    過了垂花門，魏京極輕咳一聲，不期然聽到一道男人的笑，瞬間渾身僵住。

    段凜沒笑完便咳嗽了一下，蘇窈即刻松手，任由白子嘩啦啦落在棋缽里，兩條細(xì)煙眉稍攏，“怎么了？莫不是著涼了？”

    段凜無奈道：“近幾日天氣變幻莫測，一會兒涼一會兒熱，也不知是什么時候開始咳的。”

    蘇窈問：“可有叫大夫瞧過？”

    “嗯，”段凜心里微暖，“我喝完藥才過來的，你莫要離我這樣近，免得讓你過了病氣?！?/br>
    “我們兩人都病了，有何不能湊近的？”

    段凜正欲說話，驀然額頭貼上了一道微涼的觸感，像冰奶酪一般的細(xì)膩柔涼，他后知后覺反應(yīng)過來，那是蘇窈的手。

    蘇窈快速碰了一下他額頭，然后收回手，從段凜的角度，仰頭望過去，少女的下巴尖都嬌俏的很，她吩咐人時，露出雪白貝齒，唇色嫣紅，眼中似含微光。

    “你去吩咐廚房，做兩道暖身的湯來，就前兩日我吃的那幾樣，再去廚房，讓他們再去摘些石榴來，好讓二表哥帶回去吃?！?/br>
    她一邊說著，一邊將自己的手爐也塞進(jìn)段凜手里，朝白露道：“冰酪不用準(zhǔn)備了，他吃不了，去拿件大氅來，顏色暗些的。”

    段凜看到蘇窈一本正經(jīng)地為他忙活，眼神越發(fā)柔和，不自覺抬手，隔著袖子握住她的手腕，笑著道：“行了，只是著了涼吹風(fēng)了而已，不必如此興師動眾?！?/br>
    蘇窈不贊同地看著他，“山上風(fēng)大，你就穿這么點(diǎn)來瞧我，若病厲害了，你叫我心里如何過意的去？”

    段凜笑問：“擔(dān)心我？”

    蘇窈沒意識到現(xiàn)在兩人的距離有多近，因他抓著她的手腕，她不由得傾身和他講話，連身上的幽香都纏繞在他鼻間。

    “自然擔(dān)心?！?/br>
    段凜失笑：“你不必?fù)?dān)心，我才要擔(dān)心?！?/br>
    蘇窈問：“你擔(dān)心什么？”

    段凜沒回，過了半晌，才開口：“擔(dān)心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才讓她不敢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