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陰陽怪氣，忍不住尖酸刻薄，忍不住苛責(zé)刁難。

    可每當(dāng)她露出為難神色，他又止不住心軟。

    不忍她為難，又止不住怨憤。他在冰火之間焦灼，卻又無法告知她一言一語。

    臉頰之上的手心也惹上炙熱，熱度從臉頰直直傳到心底。

    安國公主不再回避他的目光，坦蕩又直白勾住他的脖頸，微微俯身在那雙吐出蜜糖的唇上落下輕輕一吻。

    “朝中之事暫且擱下，我們?nèi)コ墙紕e莊小住一段時(shí)日，可好？”

    朝中事務(wù)每天都有，無窮無盡，還不如就此擱下。

    眼前仿佛炸開無數(shù)煙花，歡喜自心底蓬勃而生。方鏡辭抬手抱住她，加深了這個(gè)吻。

    “好?！?/br>
    第86章 番外一念之差

    阿暖的死訊傳回長安城, 顧鴻生在書房枯坐了一整夜。

    第二日書房門打開，顧雪茵瞧見他頭上徒生的華發(fā)，著實(shí)愣怔了一瞬。

    顧鴻生一直是沉穩(wěn)有禮、進(jìn)退有度的, 甚少在人前失態(tài)。顧雪茵還是頭一次瞧見他未換衣冠，滿眼血絲的模樣。

    “雪茵, 這段時(shí)間以來，我從未問過你，你可是自愿入宮？”顧鴻生眼中血絲未消, 望著她的眼神卻格外清明。

    顧雪茵微微低垂了視線, 而后眉眼微抬，“父親不是一直希望我能夠入宮么？”甚至不惜親自揭露阿暖的身份, 將幾乎已經(jīng)愈合的創(chuàng)口重新揭開。

    顧鴻生眼眸微動(dòng)。他微微抬眼望著院中一角, 眸中神色晦暗難辨。“我此生甚少后悔什么, 唯獨(dú)讓你入宮一事, 我終生都難以原諒自己。”

    “父親……”

    “你年幼之時(shí)曾問過我, 為何與你母親不合？”顧鴻生收回視線, 目光落于她身上, 沉重而又無比悲涼。

    上一代的恩怨本不該牽連到下一代，可血rou相連, 又如何能不牽連？

    “只因我心之所系, 從來都非你母親。”

    顧雪茵沉默半晌，才緩緩問道：“可是阿暖的母親？”自年幼時(shí)起, 母親便深居后院竹林小樓, 安心禮佛, 不問世事。府中的好與壞, 她從來不管，從來不問。不是沒有疑問的, 但是她素來聰穎，即便母親從未說過，她也明白幾分。

    顧鴻生并不意外她會(huì)這么問。顧雪茵素來聰慧，是非人情，她比很多人都看得明白。

    “阿暖，她很像青霜。”一樣的堅(jiān)毅，一樣的隱忍，也一樣的重情重義，知恩圖報(bào)。

    顧鴻生第一次見到青霜，便是在慶王府的蘭園花宴之上。那年冬天一反常態(tài)，格外暖和，百花早早開了。慶王府的蘭園更是開了一片繁華。慶王妃性喜熱鬧，便廣發(fā)請(qǐng)柬，遍邀長安城中世家子弟、名門閨秀前來赴宴。

    誰知天氣突然反常，前一日還晴空萬里，夜里便狂風(fēng)大作。第二日清早便見地上白雪皚皚，處處銀裝素裹。

    請(qǐng)柬早已送出，蘭園花宴便也由賞花變成賞雪?？倸w不過是富貴閑人的閑情雅致，賞花也好，賞雪也罷，都不會(huì)影響眾人雅致。

    顧鴻生便是在蘭園的一株杏樹下見到了青霜。

    彼時(shí)她穿著一件棗紅色大氅，白色的絨毛邊襯得小臉瑩白似雪。素白纖細(xì)的指尖勾著一只被冰雪覆蓋的花骨朵，露出一段凝霜雪的皓腕，臉上的笑容如三月春風(fēng)，暖沁心脾。

    腳下的枯枝驟然被踩斷，響聲驚得了樹下佳人。

    佳人回眸，臉上并無驚慌失態(tài)，她依舊笑得燦若春風(fēng)，嬌艷動(dòng)人。

    只是下一瞬，驟然被松開的花枝彈起，覆蓋在花骨朵上的冰雪便抖落下來，直直落在了她頭頂上。

    她小小驚呼一聲，抖落了冰雪，再次望向他的目光依舊毫無驚慌尷尬，只有滿目璀璨。

    長安城中從來不缺明媚鮮艷的女子，如春花嬌燦，如夏花絢爛，如秋月嫻雅，如冬雪凜然……他自問流連花叢，什么樣的女子不曾見過，卻唯獨(dú)對(duì)此女子難以移開目光。

    或許是他的目光太過炙熱，少女微微挪開目光。他心知自己舉動(dòng)過于冒犯，拱手正要致歉，便聽見少女如山谷鶯啼的聲音響起——

    “玉花飛半夜，青霜見之心喜。失禮之處，還望顧公子見諒?！?/br>
    說罷，微微福身一禮。

    他難得微微一怔，下意識(shí)問道：“你認(rèn)得我？”

    青霜抿唇一笑，笑容明媚燦爛?！邦櫣优c明允是同窗?！?/br>
    后來他便知曉，青霜是寄住于季府的表小姐，也是季家公子明允的未婚妻。

    他身為顧家公子，長安城中久負(fù)盛名的錦繡公子，身邊向來不缺添香紅袖，卻唯獨(dú)不曾料到，自己竟對(duì)同窗的未婚妻，一見傾心，而后久久難以忘卻。

    曾幾何時(shí)，他以為，季明允的未婚妻青霜，是那種俗不可耐的女子，或貌若無鹽，唯唯諾諾，或趨炎附勢(shì)，仗勢(shì)欺人。

    季明允生性灑脫，喜愛風(fēng)流，對(duì)父母安排下的婚事極為不滿，對(duì)旁人都能一副謙謙君子、溫和有禮的模樣，唯獨(dú)提起家中未婚妻，卻總是刻意露出一副冰冷厭惡的模樣。

    他曾在風(fēng)花雪月樓酒后放言——

    “為官不做戎邊將，娶妻不該是青霜?！?/br>
    彼時(shí)惹得同窗一陣大笑，無視了他眼中復(fù)雜的情緒，紛紛哀嘆他生不逢時(shí)、家有丑妻。

    可蘭園花宴，驚鴻一瞥，本該轉(zhuǎn)瞬即忘，但少女從容望來的目光卻好似天上月、霧中花，令顧鴻生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成寐。

    他從未想過，那個(gè)被季明允深深厭惡、不愿提起的青霜，竟是這般鮮艷明媚、知書達(dá)理。

    尋常女子，倘若被未婚夫婿厭惡，少不得自怨自艾，可她身處凄風(fēng)苦雨之中，卻仿佛游走青山綠水之間，身邊盡是鳥語花香、花團(tuán)錦簇。

    她極富有才情，曾在簪花詩詞會(huì)上大放光彩，贏得當(dāng)世大家嚴(yán)先生盛贊。

    這般的女子，無論身處何處，都該是天上星、云端月，常人可望不可即。

    他望著眉宇緊鎖的季明允，心底嫉妒有如火燒。

    可他畢竟出身世家，即便心底念念難忘，一身傲骨也不能做出有悖常理之事。

    況且時(shí)間終究是良藥，能治愈所有創(chuàng)傷。

    只是他在等待時(shí)間治愈的過程中，卻一而再再而三與那個(gè)可望不可即的女子相交。

    銀裝素裹的蘭園花宴，不只造就一個(gè)人的相思，有人望著他分花拂柳、踏雪而來，亦是魂?duì)繅?mèng)縈。

    收到季明允的請(qǐng)柬，并不在顧鴻生的意料之中。季家如今正值盛寵，風(fēng)頭一時(shí)無可企及。多少人想要攀附權(quán)貴，幾乎將季家的門檻踏破。

    只是顧鴻生本就出身世家，骨子里帶著世家子弟的輕傲，并不屑此舉。

    故而他與季明允雖是同窗，卻不過泛泛之交，私下甚少往來。

    他本可置之不理，但終究心底欲念作惡，還是前往了。

    請(qǐng)柬蓋著季明允的私印，乃是私宴。宴席之上坐著一個(gè)意想不到的人——和靜縣主。

    和靜縣主乃是清平王之女，清平王妃與季夫人是同宗姐妹，兩府素來交好?？吹胶挽o縣主出現(xiàn)在席上，顧鴻生微微一怔，而后便明白了這場私宴的目的。

    果不其然，宴席之上，季明允侃侃而談，言辭之間對(duì)顧鴻生大肆稱贊，又毫不掩飾夸耀和靜縣主，大有兩人天造地設(shè)、無可比擬的架勢(shì)。

    顧鴻生端著酒杯靜坐，目光卻別過和靜縣主，落到了陪坐一側(cè)的青霜身上。

    青霜雖然是寄住季府之中，但因著季夫人的喜愛，平日里也幫著打理季家。她處事公允，盡心盡責(zé)，很是得府中上下歡心。此次季明允的私宴，便是由她安排，席間菜式更是根據(jù)每個(gè)人的喜好而特地準(zhǔn)備。

    而她作為陪客，席間并不多言，卻也不是一味沉默，總是在季明允話盡之時(shí)，恰如其分拋出一個(gè)話頭，不至于冷場。言辭之間對(duì)和靜縣主也是多有照顧，不至冷待對(duì)方。

    她這般游刃有余、從容有度，很難讓人想象得到，她不過是一個(gè)寄住季府的孤女。

    顧鴻生原本稍稍平靜的心，仿佛再次被投擲下一顆小石子，激起陣陣漣漪。

    至此之后，蓋著季明允私印的請(qǐng)?zhí)銜r(shí)常遞到顧府。

    不是沒有想過拒絕，只是每每看到請(qǐng)?zhí)暇晷愕淖舟E，便總也克制不住——第二次赴約之后，顧鴻生便明白了，請(qǐng)?zhí)耸乔嗨鶎憽?/br>
    季明允向來不屑這等繁瑣之事，他生性不羈，喜好自由，即便有心撮合顧鴻生與和靜縣主，也往往點(diǎn)到為止，并不強(qiáng)求。

    而青霜亦是這般。

    雖有不動(dòng)聲色撮合他與和靜縣主之嫌，卻悄無聲息，并不張揚(yáng)，令人反感。

    是以顧鴻生越發(fā)覺得，兩人會(huì)有此舉動(dòng)，乃是長輩所托。

    想通此處，心底驀然迸發(fā)出無盡歡喜，好似撮合他與旁人之舉只要不是青霜的本意，他便已心滿意足，無限歡喜。

    只是在一次出游時(shí)，青霜與季明允相繼借口離去，徒留下他與和靜縣主之后，他便知曉，有章 問題不可忽視。

    面對(duì)望著自己滿心歡喜的少女，顧鴻生心底只余微微苦澀。他甚至止不住想象，離開的青霜又會(huì)如何與季明允相處？

    握在欄桿上的手驀地收緊，渾身的戾氣讓少女徒然生出一絲懼意。無意間瞥見少女驚懼的神情，顧鴻生這才微微松開手，面向和靜縣主而立。

    “縣主好意，鴻生有愧?！彼哪抗庠竭^漫漫江水，投向不知名之處，眼底一片蒼涼?！斑€望縣主今后，莫再做這等無用之事?！?/br>
    少女驀地紅了眼眶，“你知我心意，為何還是次次赴約？”

    顧鴻生微抿著唇，不言語。

    和靜縣主眼底漸漸泛起淚光，“因?yàn)槟阈南抵?？?/br>
    她不是傻子，顧鴻生每次越過她的目光究竟投向了誰，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可她寧愿自己并不知曉。

    她到底出身尊貴，身負(fù)傲氣，不堪受辱。擦干眼角水痕，她依舊是長安城中尊貴無比的和靜縣主。

    自此之后，季府再?zèng)]有送過請(qǐng)?zhí)?/br>
    顧鴻生微微松了一口氣的同時(shí)，心底又泛起無盡愁緒——不去季府，他便再也見不得青霜。不知她是否安好？不知她與季明允如何了？

    可朝堂局勢(shì)變幻，他入了仕途，許多事也由不得自己。他被下放滄州做官，一去便是兩年。再回來時(shí)，偌大的長安城風(fēng)景依舊，卻也難免物是人非。

    季明允為反抗與青霜之間的婚事，公然將一個(gè)風(fēng)塵之地的女子養(yǎng)在別院，并與之生下一子。

    然而季家父母不齒他的所作所為，連同那孩子在內(nèi)，一概不準(zhǔn)其進(jìn)入家門。而青霜不忍季家父子不合，跪在門前，懇請(qǐng)季父準(zhǔn)許那女子與孩子進(jìn)門。

    初聞此消息，顧鴻生又驚又怒。驚得是季明允那破釜沉舟之舉，怒得是青霜的不自憐、不自愛。

    終究憤恨難平，他不顧風(fēng)雨大作，朝著季府沖去。

    冰冷的雨水澆在身上，寒意如影隨形，他心頭的怒火卻更盛，渾然不去想他以何身份、用何目的沖去季家。

    天邊驚雷乍響，他在季府門前看到了冒雨跪地的青霜。

    乍一瞧見他，青霜也是微微一怔。

    許久不見，往日里那個(gè)鮮艷明媚的姑娘眼中添了幾許愁思，可她依舊從容有禮，不卑不亢。

    風(fēng)雨之中，他放在心上的姑娘微微欠身，“顧公子……”話才出口，便被渾身濕透的顧鴻生一把抓住手腕，自地上拉起。

    觸手一片冰涼，他心上的姑娘這般狼狽，為了卻是一個(gè)并不值得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