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塘無常雨 第2節(jié)
他已經(jīng)完全把昨晚在月黑風(fēng)高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入睡的經(jīng)歷忘記了。 公交車在一站停下,門打開,關(guān)上。蕭雪還在小聲念著算賬,忽而若有所感,抬起頭。 崇蘇背著書包上了車,朝后排走來。兩人對上視線,崇蘇看了他一眼,走上來在倒數(shù)第二排的外側(cè)座位坐下,沒有說話。 今天周五。蕭雪看一眼手機(jī)時間,高中生應(yīng)該還在學(xué)校上課才對。但他與崇蘇不熟悉,也不好張口就問,便試著與他打招呼:“好巧?!?/br> 崇蘇依舊穿著一身簡單的寬松短袖和短褲,一雙洗過的白球鞋。近看下,他的皮膚白而細(xì)膩,側(cè)臉的角度更顯鼻梁修長高挺,眉眼有種不近人情的冷,唇角薄,在明亮的夏日光線里有種接近透明的質(zhì)感。 “今天不上班?”崇蘇開口。 竟然先發(fā)制人。蕭雪暗道。 “我要去買點(diǎn)東西,家里還什么都沒有?!笔捬┐穑澳隳??” 崇蘇的坐姿有些懶散,腿搭在座位外的臺階上。蕭雪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左手手腕上戴著一串玉珠。 玉溫潤清透,色澤如淡青水波流淌,若有流動的實(shí)質(zhì)蘊(yùn)藏其中,有種古樸內(nèi)斂的美。 “水芙蓉開了,老師帶班去賞花,我沒去?!?/br> 蓮花嗎?蕭雪想起芙蓉塘的蓮花還算小有名氣,聽說一入六月湖中便雪白與翠綠一片,煞是好看。如果能順利買到車,周末也抽空去看看好了。 蕭雪問:“你不喜歡賞花?” 崇蘇答:“沒有興趣?!?/br> 蕭雪感到崇蘇很有意思,一個高中的大男生,說話冷冷淡淡,不愛與人交際的樣子,可蕭雪問什么,他又一個一個回答。 蕭雪到家具城附近一個車站下車,昨天他來這里買東西,看到家具城后面有一條繁華的老街,想進(jìn)去碰碰運(yùn)氣。他下車,崇蘇也起身下了車。 “我家在附近?!背缣K說。 “好巧。你知道附近有可以買到二手自行車的店嗎?” 崇蘇想了想,示意蕭雪跟上來。 蕭雪也背著他上學(xué)時的書包,他的包從大一起就沒換過了。他比崇蘇矮半個頭,也穿著短袖短褲,走在崇蘇身邊就像他的同學(xué),還像是低一年級的那位。 蕭雪不喜歡麻煩別人,不好意思地對崇蘇說:“弟弟,你給我指路就好了,我可以自己找?!?/br> 崇蘇看他一眼,蕭雪莫名從他的眼神里感到他對“弟弟”這個稱呼有些微妙的情緒。但崇蘇沒有表達(dá)意見,只獨(dú)自走在一旁。 不知為何,蕭雪還挺喜歡崇蘇的?;蛟S是崇蘇在他饑餓的時候及時送來了一份飯,也或許是崇蘇這種淡然的氣質(zhì),讓他感到一絲神秘。 家具城中間豎穿一道高高的大棚過道,過道兩旁開滿了家具和五金商店,地上盡是廢棄品和油漬。棚頂高聳,遮蔽強(qiáng)烈的日光,崇蘇走在前面,帶著蕭雪穿過過道,來到家具城背后的街區(qū)。 “想買什么樣的車?!背缣K問。 蕭雪答:“只要能騎,男式女式都可以,不要太舊的,三四百左右吧?!?/br> 崇蘇帶著他走過天橋,拐彎下坡走進(jìn)一個賣電子產(chǎn)品的集市,集市對面是個菜市場,rou味和魚腥頓時撲面而來,蕭雪差點(diǎn)踩了一腳爛菜葉,迎面一位阿姨推著堆滿編織袋的小車過來,崇蘇隨手將蕭雪輕推到內(nèi)側(cè)。 菜市場側(cè)門一道窄窄的樓梯上坡去,又到了外面。蕭雪已經(jīng)繞得有點(diǎn)暈了,崇蘇終于帶他到一處廢品站門口。 廢品站里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物品,幾人里里外外忙碌著。蕭雪遲疑地看著幾個散落的車零件,還勉強(qiáng)看到一個車胎脫落的車輪。 “是要買零件回去自己組裝嗎?”蕭雪試著問崇蘇:“可我不會。而且一個車輪好像也不夠?” 崇蘇奇怪地看他一眼。他進(jìn)去廢品站里面,不一會兒推出一個自行車。車不新,但肯定不是廢品,蕭雪可以看出來。 “老板的車。他換了汽車,自行車不用了。” 崇蘇去找老板,蕭雪這才知道老板與崇蘇的舅舅何大哥是熟識,再一問,和他們主任也認(rèn)識。小縣城關(guān)系圈小,老板聽說蕭雪是老友的新同事,當(dāng)即爽快要把車直接送給蕭雪,蕭雪堅持一定要給錢,兩人拉扯半天。 蕭雪不擅長這種熱情洋溢的交際,大熱天里曬得臉發(fā)紅,面對太過豪爽的老板不知道該怎么辦。還是崇蘇直接伸手把他的錢拿給了老板,才結(jié)束拉鋸。 車有些地方都銹了,車輪轉(zhuǎn)起來嘎吱響。崇蘇就地在廢品站后院的空地上開始修車。他把自行車放倒在地上,搬個小板凳坐下拆自行車車輪。蕭雪坐在他旁邊,很佩服地看著他:“你還會修車。” 崇蘇“嗯”一聲。他放掉車胎的氣,掰開外胎,拿過撬胎棒卡進(jìn)輻條,很快拆下整個外胎邊。蕭雪看著他利索的動作,見他手腕上的玉珠時而磕在工具上,還沾到了油漬,實(shí)在是有些心疼:“我去給你拿雙手套。” 崇蘇說:“我不帶外人的手套?!?/br> 蕭雪只好說:“我?guī)湍隳弥执??別磕壞了。” 崇蘇抬起左手,蕭雪幫他拿下玉珠,牽起衣角把上面的一點(diǎn)污漬擦干凈。一顆顆玉在陽光里透出水潤的色澤。 “真好看?!笔捬┱嫘馁潎@。 崇蘇把內(nèi)胎也拆下來放在一邊,開始檢查其他零部件。他漫不經(jīng)心道:“喜歡就送你。” 蕭雪笑起來:“別鬧了,這可不是十元三串的塑料珠。” “我手上這個不要錢?!?/br> “無價之寶?!笔捬┥酚薪槭屡踔裰槭执?,“崇蘇同學(xué)大氣?!?/br> 崇蘇終于露出一點(diǎn)笑意。那難得的笑一眨眼而過,干凈好看。 蕭雪心想這孩子在學(xué)校一定有很多追求者,平時要是能多笑一笑就更好了。 第3章 三 崇蘇裝好車零件,擦去車上的銹跡,涂好除銹劑,讓蕭雪在街上騎了個來回試試質(zhì)量。 蕭雪與老板道過謝,離開了廢品店??斓街形纾捬┫胝埑缣K吃頓飯表示謝意,崇蘇卻打個哈欠,要回家睡覺了。 蕭雪就騎著剛買的二手自行車載崇蘇回家。崇蘇坐在后座,兩條腿曲著,一手擋住額前的陽光,被曬得有點(diǎn)煩躁。 蕭雪也是一頭汗,一邊騎車一邊想早知道還是讓崇蘇搭公交,大中午的地面都要起火,他腦子有問題才想騎車載崇蘇回去…… 正這么想著,蕭雪忽然感到頭頂?shù)墓饩€被擋去了一些,天變暗了。 他抬起頭,見一大片云如樓層在天空中飄移,漸漸擋住了太陽。上一刻還晴朗的天氣,下一刻卻起了風(fēng),似乎要下雨了。 自行車穿過街區(qū),進(jìn)入一片下坡道。拂面的熱風(fēng)夾雜進(jìn)一絲潮氣,蕭雪又看一眼天,十幾分鐘的時間里,太陽已徹底被陰云遮蔽,天空呈現(xiàn)出蒙蒙的灰藍(lán)色,高空的風(fēng)扯得流云飛散。 “好像要下雨了。蕭雪有些奇怪:“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晴天?!?/br> 崇蘇說:“我家快到了。” 蕭雪按照崇蘇的指路,一路騎到了……自己的工作單位門口。 崇蘇示意他看100米外的一個沒有門牌的小區(qū):“那里。” 蕭雪這才知道崇蘇原來就住在自己工作單位旁邊的家屬小區(qū),這樣看來,他每天上下學(xué)真方便。 一滴雨落在蕭雪臉上。蕭雪剛騎車下坡進(jìn)小區(qū),下一秒瓢潑大雨襲來!自行車下坡加速疾馳,雨拍了蕭雪一頭一臉,他差點(diǎn)被雨砸懵了,等車溜下坡到平地上,人已渾身濕透。 “弟弟!你家在哪棟樓?這雨……” 蕭雪話音未完,回頭看向崇蘇,卻見崇蘇抬頭看著天空,雨揉亂了他的短發(fā),他迎著暴雨微微瞇起眼,表情竟很閑適。 崇蘇的視線轉(zhuǎn)向他,嘴唇一動,似乎說了句什么。但雨聲太大,蕭雪沒有聽清:“你說什么?” 崇蘇從后座起身,握住因蕭雪轉(zhuǎn)身而歪掉的車頭,掰正。 他靠近蕭雪,在雨聲里開口:“我說,不要叫我弟弟?!?/br> 蕭雪一愣,崇蘇拉開距離走在前面。他仿佛在雨里很自在,蕭雪心想這小孩還挺酷,干脆也任自己被雨淋著,兩腿在地上一蹬,自行車骨碌碌滑向崇蘇。 兩人進(jìn)了一間單元樓,渾身滴滴答答地滴水,水痕拖了一路。崇蘇一手提起自行車上樓,蕭雪跟在他后面:“崇蘇?” “來我家?!背缣K說:“雨太大了。” 暴雨一至,背陰的樓道變得陰冷,濕透的衣裳緊貼皮膚,蕭雪打個噴嚏。崇蘇把他的車放靠在走廊里,帶他回了家。 門打開,家里空蕩蕩的,鞋架上只有男孩穿的幾雙鞋。 “我爸媽常年不在家。”崇蘇給蕭雪拿一雙拖鞋過來:“隔壁住著我舅舅,你想去他們家吃飯嗎?” 蕭雪可不想班沒上一天就白吃同事兩頓飯,馬上拒絕了。崇蘇進(jìn)臥室去不知道找什么,蕭雪站在客廳,想找個地方坐下,身上又濕透了,不敢隨便亂動,怕弄臟了別人家里。 窗外雨如注,蕭雪看著龐然的雨幕,發(fā)愁這雨什么時候能停,他肚子餓了,想找個地方吃飯。 崇蘇拿出一套干凈衣服出來遞給蕭雪,以及一包未拆開的新毛巾。 “去洗吧?!背缣K說。 他態(tài)度自然,讓蕭雪都莫名其妙淡定起來,他疑惑問:“我在你家洗澡?” 崇蘇的表情好像在問“不然你還要去我舅舅家洗澡嗎”。蕭雪又想算了,大家都是男生,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崇蘇帶他進(jìn)浴室,教他用熱水器。他又從柜子里拿出一盒新肥皂,蕭雪都糊涂了:“你哪來這么多新日用品?” “你們單位每年都發(fā)好幾包,舅舅家里放不下了,就塞給我。” 蕭雪笑起來。崇蘇出去了,蕭雪脫下濕透的衣物,拖鞋踩著硬邦邦的地磚,擰開熱水沖澡。水沖去一身雨和塵土,他抹了把臉,終于放松地舒了口氣。 蕭雪簡單沖個澡換上衣服出來,頭發(fā)擦得像頂一頭刺猬。崇蘇的衣服大了,短袖穿在他身上大一號,褲子也松,蕭雪扯緊了褲腰帶,系一個結(jié)才沒讓褲子垮掉。 崇蘇的家不大,墻壁爬了陳舊的黃斑,沒有陽臺,客廳的一扇大窗外架著防盜網(wǎng),上方懸一根晾衣鋼絲,雨篷被砸得嘩啦響。雨幕遮去了屋里的光,房間陰暗潮濕。窗邊一張四方桌,鋪了桌布,似乎就是平時吃飯的地方。 他在廚房里找到崇蘇,崇蘇正在煮面。他熟練把攪好的蛋液倒進(jìn)鍋,攪出一圈金黃的蛋花,一陣面條混著雞蛋和蔥的湯香頓時散開。蕭雪餓得肚子咕嚕叫,咽下唾沫:“好香?!?/br> 崇蘇說:“家里沒買菜,吃碗面先墊肚子。” 蕭雪迫不及待幫忙端著兩碗面出去,兩人坐在小方桌前吃這頓簡單的晚餐。家里太暗,崇蘇開了餐桌上懸掛的一頂暖黃吊燈,窗外下著瓢潑大雨,熱燙的面條下肚,面雪白筋道,咸香適口,蛋花松軟彈滑,合著鮮美的面湯送進(jìn)嘴里,一路暖到饑腸轆轆的胃。 蕭雪連湯帶面吃得碗干凈見底,他被崇蘇的手藝征服:這一碗面簡直比他從小到大吃過的所有東西都要好吃,到底是怎么做的!他試探地看崇蘇一眼,崇蘇卻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拿起他的碗,進(jìn)廚房又給他加了碗面。 “真的太好吃了。”蕭雪真心實(shí)意又很詞窮地表達(dá)贊美。 崇蘇說:“下次買菜給你做飯?!?/br> 蕭雪笑著問:“你是不是經(jīng)常邀請朋友來家里吃飯?” “不。”崇蘇平淡答:“你是第一個。” 雨終于開始變小。二人面對面坐在一方小桌前,暖黃的燈投落他們的一點(diǎn)影子,窗外一片雨水浸透的灰藍(lán)。 “謝謝你,崇蘇?!笔捬╇y為情道:“你好像是第一個對我這么好的人。沒有任何理由,只是單純的……” “‘好像’?” 蕭雪有片刻露出一點(diǎn)茫然的表情。他仔細(xì)回憶著,不知為何,當(dāng)他回想過去的生活,來到芙蓉塘之前,他的大學(xué)室友,中學(xué)同學(xué),鄰居……從小他就沒什么朋友,也幾乎沒有親人。他總是獨(dú)來獨(dú)往。以至于他腦海中關(guān)于過去的記憶大都不很明晰?;蛟S是缺乏深入的人際關(guān)系,令他無法在有意義的時間點(diǎn)上進(jìn)行錨定。 反而是來到芙蓉塘后受到大家的親和對待,還仿佛是個多稀有的體驗(yàn)。難道是芙蓉塘的人比大城市的人更友好? 蕭雪沒多細(xì)想,他主動起身收拾桌子洗碗,之后見雨小了,便決定回家。 “衣服我會洗干凈后還給你?!笔捬Τ缣K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