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蘇把折紙給他：“喜歡就送你。”

    蕭雪接過崇蘇遞來的花。紙箋疊成的小花安靜地躺在他的手心，蕭雪的心中忽而生出熟悉感。

    這朵花帶給他非常溫暖的感覺，溫暖如連接他的心臟，源源不斷地輸送熱意。

    蕭雪珍惜地捧著花，問崇蘇：“你也寫了心愿嗎？”

    “嗯?！?/br>
    蕭雪心癢癢地：“寫了什么？”

    崇蘇低聲答：“你會知道的?！?/br>
    蕭雪小心地把崇蘇疊的花收進(jìn)衣服口袋，湊近他：“我知道了，你自己其實(shí)就是神仙，對不對？你都能把自行車變成一條龍，還許什么愿呢，要不你來實(shí)現(xiàn)我的愿望吧？”

    崇蘇作一本正經(jīng)狀：“你寫，我酌情看是否幫你實(shí)現(xiàn)。”

    蕭雪馬上攤開紙箋認(rèn)真寫。一旁趙佳怡和彭絳子已經(jīng)寫好心愿放進(jìn)花燈，跑到湖邊招呼他倆：“小雪哥，崇蘇，快來一起放燈！”

    蕭雪：“馬上就來！”

    七月初七，天星交匯，鬼門中開。沖天的鬼氣彌漫大地，天光黯淡，烏云遮蔽星月。

    病房的窗戶開始震顫，很快如被狂風(fēng)吹鼓般震得嘩啦響。房內(nèi)，鬼使手中的鐵鏈發(fā)出被劇烈灼燒般的紅光，鐵鏈劇震，柳旺生體內(nèi)的雙魂正在分離，其中的惡靈卻拼命掙扎咆哮，在月光的靈力照耀與充沛鬼氣的加持下，惡靈被賦予了強(qiáng)悍的力量，即將從重重鐵鎖中掙脫而出！

    兩名鬼使的影子幾欲被這股力量扯散，鐵鏈在劇烈的震蕩中繃出裂痕，腥紅的光逸散，鬼使竭力扯住鐵鏈，以身體為引爆發(fā)出更強(qiáng)大的靈力，試圖將惡靈完全鎖住。惡靈在熊熊冥火的燃燒下瘋狂掙扎，一條沉重的鐵鏈被猛然掙斷，惡靈膨脹出巨大的人形，轉(zhuǎn)瞬間吞噬掉了柳旺生的生魂！

    “我寫好啦?！?/br>
    蕭雪把紙箋疊好，放進(jìn)花燈。他抱著花燈起身，崇蘇與他一同站起來，起身時有些微眩暈。

    時間近午夜，弦月清冷，轉(zhuǎn)為暗紅。天頂之上的鬼門像一道旋轉(zhuǎn)吞吐的巨嘴，山林掀起如潮的浪響，黑暗之中，一切風(fēng)雨欲來。

    崇蘇壓下體內(nèi)沖撞的混亂靈力。他抬起頭，蕭雪就站在幾步遠(yuǎn)的位置，一臉期待地望著他。

    “我們一起過去吧？”蕭雪朝他晃一晃手里的花燈。

    崇蘇沒有讓自己表現(xiàn)出一絲虛弱的樣子，他低聲開口：“好?！?/br>
    蕭雪想，他就不把自己的心愿告訴崇蘇了。他的愿望不太難，如果是崇蘇的話，一定可以很輕松地幫他實(shí)現(xiàn)。

    雖然崇蘇說不會離開他，會一直陪伴在他身邊?？伤K究只是個凡人，凡人的壽命只有幾十年，而崇蘇——一定是傳說中的“神仙”，亦或是這天地間的某一種靈。

    他或許已經(jīng)活了很久，卻在看遍了天上與人間的風(fēng)景后，仍愿為他這一個小小的凡人駐足。

    所以他已經(jīng)很滿足了。他只有一個很小很小的愿望——

    [感謝天上的神明，讓崇蘇來到我的身邊，我從來沒有感到生活如此幸福過。

    希望在我死后，崇蘇也不要忘記我。]

    大湖上忽而掀起漣漪。千百朵水芙蓉在同一時刻被驟起的狂風(fēng)吹散，蕭雪冷不防手里的花燈被風(fēng)吹飛，他下意識去追，花燈卻被風(fēng)刮進(jìn)湖里，緊接著一陣湖水的浪掀過，頃刻間打翻了湖里的花燈。

    蕭雪驚呼：“我的燈……”

    一個奇怪的、自遠(yuǎn)而近的古怪聲音從城中的方向飛來，天上的星光如被一只手按滅了光源，世界眨眼陷入黑暗。時間仿佛進(jìn)入了一個奇異的維度，變得無線緩慢、拉長。鬼門中央發(fā)出古獸般沉悶的咆哮，鎮(zhèn)守鬼門的神將若有所感，執(zhí)起手中的武器。

    崇蘇的瞳孔一瞬間變?yōu)榈鹕?，一切都發(fā)生在須臾之間，他的手中亮起青色的光芒：“蕭雪！回來——！”

    蕭雪茫然轉(zhuǎn)過身，風(fēng)吹過他的短發(fā)。一道旋轉(zhuǎn)的青色水紋屏障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與此同時，赤紅的鬼影從縣醫(yī)院的病房中破窗而出，掠過漆黑的夜空，撲向此時此刻城中最熱鬧的七夕集會。惡靈的鬼影發(fā)出咒語般的尖嘯，崇蘇沖向蕭雪，惡靈卻轉(zhuǎn)眼間掠過翻涌的湖水，頃刻撞碎了擋在蕭雪面前的屏障！

    “崇……”

    蕭雪只來得及發(fā)出一點(diǎn)微弱的尾音，就被那撲面而來的鬼影卷入，一同墜入了身后的大湖之中。

    第30章 三十

    這里是哪里？

    好黑。

    他蜷縮在黑暗中， 腹中饑餓，地很硬。有米，干rou和腌菜的味道。

    他想起來了，這里是他睡覺的地方。

    他躺在地上，不知過了多久，頭頂?shù)拈T打開了，終于有光進(jìn)入他的住處。

    mama將他帶了出來。他很少可以出來，只有一天吃一頓飯和偶爾清洗身體的時候。

    他有了一個弟弟。小小的，真可愛……他想多看幾眼，可mama讓他換衣服，把他推出了家門。

    他從來沒有出過家門。他無法計(jì)算日期，看不見日升日落，不懂日、月、年的具體含義。沒有人與他說話，他只熟悉一點(diǎn)命令式的話語，比如，“欸”是叫他，以及讓他吃東西，進(jìn)后院洗澡。

    他的腿軟綿綿的，很難走路。很多時候他只是躺著，沒有走路的力氣。吃飯的時候手捏不住筷子，菜掉在地上就會被打。

    mama拖著他的手腕，他踉踉蹌蹌，新奇地看著外面的世界，可惜天空是黑色的，他腦海中想象的天空、樹木和房屋的模樣，他都看不清。

    弟弟出生后，家里就有了圖畫本。他從出生起就待在在黑暗里，他學(xué)會了聽頭頂?shù)哪_步聲，有時候聽到爸爸mama都不在家，他就會偷偷出來，翻看那些給小孩子學(xué)字用的圖畫本。

    他也認(rèn)識了很少一點(diǎn)點(diǎn)字，慢慢地，腦海里有了關(guān)于世界的想象。

    他被帶進(jìn)了一個陌生的房子。他記得房子的背后有很高的山，長了很多灌木和雜草。

    房子里有陌生的男人，難聞的味道。他被mama留在了房子里，他想跟著mama一起走，卻被男人拉住了手，他只能看著mama從男人手里接過紙一樣的東西，之后離去的背影。

    然后門就在他的面前關(guān)上了。

    他被脫掉了衣服，男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脖子。他不明白這種事的含義，但他被抓疼了，想跑，接著他就被打了一耳光。他被抓著頭發(fā)，拖進(jìn)了房間。

    這里是哪里？他們是誰？

    可以不要打他嗎？可以不要抓他的頭發(fā)嗎？好疼。

    他趴在床上，茫然地睜著眼睛。接著他發(fā)出尖叫，他的下體好像被劈開了，身體斷成兩截，他的心臟和頭都快要爆開了。

    好痛啊！好痛??！

    他被捂住了嘴，男人快掐斷他的脖子，他的身體在床上巨震，他恐懼地睜大眼睛，目眥盡裂，他聞到惡心的、人身體上散發(fā)出的味道，他聽到男人的喘息，像毒火在他的身體上燃燒。

    他快要死了，好痛……好痛……！求求你！

    mama，求求你，真的好痛啊！

    誰來救救他！

    靈魂好像離開了他的身體。

    他睡覺的地方從黑暗的地下變成了這個房間。不認(rèn)識的男人們在這個房間進(jìn)出，他無法好好睡覺，他躺在地上，身下只有一張席子。他有時候看到自己的腿，腿間全是血。

    他看到男人進(jìn)來就放聲尖叫，他被粗暴地揪起來扇耳光，不久他的耳朵就聽不見聲音了。后來他被捅壞了喉嚨，也不能說話了。

    無論乞求還是掙扎，都沒有用。他在一次試圖逃跑的過程中被拖回去，打斷了腿。他發(fā)出可怖的悶叫，他受到了懲罰，他幾乎被燒穿了身體，他身上的每一處都在流血，流出的血濕透了整張草席。

    這個房間不止有他一個。有人像他一樣被拖進(jìn)來，好像和他一樣大，也有比他還小的。尖叫和哭喊充斥他的大腦，他后來才知道，血的味道聞起來是腥的。

    直到他的耳朵聽不見了，世界才變得安靜。男人龐大的身軀壓在他們的身上，壓散了骨頭和皮rou，擠出很多血。然后他們被拖出去，再也沒有回來。

    他們都去哪了？

    把他也帶走吧。

    他不再感到痛了。他像被劈成了一條，兩條，無數(shù)條，散成紅紅白白的rou花，滲進(jìn)地底，流進(jìn)土里。

    他一定已經(jīng)死了。

    他終于離開了那個房間。他躺在河灘邊，流動的河水拂過他的頭頂，有冰涼的感覺。他看著天空，身上沒有衣服，也不感到冷；身體被河灘的碎石頭碾壓，也不覺得痛。

    他可以走了嗎？

    可以回家了嗎？

    有白色的點(diǎn)點(diǎn)從天上落下，落在了他的身上。好溫柔，好冰涼。

    風(fēng)，雷，雨，雪。他知道了，是雪。

    有人來到了他的身邊。他看到了那個人，那個人好像是個女孩，她看著自己，發(fā)著抖，好像很害怕自己。

    救救我吧。

    救我可以嗎？

    他想回家，回到那個黑暗的地下，他想安靜地躺在那里，一輩子不出去也可以。

    女孩摘下圍巾，像要裹住他。可女孩沒有裹住他，也沒有救他，女孩離開了。

    他依舊赤裸著身軀，獨(dú)自躺在河邊。河水不斷漫過他的發(fā)梢，雪停了，天黑下來，他看到天上掛著一輪明亮的圓盤。

    巨大的月亮，如近在咫尺，散發(fā)暗紅的光芒。

    他的心跳停止了。血液干涸，骨骼破裂，他的rou體是一堆爛泥，他已經(jīng)死了，沒有人可以救他了。

    緩慢的腳步聲靠近。有人跪在他的身邊，用布將他的身體包起來。

    他墜入了河里。

    河里好黑，水流過他的身體，像發(fā)絲拂過他，卷走了他身上的布。他沉入河中，緩慢地下沉。

    他的一生就這樣結(jié)束了嗎？冰冷的河水，沒有光的世界，他腦海中想象的樹木和房子，藍(lán)色的天空，金黃色的麥田，他都還沒有看過。

    那些傷害他的人呢。他們?yōu)槭裁礇]有和自己一起死掉？

    那些人也應(yīng)該和自己一樣，全部，一個都不?！?/br>
    可他們都還活著。

    這不公平……

    這不公平！

    狂暴的水浪將他卷入河底，他拼命掙扎，粗礫的河沙如刀刮過他的皮膚。他要回去，他要回到岸上，他不能待在河底！

    他還不能死。那些人還活著，憑什么他死了，他們還活著？！

    暴雨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世界仿佛被雨和河水淹沒了，水流沖擊著他，他伸出手，無數(shù)氣泡穿過他的手指，他殘破的身軀，沒有一處完好，他聽見無邊的暴雨聲，山中與河底傳來悠遠(yuǎn)深沉的轟隆低吼，震顫他的靈魂。

    他的眼中閃過慘白雪亮的閃電，黑暗的世界被一瞬間照亮，他看到無數(shù)個黑影被洶涌的河水卷入河底，墜向他。

    他停下了掙扎。一個個黑影被河水送到了他的身邊，他看清他們的臉，他曾經(jīng)見過的，未曾見過的，與自己一樣恐怖的身體，有的已化為白骨，有的仍有人皮。隨著他們的靠近，他聽到巨大的嗡鳴，像鋪天的鴉群朝他襲來，全部都是孩子的聲音。他們在哭泣，尖叫，求饒，詛咒，尖銳的嘈雜聲群轉(zhuǎn)瞬間淹沒了他，他陷入了烏泱泱墜入河中的尸首，他被送進(jìn)一張無數(shù)尸身和骨骸化作的嘴，連同洪水和暴雨將他吞下。

    他聽到所有與自己一樣的孩子們的聲音。

    無法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