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魔術(shù)嗎？”崇蘇說。

    蕭雪怔怔地抬頭望著他，下意識點頭：“要?！?/br>
    崇蘇把那朵紙作的花一握，抬起手伸開五指，細碎柔軟的白色花瓣從他的手心飛出，落在蕭雪的作業(yè)本上?；ò瓯伙L(fēng)吹散，飄來淡淡的香氣。

    崇蘇低聲說：“很高興認識你?！?/br>
    好像是從他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里走出來的一個身影，又一次在他渾渾噩噩如流浪般的人生中定下一個清晰的錨點。

    盡管此刻在蕭雪的記憶里，蕭雪是陌生的，可當他看見崇蘇的時候，心中卻難掩重逢的喜悅。好像等待了很久的一個約定，終于得以實現(xiàn)。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崇蘇?！?/br>
    永遠盤積在他頭頂?shù)拿造F陰云終于散開了。

    那些小雪聽說過的好吃好玩的小店，電影院里上映的新電影，書店進的新書，他都能拉著崇蘇一起去探個究竟。就像其他普通的學(xué)生一樣，時而在清晨上學(xué)的路上遇到，而后披著夕陽和星光同行回家。

    那些流動的、新奇的、為人所津津樂道或被忽略的事物，第一次在蕭雪的眼中變得鮮亮起來。即使在路邊看到一只小貓小狗，蕭雪也要在課間和崇蘇分享。

    崇蘇個子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課間休息的時候，他朝蕭雪一招手，示意他過去。

    蕭雪跑過去，崇蘇的校服鼓起一點，蕭雪好奇坐下來，崇蘇拉開衣鏈，從衣服里掏出一只小貓。

    蕭雪驚喜喚：“這不是我前兩天在草叢里看到的小貓嗎？”

    “被我逮到了?！?/br>
    小貓老實被崇蘇握在手里，蕭雪忍不住摸它，問：“你要養(yǎng)它嗎？”

    “這是別人家養(yǎng)的貓，喜歡跑出來而已?！背缣K說：“抓來給你玩會兒，之后還要給人送回去?！?/br>
    蕭雪哭笑不得：“那你還是快給人送回去吧，別把主人急壞了。”

    崇蘇無所謂的樣子：“你喜歡就先玩?！?/br>
    貓很乖，在崇蘇懷里睡覺，午間休息的時候，崇蘇和蕭雪溜出學(xué)校，把貓給送回到它的主人家門口。

    貓熟門熟路順著墻根跳上窗戶，鉆進窗縫里回家了?；貙W(xué)校的路上，蕭雪問崇蘇：“你沒有想過養(yǎng)小貓小狗嗎？”

    崇蘇答：“養(yǎng)動物要分心思給它們，到時你又會吃醋，還是不養(yǎng)了?！?/br>
    蕭雪一下鬧了大紅臉：“我，我怎么可能和寵物吃醋？不不，我是說，我為什么要吃醋！”

    “好，那就養(yǎng)。你喜歡貓還是狗？”

    蕭雪別扭地悶頭走在他旁邊，崇蘇停下腳步，好整以暇看著他。

    “……算了?！笔捬┬÷暃]底氣地說：“還是別養(yǎng)了?！?/br>
    崇蘇一笑。蕭雪在他的面前就像個孩子，連笨拙的掩飾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只是蕭雪要藏，他就從不去探問。

    蕭雪知道自己一定是在長久的孤獨中滋生出了這種扭曲的心理，不想把崇蘇分享給任何人的心情無時無刻不在揉捏他的心臟。他不愿讓自己的黑暗面?zhèn)Τ缣K，但他又實在無法選擇離開崇蘇，只好小心翼翼地藏著，努力地裝作正常。

    夏天總在下雨。

    起風(fēng)的陰天，大雨欲來。體育館外風(fēng)聲陣陣，伴隨葉片沙沙聲響。下體育課的學(xué)生們陸續(xù)離開體育館，蕭雪整理好器材出來，天空布滿灰色流云，空氣中盡是水潮的氣息。

    一滴雨落到蕭雪的臉上，蕭雪望著沉沉的天空：“下雨了。”

    雨來得很快，幾分鐘便下大了。水汽浸濕了樹木和草地，學(xué)生紛紛跑回教學(xué)樓躲雨，也有人仍在玩樂，在塑膠跑道上跑得不亦樂乎。

    崇蘇從館內(nèi)出來，走進雨里。蕭雪跟上他，后面的人從他們身邊跑過，蕭雪抬起手，雨落進他的手心，濕潤點滴的觸感。

    “崇蘇，我想問你一個問題?！?/br>
    “嗯?！?/br>
    “高中畢業(yè)以后，你想做什么？”

    天空灰藍遙遠，風(fēng)吹散了流云，吹走夏日悶熱的氣息，挾裹雨水帶來涼爽的濕意。他們并肩而行，葉子彈走雨滴，在雨中連成一片綠色的墻。

    “想和你一起走在雨里，雨天看雨，晴天看花。你想看海，我們就去看海，你想看山，我們就去爬山。晚上睡在床上看星星和月亮，你要是困了，我們就睡覺，你要是還想玩，我們就去看夜景，吃夜宵?！?/br>
    崇蘇看向怔愣的蕭雪，說：“這就是我現(xiàn)在和以后想做的事情?！?/br>
    雨打濕蕭雪的臉頰，他一時說不出話，只看著崇蘇，他的眼睛明亮而懵懂，帶著一絲茫然，一點慌亂和羞澀。

    “你這么一說，聽起來……很有趣的樣子。”蕭雪磕磕絆絆，聲音越來越?。骸拔乙病芟?。特別想?！?/br>
    一個又一個人從他們身邊笑鬧著跑過，雨越下越大，雨中所有人都濕透了，蕭雪的心中卻如撥云見日，空前地晴朗起來。

    他開心地三步并作兩步跑下樓梯，轉(zhuǎn)身面對崇蘇。

    “崇蘇，那我們以后也會再見面的吧？”

    崇蘇答：“會?！?/br>
    “見面以后，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嗎？”

    “是?！?/br>
    崇蘇走下樓梯，清澈的眼睛看著蕭雪。

    “無論是夢非夢，真實虛幻，我都在你身邊?！?/br>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雨靜止了。

    流淌的風(fēng)停止，奔跑的學(xué)生們變成一幅靜止的畫像，時間停止了流動。

    “你已經(jīng)穿過了地獄的大門，這里是你親手構(gòu)筑的最后一輪幻象。”

    崇蘇的身影仿佛融入了停滯的雨幕，他的周身煥發(fā)出青色的虛影，那虛影如一輪神明的輪廓，發(fā)出淡淡的光芒。

    光芒溫柔地落在蕭雪的身上，照出他身后長長的、巨大的黑影。那黑影如他身體里混沌的諸多靈魂，充斥著死亡的氣息，又充滿悲傷的情緒。

    一重地獄，是為亡靈憎恨與怒火。滿含怨屈，恐懼與憤恨的迷途，死去的靈魂困于其中，不得解脫。

    二重幻象，是為生靈孤苦與失落。怨靈藏匿人間，化而為人，卻無法真正成為人，流落人群之外，嘗盡孤獨的苦澀。

    黑影如一座高山騰空而起，籠罩蕭雪的身體，像無數(shù)只手抓住了他。雨停在蕭雪的眼前，千萬雨珠如同一個個輪轉(zhuǎn)不息的世界，折射崇蘇身上流水的光華。

    “幻象……不好嗎?！笔捬┏錾竦赝缣K，喃喃：“我們會一直在一起，你永遠都不會離開我?！?/br>
    “真實面前，幻象終會破碎?；孟笃扑榈哪且惶欤阋矔倪@個世界上徹底消失。到了那時候，我又該如何找到你？”

    蕭雪露出迷茫的神情：“可離開幻境以后，我也會消失的。我只是一團怨念，無論再強大的怨念，最終都會消散?！?/br>
    “蕭雪，你早就不是了?！?/br>
    崇蘇抬起一手，隨著他的身上神明之相的亮起，他的眼眸變成淡金色，停止的時間開始流動，萬千雨滴刷然朝天空倒流而去，樹連接成一片綠色的海，風(fēng)掀起嘩然的浪潮。

    一朵雪白的花從蕭雪的胸口綻放，花朵伸展開潔白的花瓣，在金色的光芒中旋轉(zhuǎn)，一行行符文如蝌蚪從花中飛出，飛向他身后巨大的黑影。

    “世間的悲苦和喜樂，你都有體會。從中誕生的諸多愿望，早已讓你擁有了靈魂的種子?！?/br>
    這枚種子在蕭雪落進崇蘇的意識時被種進了他的神念。當他一念之間看完它們的人生，接納它們?nèi)康谋c恨，他的神念也成為了它們的一部分。

    可憐的亡魂向沉睡的神明許下了愿望，于是神明蘇醒，為亡魂應(yīng)愿。

    雪白的花綻放細密的光芒，從蕭雪的心臟里幻化出純白的靈魂。純粹無垢的靈魂是蕭雪的模樣，“他”閉著雙眼，溫柔地懸浮在蕭雪的頭頂，光芒令他腳下的黑影都黯淡。

    這靈魂是他的嗎？

    黑影飄蕩搖晃，從中能聽到無數(shù)個孩子們哀傷的哭泣。從花中飛出的符文一點點消散著黑影，那些從過去的亡魂中匯聚而來的意志，正在與蕭雪對未來的心愿和夢境抵抗。

    悲傷還是喜悅，痛恨抑或釋懷。

    都在催促他在這一刻做出選擇。

    蕭雪低聲問：“我的未來還是黑暗和混沌嗎？”

    崇蘇的目光總是淡然，此刻卻溫暖地看著蕭雪。

    “還記得在第一重地獄里，我對你說的最后一句話嗎？”

    無盡的大雨朝向天空倒流，幻境震蕩如風(fēng)波，蒼穹之上，大魚與青龍從天而至，在烏云之間盤旋飛翔，帶走天地間的烏云與灰暗。

    [可是我愛你，蕭雪。]

    [我不想放你走。]

    蕭雪怔愣地落下眼淚。他的手被崇蘇牽住，崇蘇的手心依舊溫暖，驅(qū)散了他的冰冷和虛無。背后抓緊他的無數(shù)只手與在他腦海里日夜嗡鳴的哭泣和悲號終于開始松開他的靈魂，令他從沉重的地獄里一步一步走出來，脫出黑色的深淵，走進天地之間磅礴的大雨。

    [崇蘇，你，你喜歡我嗎？]

    [感謝天上的神明，讓崇蘇來到我的身邊。]

    他所來自的無底的深淵，將永遠是他靈魂的底色，無法抹消的記憶正是任何人都無法為他帶走的痛苦，罪業(yè)不能除盡，過往的一切永遠在時間的長河中流淌。

    [師父，我想一輩子和你住在山上的院子里，不分開好不好？]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數(shù)百年前的那場大雪，如落進了蕭雪的眼眸，一個小小的院子，一碗熱騰的長壽面。即使失去了所有珍貴的記憶，他的命運仍從雪落下的那一刻起徹底改變了。

    純白的靈魂散落成花，伴隨這場冰冷的大雨，終于一點點沖去蕭雪身上厚重的黑色凝液。

    “我記得，崇蘇，我也……愛你?！?/br>
    蕭雪流著淚，雨砸在他的身上，像無數(shù)把無形的利劍穿透他的身體，灼燒他靈魂深處的血與淚，要他去看清未來的一角。

    他被崇蘇抱進懷里。他望著漫天的雨，風(fēng)吹透了他疲憊的身軀，樹木的枝葉蔓延攀升，織起鮮亮的綠色屏障。

    黑色的影子在雨和綠浪中消散了。崇蘇撫過蕭雪濕漉的臉龐，在淡金的光芒中低頭吻他眼角的淚水。

    我在舊日亡靈的灰燼里愛你。

    所以從此以后，別讓我離開。

    第39章 三十九

    幻境破碎。

    綠浪隨倒流的雨沖天而上，幻境在滔天的雨水中融化、剝落，芙蓉塘的夜幕再次降臨。

    隨著真實世界的重現(xiàn)，一條條漆黑的鎖鏈從四面八方飛來，就在鎖鏈即將鎖住蕭雪的那一刻，崇蘇出現(xiàn)在蕭雪身前，抬起手一握，定住了所有的鎖鏈。

    他眼中淡金光芒流轉(zhuǎn)，沉重的鎖鏈在他手中劇烈震響，被乾坤倒掛鏡逆轉(zhuǎn)的靈力此時此刻在他體內(nèi)相互沖撞，令他周身的神相都變得不穩(wěn)起來。

    天空中傳來大庭的聲音：“玄冥！我不過依規(guī)辦事，對待此等惡靈須先鎮(zhèn)壓、后行審！否則若有半步差池，你腳下這片人間如何承受？！”

    崇蘇扣緊手中重重鎖鏈，冷冷道：“我是他的命運神，理應(yīng)為他護持。帝君還有什么話要審，就這么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