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下猶豫，乃是因一貫聽從安排吩咐辦事的人，心下有了狐疑之處，也不知該不該開口，或是該怎么樣開口。

    從前他不會這樣是因為徐照統(tǒng)領(lǐng)禁軍，沒什么值得底下人質(zhì)疑的地方。

    可趙乃明一行不同——對于他們這些人而言，無論趙乃明還是趙澈，哪怕是看似四處游歷，十分有經(jīng)驗的杜知邑，也都是花瓶一般的空架子，就算不該稱之為紈绔，那也不是什么有行軍經(jīng)驗的人。

    趙乃明才要把車身旁軟簾落下，眼角余光瞥見衛(wèi)隊長臉上的為難之色，手上動作一頓：“有什么問題？”

    衛(wèi)隊長抿唇，抬頭匆匆看一眼，旋即收回目光，掖著手回他：“此處地勢不適宜駐扎，連日陰雨綿綿，這一帶的山體多泥土碎石，山頂還有滾石，若是土質(zhì)松軟，被雨水沖刷之后滾石滑落，容易出事的?！?/br>
    就如玉安觀那般。

    那是不幸中的萬幸，沒砸著人，只毀了道觀幾間精舍還有后山下的菜園子。

    但這官道上，真要是滾石滑落埋下來，后果不堪設(shè)想。

    趙乃明卻似根本沒聽進(jìn)去，神色漠然應(yīng)了一句知道了，就垂下了軟簾。

    衛(wèi)隊長愣在那里。

    這算什么意思？

    杜知邑是陪著趙乃明同乘一車的，二人面對面坐著，當(dāng)中擺著一張白玉棋盤。

    他手里的白子握緊之后，拳頭在車廂內(nèi)壁上敲了兩下。

    車外衛(wèi)隊長聲音果然又起，他才笑著吩咐：“你既有心，做好防范就是了，此地不適宜駐扎停留，難道冒雨前行就一定安全嗎？你去吧?！?/br>
    腳步聲也是在良久的沉默之后才響起。

    杜知邑不免失笑：“脾氣還挺犟。”

    趙乃明執(zhí)黑子再落：“其實他說的是對的。”

    這不用他說。

    那些地志怪談又不是只有他才看過。

    杜知邑這些年間就不說走南闖北的闖蕩過吧，去過的地方，見過的風(fēng)景，也一定是比趙乃明要多的。

    可能怎么辦呢？

    他盯著棋盤，思忖良久，倒也沒看趙乃明：“世人大多如此，總是恐怕?lián)?fù)責(zé)任的。”

    那頭正要落子的手生生頓住，杜知邑察覺到深邃而幽暗的目光，才肯抬頭看去，與趙乃明四目相對時，唇邊的弧度就更大了：“王爺覺得不對嗎？”

    “你說的當(dāng)然對?！焙谧芋E然落下，棋盤上左下角處一大片白子無一生還。

    趙乃明冷著臉收子，一面冷冰冰又說：“不然我們現(xiàn)在是在做什么呢？”

    打從接到京城傳信，趙乃明臉上就再也沒有過笑容。

    杜知邑盡可能不去招惹他，免得他把滿腔怒火朝著自己發(fā)泄。

    該趕路趕路，該下棋下棋。

    眼下嘛——

    “王爺既姓了趙，自然是趙家的孩子，骨rou相殘，手足相爭，王爺早在十幾年前不就應(yīng)該有這樣的心理準(zhǔn)備了嗎？”

    這下連收子的手也不再動作了。

    一局棋眼看已成定居，對面的人卻毫無勝利即將來臨的喜悅感。

    從頭到腳都是冰冷的，一如馬車外的天氣。

    車內(nèi)小火爐并不能溫暖他分毫。

    杜知邑很會說話，趙乃明早就清楚，所以從發(fā)現(xiàn)他情緒不對之后，對于這件事，杜知邑始終三緘其口。

    盡管他私下里已經(jīng)安排布置了一切。

    今日，最遲明日。

    這是杜知邑回明他的，并沒有瞞著他。

    趙乃明打心眼里厭倦這樣的生活。

    久居彭城，就是因為不想卷入趙氏子孫的任何陰謀中。

    進(jìn)京和親，是看在趙承衍的面子上。

    他固然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什么，卻未曾想過這一天來的這樣快——趙盈當(dāng)然容不下趙澈，但在取人性命之前，要活生生先折磨人的rou體，恕他實在是無法茍同。

    他不阻攔，也很難做幫兇。

    所有的一切都是杜知邑部署的，他并沒有資格指手畫腳，一旦性差踏錯，浪費(fèi)的是杜知邑的心血。

    而責(zé)任，是要他們共同承擔(dān)的，甚至?xí)B累遠(yuǎn)在京城的趙盈。

    任何道理都用不著杜知邑跟他講。

    杜知邑也曉得不必，才從無開口。

    左下角處最后一顆白子被趙乃明收走后，他視線也從杜知邑身上收了回去：“我有，但仍覺得惡心，你認(rèn)為這兩者之間是沖突矛盾的？”

    杜知邑是沒有料到他這么直白的，被噎了一聲，旋即搖頭：“不沖突。”

    “你都安排好了一切，眼下也不必理會我的情緒?！壁w乃明嗤笑，“我并不是針對你，也非針對永嘉。

    至于你方才說的，我可以理解為是在寬慰安撫我嗎？”

    杜知邑聞言挑眉：“大家坐在同一條船上，我當(dāng)然希望一帆風(fēng)順的朝前走，哪怕是遇見風(fēng)浪，或是峰回路轉(zhuǎn)，不得不逆流而上之時。

    我認(rèn)為王爺和我是親厚的人，才想開解王爺一二。

    不過聽王爺這意思，是我多此一舉了?！?/br>
    “你是好心，我說了，冷臉也不是針對你的。”

    說這些多沒勁，越是說得多，反倒越像是在掩飾。

    于是趙乃明索性收了這話茬，話鋒轉(zhuǎn)過，眼角余光也往外瞥去。

    馬車緩緩?fù)Ｏ聛硭悄芨惺艿降?，車外雨聲入耳，雖不是瓢潑雨勢，但這場雨不小，雨水沖涮之下，這條官道上的一切污穢，今日過后也都消失不見了。

    “現(xiàn)在？”

    棋局是輸定了，可好戲才剛剛開始——

    杜知邑捏著那顆白子，嘴角弧度若有似無，似笑非笑的模樣看的趙乃明心頭一驚。

    從沒有過這樣的感受。

    “你——”

    “轟隆隆——”

    “轟隆隆——”

    忽而電閃雷鳴，雨勢漸大。

    有人小跑著靠近了馬車方向，竟連規(guī)矩禮數(shù)都顧不上，拍打起馬車：“王爺，王爺?！?/br>
    “山崩了——”

    尖銳的聲音是從后方傳來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又可見是從后頭跑上前來。

    一切發(fā)生的都太突然了！

    趙乃明無聲朝杜知邑比口型：“怎么回事？”

    杜知邑只多看了他一眼而已，慢吞吞的站起身，弓著身子鉆出了車外去。

    他才探出頭，便有人立時撐傘上來，唯恐雨水沾濕他昂貴的衣衫半分。

    “杜大人，山崩了！”

    但位置巧妙。

    杜知邑下了車，往后看，觸目驚心……談不上。

    誠如衛(wèi)隊長所說，此地山體多泥土碎石，松軟的很，大雨沖刷之下極易發(fā)生山崩，滾石順勢而下，再加上泥土混合流下來，能連人帶車一起埋進(jìn)去的。

    不過這埋起來的——

    杜知邑驟然變色：“王爺！惠王殿下出事了！”

    他聲音亦尖銳，像是平地驚雷。

    在平緩之后猛然發(fā)現(xiàn)意外就在自己身邊，而極要緊的人，被埋了進(jìn)去。

    ·

    欽差衛(wèi)隊隨行人數(shù)眾多，要把埋在泥石之下車馬和人挖出來并不要太長的時間。

    杜知邑的馬車是全部被埋了進(jìn)去的，趙澈的馬車只埋了一半——要命的后半部分。

    車被埋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馬沒事。

    趕車的小廝被刨出來時已經(jīng)沒了氣息，眾人更是提著一口氣懸著心。

    趙乃明在車內(nèi)坐不住，也不聽人勸。

    衛(wèi)隊長苦苦勸說，杜知邑也不敢掉以輕心，一個個的都勸他先離開此地，安全要緊，他卻負(fù)手而立，冷漠的看著那些忙碌著要救人的衛(wèi)隊隨從。

    “救出來了——救出惠王殿下了！”

    也不知道是誰先喊了這么一嗓子，眾人懸著的心登時落回肚子里，可緊接著就是新的問題出現(xiàn)了——

    杜知邑陪著趙乃明快步上前，眾人護(hù)在二人周遭，唯恐再出現(xiàn)任何意外。

    趙澈身上臉上全是泥，說是被救出來，可他雙目緊閉，連呼吸都是微弱的。

    “王……王爺，惠王殿下的腿……”

    衛(wèi)隊長顫聲開口，站在趙乃明斜后方，卻先遞出一只手來。

    那只手指向趙澈方向，連指尖都在發(fā)抖。

    趙乃明順勢望去，胸口一窒。

    隨行御醫(yī)安然無恙，在趙乃明厲聲之下匆匆而來，一見趙澈那副模樣，眼前一黑，差點(diǎn)兒沒直接栽下去。

    杜知邑黑著臉把人穩(wěn)住：“閔御醫(yī)，慌什么！”

    他怎么可能不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