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潭之森|Ch.02GuteNach
夜半時分,夏蟬依舊在聲嘶力竭地鳴叫。 阿溪剛沐浴完,她赤著一雙白嫩的足,走回到空間狹小的臥室里。正當她要關上門時,屋外傳來了卓婭嬸嬸的聲音。 “列娜——” “不要光腳走路,會著涼!” 卓婭嬸嬸揚聲提醒。 阿溪垂眸,有些矛盾地咬緊唇瓣,隨后她放過了被自己咬得殷紅滲血的下唇,方才鼓起勇氣輕聲回應:“知道了,卓婭嬸嬸。” 就在昨夜,她和卓婭嬸嬸大吵了一架,二人的冷戰(zhàn)持續(xù)到了今夜,可這場冷戰(zhàn)再次以卓婭嬸嬸的關切為告終。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耍孩子氣,畢竟卓婭嬸嬸是在擔心她。 她有些愧疚…… 只見卓婭嬸嬸無奈地搖了搖頭,離開了阿溪的臥門前,阿溪隨即將門闔上。 她身上還未干透,烏黑發(fā)絲上的水珠不斷滴落到睡裙領口,木地板上匯聚了一層極淺的小水洼,她用腳夠到一旁的抹布胡亂在地上擦了擦,而后一腳將其踢開,踮起腳尖輕盈歡快地蹦跳去到書桌前。 因剛沐浴完,身上有些潮??v然是夏季,這里的晝夜溫差也很大,她不禁打了個細弱蚊蠅似的噴嚏,連忙將書桌前的窗戶關上。 阿溪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毛巾擦拭起頭發(fā)來,她順手拉下臺燈抽繩,罩子里的燈泡有些遲鈍地亮了起來,光線不大充足,很昏暗。 她拉開木椅坐下,翻起了那個隨她從中國橫跨歐亞大陸,一起來到了蘇聯(lián)的老舊日記本。 她有寫日記的習慣,經常以此作為寄托,她的身邊也就只有它了。 這是她自去年秋冬之季來到蘇聯(lián)后的第一個夏天…… 甫一開始,語言不通、交流不暢,很是令她惱火。這讓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她總是感到孤獨又無助,縱然身邊有許多對她十分友善的叔叔嬸嬸和同齡人。 所幸,她學東西很快,日常交流和聽說讀寫倒不成什么問題了,也逐漸跟身邊的人熟絡了起來。 當年,遠房叔叔見她年紀沒多大就成了孤女,心疼她孤苦無依便收養(yǎng)了她。 不久后,叔叔為了尋找機遇,帶著一家人來到蘇聯(lián)遠東地區(qū)找活干,他成了碼頭上的搬運工,此后一家人又往市鎮(zhèn)遷徙,離開了東西伯利亞那個與中蒙接壤的荒無人煙之地。 為了給阿溪提供更好的生活,供她上學,叔叔讓她在這里的一所“完全中學”念書。她已經許久未見到他們了,平時都住在寄宿家庭里,偶爾才跟叔叔通一回信。 阿溪又想起,父母還在世的時候,一家人住在滬上的小洋房里。小時候的她沒缺過吃也沒少過穿,有什么好玩的好看的小玩意,父母為了哄她開心全都一股腦兒買給她。 總之,生活很幸福,家里也沒這么拮據(jù)。 可那早已成為很遙遠的回憶了。 溫馨的往事,父母的模樣,他們怎么死去的,她早已記不太清細節(jié),就連家鄉(xiāng)話也不知道怎么說了,現(xiàn)在一開口說中文都帶著一股舌頭都捋不直的俄味。 憶及此,阿溪心中煩悶,開始在本子上寫寫畫畫,外面的蟬鳴聲讓她有些心煩慮亂,思緒再次成功地從泛黃的紙面飄到了二里地外。 …… 夜很深,營地里除卻巡邏站崗的士兵外,都已歇下。 弗里德海姆被推搡醒,巴登回來提醒他該輪崗了。 他起身,草草套好軍服,拿起“kar98k”毛瑟步槍,背在肩上,走出了連隊屋舍。 站崗,巡邏…… 聽起來多么尋常而又簡單?。崉t這是個很熬人精神力的活計。 弗里德海姆竭力讓身軀保持筆直挺立,讓自己看起來倍兒有精神。腦袋里面卻是一團漿糊,他開始打起瞌睡,身形也隱隱在搖搖欲墜了。 真是折磨人。 一個趔趄,他猛地驚醒。 頭腦清明了些許后,他無奈地望了望天。那是一片濃郁又深沉的墨藍,它即將蘇醒,被洇濕的墨跡逐漸干涸,變得愈發(fā)淺淡。 快了…… 終于,難捱的時刻被終結。 換完崗,弗里德海姆走到井口附近,尋了處地方隨意坐下。他摸出香煙和打火機,緩緩點燃,開始吞云吐霧…… 煩躁,越抽越煩躁。 煙霧迷了眼,加之他未休息好,眼睛癢澀得厲害,不免開始流涕,煙味也嗆得他劇烈咳嗽了起來。 他直接將還剩半截的香煙隨手扔在地上,見它沾染上了泥沙塵土,煙霧未散,火星忽閃,要滅不滅…… 干脆將其碾滅,給了個痛快。 他又在原地呆呆靜坐片刻,發(fā)現(xiàn)一旁的屋舍里驀地亮起昏暗的暖光。 原來,是他昨夜里去借水桶的那戶人家。 他心想,起得可真早,俄國的人民真是勤勞。 …… 阿溪又失眠了,她揉了揉有些烏青的眼眶,爬起床,走到書桌前。 又是令人熟悉的環(huán)節(jié),她打開臺燈,順帶看了眼一旁的老式小座鐘,時針指向了凌晨四點。 阿溪垂頭看向書本,鬢間的發(fā)絲垂落到了頰邊,只得又將“不聽話”的頭發(fā)歸攏好。 晾了一宿,頭發(fā)已經干了。 在屋中待久還不透風,她又覺得有些悶,索性將眼前的窗戶打開。 她望向天上薄霧蒙蒙的月亮,一邊深吸染上泥土和茵茵青草味的新鮮空氣,又一邊慵懶愜意地伸了伸懶腰。 隨后,她又低下頭,掃視了眼前方…… “??!” 阿溪一個激靈,輕聲尖叫了一下,連忙捂住雙唇,面色煞白。 對方抬眸,掃視了她一眼,神色有些驚詫。 離窗不過一俄仗的距離,可她卻覺得好近好近。再一看,剛被熄滅的煙頭埋在了泥地里,自己“圣潔”的領土也仿若被這可惡的煙頭與闖入者給污濁了。 她卻不敢呵斥嚇退對方…… 這人坐在暗處,她只得隱約認出對方的衣著與五官輪廓。 這是一名士兵。 德寇…… 阿溪有些畏懼,她微微顫抖著雙手,想將窗關上,不敢再明晃晃地去瞧他。 對方卻輕聲笑了笑,用俄語向她問道: “睡不著嗎?” 有些耳熟的嗓音…… 原來是他啊,那個來卓婭嬸嬸家里借水桶的青年士兵。 她對他的印象有些深刻,cao著一股酸菜香腸德味口音的俄語。她很怕這群德國佬,當他路過房間門口時,她就被嚇得不由自主地躲了起來。 阿溪晃了晃神,再度覷向對方,有些怯生生地點了點頭,算是勉強答復了他剛才的問話。 她沒敢再將窗關上,而是選擇傻傻地坐下,翻起書本,開始復習功課。她有些瑟縮地低垂著腦袋,咬起了手指,夸張到恨不得都快將整個腦袋埋進桌里去了……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阿溪后悔了,后悔方才為什么沒有立刻將窗戶關上。 她豎起耳朵,課本上的文字在她眼前漸漸飄忽,怎么也拼湊不成一段完整的語句或單詞,注意力壓根集中不起來。 因為,外面的那人還未離開。 …… 是她啊…… 弗里德海姆在她推開窗時的第一眼就認出來了,縱使他此前根本未瞧見她究竟長什么模樣。 很明顯,這年紀不大的女孩是個亞洲人。不知是來自日本、朝鮮還是中國? 弗里德海姆在內心猜度著,只是,他最終沒有將這個愚蠢無比的問題宣之于口。 他知道她有多么膽小,便重新斟酌了一番。 待向她問完一句看似稀松平常的寒暄話語,她默不作聲地答復了他,又像個剛破殼的“小鵪鶉”一樣,恨不得趕緊躲到mama的懷抱里。 他挑了挑眉,無奈一笑。 待他又往那溫馨的窗口深深望了一眼后,起身拍了拍沾滿新鮮泥土的馬褲。 隨后,他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不再打攪這份難得的美好…… 阿溪悄悄抬頭,望向對方離去的背影。 他的嘴里似乎嘀咕了一句什么話,可她聽不懂。 直到他漸漸走遠,暗罵自己是個膽小鬼的她才松了口氣。 她慌忙起身,撫了撫正劇烈跳動著胸口,迅速將窗戶和臺燈都關好。隨后,她跑回進被窩里,蒙上被子,將自己裹得像個“蠶蛹”才心滿意足地閉上雙眼,打算繼續(xù)睡覺…… …… 當弗里德海姆快要走到自己所在屋舍的前一秒時,他又鬼使神差地回首,遙望了那窗一眼。 窗戶卻緊閉,燈光也滅了。 “小鵪鶉”躲起來了…… 阿溪不知道是,其實在弗里德海姆離開之際,他用自己的母語,悄聲向她說—— gutenacht,kleinewachtel. 晚安,小鵪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