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香鎮(zhèn) 第14節(jié)
唐浥打結(jié)的手微微一顫。 “也不算死了吧,就跟上回一樣,我再睜開眼,就躺在家里床上了。身上也是好好的,一點事都沒有?!?/br> ——上次明明殺過你,你卻一點事都沒有。 不知夜修羅有沒有想起來,被他殺過但安然無恙的人,其實不止一個? “唐浥,為什么被你們的劍氣兵刃傷了,我不會解除封印變成妖怪?” 香香是妖王,所以特殊;那么她呢? 腦海里莫名的聲音又從遠(yuǎn)處傳了過來。香香悶哼一聲,似乎中招吃了虧;雪中蓮冷聲對她說:“單憑這些香粉毒藥,就想制住我們?你得拿出真本事來?!币剐蘖_嘲諷香香:“蓮華祖師親手下的封印,豈是那么容易沖破的?”還有許多細(xì)碎的哭聲:救救我,救救我…… 香香“呸”地吐出一口血,她的聲音冷冽堅定:“誰也別想困住我。” 沖天紅光自宋府拔地而起,半邊天色盡被染紅。漩渦颶風(fēng)以宋府為中心擴散,所到之處移山走石,片瓦不存。有防備不及的修仙者被這風(fēng)卷上半空,如撕扯的風(fēng)箏不由自主,再被香香的巨翅當(dāng)空拍下,血濺當(dāng)場。 青青仰首望向紅光聚處,一層層茜紗似的半透明膜翅次第展開,身后拖出兩條長長的尾翼,是她優(yōu)雅的飄帶披帛。 原來這才是香香真實的模樣,她生性愛美,即便現(xiàn)出原形,也是一只美麗絕倫的妖怪。 腦海里又冒出許多似曾相識的畫面。被圍攻的巨型妖怪,飛落如雨的刀劍和法術(shù),身著各式門派制服的修仙弟子,尸橫遍野寸草不生的戰(zhàn)場,還有唐浥那張似曾相識的臉,穿的卻是一身古樸的蓮紋白衣。 九個修仙者已經(jīng)死了四個,剩下的也遍體鱗傷,一敗涂地。夜修羅的黑袍上已分不清是原本的紅紋還是血了,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踉蹌連退了兩步,被人從后面攙扶撐住。回頭一看,扶他的蘇筱落居然只有風(fēng)中樹枝瓦片割出的幾道輕微劃傷。 “它不打你嗎?”他皺緊眉頭問,語氣不善,“還是你不敢上前?下不了手?” “我沒有!我……”蘇筱落確實沒下重手,一直在輔助戰(zhàn)友,但香香也完全沒碰過她。她拿出那支香香送的琉璃瓶香藥:“可能是因為這個……” 夜修羅二話不說搶過去,拔了塞子就往自己身上倒。剛倒了一半,香香一爪子就把他連帶地上的整塊草皮一起掀了起來。那只琉璃瓶落在香香足邊,它一腳踏上去將瓶子碾成粉碎。 此時它已不能說人語,但那架勢仿佛在昭告:你看我像只認(rèn)香不認(rèn)人的無腦怪物嗎? 這一擊讓夜修羅再也站不起來了,此時場上又減員一人,只剩他、蘇筱落、雪中蓮和蓮華師妹。師妹一身白衣盡被鮮血染透,以劍支地?fù)u搖欲墜,對雪中蓮吼道:“師尊給你的法寶還不拿出來用!” “那是比武大會的頭彩,祖師留下的秘寶,”雪中蓮也是勉力支撐,“用一個就少一個了!” “法寶重要還是命重要?就是給現(xiàn)在用的!不然今天大家都得死在這兒!” 雪中蓮咬咬牙,從懷中取出自己千辛萬苦打贏擂臺賽贏來的法寶。那法寶外觀平平無奇,圓筒狀的一束卷軸,啾一聲放到天上去,乍看還以為是煙花;待光焰綻放開來,才發(fā)現(xiàn)是個巨大的法陣,覆面足以橫跨整個宋府有余。 青青舉頭看向空中的法陣光輪,蓮紋機竅,這圖案她肯定見過;上一次見,似乎也是同樣的角度,在她頭頂籠罩高懸;連陣中無數(shù)寒光飛劍落雨一般撲面而來的畫面、自己不禁側(cè)身抬手遮擋的動作,也都一模一樣。 后來呢?后來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睜眼時,她只是靡香鎮(zhèn)一名普普通通的孤女,父母雙亡,開一間普普通通的豆腐鋪子。 青青感覺自己好像被什么很厚重的東西蓋住了,但又沒有壓著她。她慢慢睜開眼,眼前朦朦朧朧的,泛著微紅,光影如夢幻。 滴——答。 一縷細(xì)而粘稠的汁液滴到她手臂上,青翠碧綠。 她抬起頭,香香巨大的身軀橫亙在她上方,怕壓到她,它的爪子在她身周彎折旋繞,像錯落的柱子支撐住自己的重量。一層層的膜翼蒙在爪柱外層,圍出一圈透光的帳篷。 那些當(dāng)頭的劍雨都被它擋住了,只有最薄弱處穿透下來一根,在它身上扎出一個小洞,流出少許青綠汁液,滴在青青的衣袖上。其他地方,都被它圍得好好的、干干凈凈的,這茜紗的帳篷甚至有幾分唯美浪漫。 然后,瀑布一般的綠汁從帳篷外流淌了下來,將所有的茜紗盡數(shù)浸染,紅綠交織,合成最粘稠密實的濃黑。 嘶嘶……嘶……香香的口器里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蟲鳴,但是青青居然聽懂了。 我,盡力了;也想,保護你。 雪中蓮遠(yuǎn)遠(yuǎn)站著觀察了很久,確信香香不會動了,方御劍飛到它頭頂上,剖開尸體取出內(nèi)丹。那內(nèi)丹足有鵝蛋大小,色澤微紅,華光斂蘊。 其他兩人終于松懈下來,面露喜色。死了這么多人,付出了這么大代價,終于殺了妖王取到內(nèi)丹,也算不虛此行了。 蘇筱落默默地低頭站在一旁。 雪中蓮卻臉色沉凝,他并指探了探內(nèi)丹虛實,眉頭蹙得更深。 “這顆內(nèi)丹的修為不過百余年,至多不超過兩百。妖王被封印,已經(jīng)是五百年前的事了?!彼仡^看向香香的尸身,“它確實是一只厲害的大妖,但它并不是祖師封印的那個妖王?!?/br> 夜修羅和白衣師妹面面相覷。一個香香就搞得他們?nèi)绱死仟N,死傷過半,還把僅有的厲害法寶用掉了。如果這還不是最終的首領(lǐng),真正的妖王出現(xiàn)時該怎么辦? 再說還有誰呢?滿鎮(zhèn)的妖怪都?xì)⒌艨煲话肓?,有嫌疑的,宋小姐、?zhèn)長、香香,都死了,剩下的全怕得躲著不敢出來,妖王還能是誰? 取出內(nèi)丹后,香香的尸體完全失了靈氣生機,沒過多久便化作光點煙塵一陣風(fēng)吹散了,只留下滿地狼藉,昭示著方才一戰(zhàn)有多艱難慘烈。 那狼藉的中央,卻有一小塊平整干凈的地面,完全未被血污綠汁浸染。空地正中還有個人,小小的一只,蜷成一團抱緊自己。 夜修羅嗤地笑了出來:“不會是她吧?” 第15章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他們說的話青青全都聽到了。 她自己也會思考:她和香香一樣,不會被簡單的仙術(shù)打出原形,身上有更厲害的特殊封??;香香為了保護她,用身體替她擋住劍雨;她想起了前世許多零散的畫面,那些畫面里修仙者總是她的敵家對手;她還能聽見靡香鎮(zhèn)上所有人和妖的聲音,包括蟲語。 排除了香香,種種跡象都指向,她很可能就是盤踞在靡香鎮(zhèn)、香曲山上那只被封印了五百年的妖王。 “不管怎樣,先準(zhǔn)備好應(yīng)對之策?!毖┲猩徲脗饕羧朊芎推溆鄮兹松塘?。他伸手凌空撫過地上陣亡修仙者的尸身,那些尸體也化作五彩光點消失不見了。“通知各自門派,從后面再選五人遞補進來,這次一定要有醫(yī)仙?!?/br> 連傳音入密她都能聽到了,可她依然沒有半點妖怪的本事和法力。他們殺了香香,殺了山上鎮(zhèn)上近半她的同類,她卻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怎么會有這么窩囊的妖王。 青青眼看著他們向自己逼近圍攏過來,又眼看著唐浥擋在自己面前。 雪中蓮對唐浥還保持著幾分客氣:“前輩來這里應(yīng)該也是為了解開妖王封印吧?我們的目的是一致的?!?/br> 唐浥說:“能解開固然是好,如果不方便、不好解,那便算了?!?/br> 換言之,如果解封印要傷害青青,他絕不會答應(yīng)。 “前輩為了一個妖怪,竟然對自己人揮刀相向?”雪中蓮故意看向他的手腕:“前輩的仙術(shù)被封,憑什么覺得一個人能擋住我們四個呢?——哦不對,是九個?!?/br> 蘇筱落搶白道:“別算我!你們要是互相打起來,我不參與!” “那打妖怪你參不參與?”雪中蓮不客氣地瞥了她一眼,“如果你想退出,外面有的是人排隊等著進來?!?/br> 蘇筱落不說話了。 新遞補的五個人果然來得十分迅速,轉(zhuǎn)瞬即到,或許早就準(zhǔn)備好了。 雪中蓮對唐浥昂起頭:“我知道這點禁制對你不算什么,但執(zhí)法長老有言在先,如果破禁再犯,必將加倍嚴(yán)懲。今天各門各派的道友都在場,請大家做個見證,如果有人再用違禁招術(shù),那就不要怪我們按規(guī)矩辦事,不留情面?!彼麖那手谐槌鲩L劍,故意撤去劍上寒光法力,“公平起見,我也只用劍招不用法術(shù),如何?” 上回他比試輸給了唐浥,心里一直憋著怨氣,今天勢必要找回來。 他對旁邊夜修羅等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對青青動手,唐浥交給他來對付。 夜修羅身形如魅,持扇繞出一條弧線去襲青青。唐浥用刀硬接住他蓄了法力的這一招,但雪中蓮即刻欺身而上,揮劍蕩開二人兵器,劍影結(jié)成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將唐浥籠在其中。 唐浥被雪中蓮纏住,青青便成了砧板上的魚rou,只能任人宰割。 她并不害怕,也沒有躲閃。其實她也想知道,這些人能不能解開自己的封印,解開后又會是什么樣子;過程中難免會吃點苦頭,但忍忍也就過去了。 但是當(dāng)夜修羅的扇刃再度向她襲來時,腳底的泥土落葉中卻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青青往旁邊讓開一步,那東西便嘭地一下從土里彈了出來,薄薄的一片,寸余短的扇刃也輕易戳穿了它。 是縮成紙片,可以隨時藏進縫隙里的張二娘。 它脫去了人皮的真實模樣也很薄,風(fēng)一吹飄飄蕩蕩的,仿佛紙畫成精了似的不真實。它轉(zhuǎn)過來一只細(xì)細(xì)的觸角,對她說出嘶嘶蟲語:別怕,還有我們。 然后她聽到更多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圍過來。一開始很細(xì)微,只有她能聽見;慢慢地近了,動靜越來越大了,修仙者也覺察到了氛圍不對,停手四下觀望。 一個個人影漸次從暗處顯露出來。隔壁的劉大哥和劉嫂,一個拿著鋤頭,一個拿著菜刀,抖抖索索地互相依偎著逼近;排在后面的王嬸子,慣會占便宜的,趁人不注意往前插隊挪了一個位置,手里的尖刀似乎也是從rou鋪順手牽羊;還有土地廟的老乞丐、眼神不好的誰家婆婆,以及許許多多她叫不上名字的鄉(xiāng)鄰,靡香鎮(zhèn)剩下的所有人幾乎都來了。 ——也想,保護你。 ——別怕,還有我們。 ——她會保護我們的…… 原來被寄希望的守護者是她。原本應(yīng)該她保護他們的,可到頭來卻總在被別人舍命保護。香香護她,唐浥護她,軟弱的劉嫂、王嬸子、張二娘也都用命來護她。甚至更早的時候,在修仙者剛到靡香鎮(zhèn)的第一天,抓她去山洞里的殘五,還有宋小姐,是不是也都為了保護她? 但她還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修仙者熟練地用防御招式擋住鎮(zhèn)民們手里的破銅爛鐵,然后把他們一個一個抓過去,一個一個殺。 香香,你告訴我,你是怎么沖破封印的?我不夠聰明,我想不明白,我到底要怎么靠自己? 青青攥著拳低下頭,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更多的東西,她看到自己手臂上、腳踝上、膝蓋肘彎、腰間胸口、一直到脖子,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金光符文,就像唐浥手上的那對一樣。 唐浥正坐在地上捂著嘴咳嗽。雪中蓮發(fā)現(xiàn)鎮(zhèn)民的第一時間就用一招仙法將唐浥擊飛了出去,哪還有心思和他比什么君子劍招。 他咳了很久也沒停,這回可能真的時間不多了。 他支著刀站起身,堅持走到青青面前,努力壓制住咳意。 青青抬起頭來看他。 “青青,”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兩枚半圓玉璜,并攏放在她左手手心里,“昨天你把這個忘在桌上,我給你收起來了?!?/br> 然后他又取出了另外一個:“我也有一件信物,原本是一對?!?/br> 他把那件信物放在她右手手心。 一枚圓潤的玉環(huán),魚戲蓮葉紋,與她的玉璜一模一樣,只是中間沒有斷開。 怎么會?那明明是爹娘留給她的傳家寶,一對成雙,讓她將來遇到中意的…… 哪里來的爹娘?又哪里來的傳家寶? 那不是璜,它們本就是一體,只是被利器從中間切開了。合在一處才是它原本的模樣,嚴(yán)絲合縫的同心圓環(huán)。 腦海中那些零散的碎片,也隨之拼湊合攏,連成完整的一線。 ——你有點像……我的一位故人。 ——那你為什么不直接去找她呢? ——找了,但似乎她已經(jīng)不記得我了。 原來,她就是他要找的故人啊。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人們口中的上一世。上一世他叫唐逸,還有一個別名,是修行之人的道號,叫作逸塵子。他似乎很厲害,創(chuàng)立了一整個門派,也造就了她。 他養(yǎng)了她很多年,她才終于化作人形。起初她不太聰明,說話顛三倒四,再怎么努力模仿人的言行舉止,也總會被別人一眼看穿內(nèi)里非人的本性。他不厭其煩地反復(fù)教導(dǎo)她,教她讀書、說話、武藝、修煉。她有點遲鈍,但好在勤奮肯學(xué),記性也不差,哪怕死記硬背也把他教的東西都硬啃下來。然后積累到某一天,她突然開悟了,飛快地超過了他的所有其他弟子。 他把她藏在后山,說她還沒有修煉完成,不會克制自己的力量。只要能跟他一起,在哪兒其實都無所謂的。躲在后山,只有他們兩個獨處,旁人都不來打擾,她反而更開心了。修道之人茹素,她學(xué)會了一種人類的食物,用豆子做的豆腐,好吃又有營養(yǎng),經(jīng)他巧手烹調(diào)后鮮香無比,比rou還好吃。他刻了一對玉環(huán),其中一枚讓她帶在身上,說這是獨特的印記,以后不管她在那兒、變幻成什么模樣,都能憑印記認(rèn)出她來。她覺得毫無必要,他們怎么會分開? 然而有一次他有事出遠(yuǎn)門,門派里其他掌權(quán)的人發(fā)現(xiàn)了她。他們驚喜地把她帶去一處陌生的地方,說要讓所有弟子都來這里試煉提升修為。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和那些拜在他門下修行學(xué)武的弟子是不一樣的,她是妖怪,妖怪只有被人打的份。 可那些人都不是她的對手,那些幼稚的招式戰(zhàn)術(shù)在她眼里就像過家家,她一眼就能看穿他們想干什么,并且馬上知道如何破解;他們的動作也都慢吞吞的,像在跳舞,到處都是破綻;更多的人來打她,挨打她當(dāng)然要還手,他們好不經(jīng)打,隨隨便便碰一下就死了。等他終于從遠(yuǎn)方回來時,她已經(jīng)把三個門派的弟子都?xì)⒐饬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