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遺產(chǎn)確實豐富，這面招牌也很好使，邵樹德不確定如果不打著大唐的旗號，這些部落還會不會這么聽話。

    “嗖！”一箭飛出，邵樹德從箭囊內(nèi)抽出羽箭，正待射第二下，卻見數(shù)人快速上前，連連射箭，將一匹狂奔的野馬撂倒。

    “這幫混蛋，馬皮都壞了！”邵樹德笑罵道。

    躥出去的數(shù)人是來自契苾部的勇士。

    正在后面的契苾璋見了，一夾馬腹上前，致歉道：“小兒輩不懂事，搶了大帥的獵物。”

    “無妨?！鄙蹣涞滦Φ溃骸澳匙钕矚g勇士了?！?/br>
    契苾璋聞言松了一口氣。

    不過就在七八年前，他與邵樹德的地位還天差地別。不過討李國昌父子是分野，在此之后，邵某人便快速崛起，而他因為戰(zhàn)時出工不出力的表現(xiàn)一無所獲。

    關(guān)中討黃巢之戰(zhàn)，更是奠定了邵樹德如今的地位基礎(chǔ)。而契苾璋則趁著振武軍缺衣乏糧的有利時機，進占軍城，自封節(jié)度使，振武軍軍士們也沒有反對意見。

    但這個位置真的不是那么好坐的。沒有錢，你就玩不轉(zhuǎn)。

    契苾璋竭盡全力，最終還是支持不下去，被軍士們轟下臺來——這其中甚至包括許多原屬契苾部的振武軍衙軍士卒們。

    現(xiàn)在的契苾璋，整天擔心要被李克用秋后算賬，因為他不止一次撩撥過那頭獨眼龍。就在討黃巢那會，天德軍、振武軍、大同軍、幽州軍還奉旨又討伐了一次李克用，最后以失敗告終。

    契苾璋眼下也是沒辦法了，不投邵樹德投誰？

    而邵樹德對接納李克用的仇人一點心理負擔也沒有，直接授予了契苾璋白道川巡檢使的身份，雙方的合作基礎(chǔ)非常穩(wěn)固。

    “大帥喜歡野馬皮，某回去便遣人送百張過來。”一道粗豪的大嗓門在身后響起。

    契苾璋回頭看了一眼，原來是山后黨項莊浪部的酋長莊浪伸。

    山后黨項，聽名字就知道了，在陰山以北的草原上游牧。

    “數(shù)萬帳，東接契丹，北接韃靼，南至河”。當然這是宋代的資料，在唐代，莊浪族一度居住在黃河以南，人數(shù)并不多。但在中唐以后黨項越過陰山，北遷草原的大氣候下，他們也開始向大草原上轉(zhuǎn)移，勢力漸漸壯大。

    莊浪部現(xiàn)在也算是個大部，為天德軍羈縻蕃部。邵樹德懷疑他們是吐蕃人，因為吐蕃亦有莊浪族，就在蘭州那邊，是當?shù)貛讉€吐蕃實權(quán)大部之一。

    唐滅后，據(jù)遼史記載，黨項莊浪部多次寇邊，后被其西南面招討司出兵剿滅，余眾被遼、夏兩國分食——遼國和西夏，為了爭奪陰山內(nèi)外的黨項部落，打了好幾次戰(zhàn)爭，非常激烈。

    總體而言，包括莊浪部在內(nèi)的草原黨項，不但寇宋朝的邊，也寇西夏和遼國的邊，吊得不行。當然，最后都死挺了，主要是被遼國出兵打擊的。

    莊浪伸被封為鸊鵜泉巡檢使。鸊鵜泉大致在今烏拉特后旗的烏尼烏蘇一帶，這地方嚴格來說各族雜居，河西黨項有之，韃靼有之，回鶻亦有之，山后黨項當然也有了。邵大帥給了莊浪部這么個名義，未來多半也會支援點器械，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徹底占下來。

    “莊浪巡檢使今日收獲不錯啊，羯羊、野鹿獵獲不少，獨獨缺了野馬?！鄙蹣涞路怕R速，等莊浪伸過來。

    “大帥，莊浪部有野馬皮，渾部自然也有。”又一名草原漢子從后面趕了上來，瞥了一眼莊浪伸，說道。

    莊浪伸被這廝不禮貌的眼神看得有點惱火，但邵樹德在這里，他也不好發(fā)作，生生忍下了。

    來人名叫渾溫，是邵樹德新封的可敦城巡檢使，回鶻人。

    可敦城，是突厥可汗為妃子所建，位于今烏拉特中旗附近的陰山北麓，西距鸊鵜泉約二百里。

    天德軍的回鶻人都是在王庭被破后南下內(nèi)附的。

    渾部，嚴格來說是鐵勒，與契苾部一樣，是鐵勒九族之一，人數(shù)不多，還不到兩萬人，中唐名將渾緘就是渾部人。這一支主要生活在陰山以南，這次被邵樹德要求搬到可敦城附近游牧，即陰山以北。

    渾部的實力，不如莊浪部和藏才部，甚至就連契苾部都不如，也就和邵樹德新提拔的豐州突厥哥舒部的實力差不多。

    突厥、回鶻兩部是被邵某人強行提升地位的。

    豐州黨項、山南黨項、河壖黨項諸部人太多了，如果他們有民族意識，幾乎就是前套、后套平原的主體民族了。邵大帥害怕這些黨項“天降偉人”，在苦思數(shù)日后，決定提拔突厥哥舒部首領(lǐng)哥舒確山南巡檢使的身份，壓制這些零零散散的黨項部落。

    豐州突厥的來源，可以追溯到貞觀年間。

    貞觀十三年，豐州的突厥人已經(jīng)有“凡十萬，勝兵四萬”。貞觀以后，突厥各部繼續(xù)來降，分布在豐、勝、麟、夏、靈、代六州。開元三年，突厥十姓“相繼來降，總?cè)f余帳”，主要安置在豐州和振武軍。

    這個時候，前套、后套的突厥人數(shù)量多得快要爆表了，甚至有了叛亂。朝廷派兵鎮(zhèn)壓，大殺特殺，然后又遷移了五萬余口到內(nèi)地的許、汝、唐、鄧等州安置，陰山以南的突厥人數(shù)量下降到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地步。

    天寶四年，東突厥被滅，大部分西遷，小部分南下豐州投降。發(fā)展至今，豐州的突厥部落因為不斷受黨項人欺負，人數(shù)始終上不去，在兩萬人左右。邵樹德懷疑，如果自己不插手，總有一日這些突厥人會被黨項人吞并。

    于是，哥舒部趕上了這個歷史風口，被提拔為山南巡檢使，地位躥升了一大截。

    五大巡檢使部落，從西到東。最西邊的是鸊鵜泉巡檢使莊浪部，山后黨項；東二百里則是可敦城巡檢使，回鶻渾部，或者說是鐵勒渾部；再往東南不到三百里，是藏才部木剌山巡檢使的牧區(qū)，出身黑山黨項；藏才部再往東四五百里，就是契苾璋的牧區(qū)了，即白道川巡檢使牧區(qū)。

    而在陰山以南的豐州境內(nèi)，還有山南巡檢使，由突厥哥舒部所領(lǐng)。

    兩個在山南，兩個在山北，一個在陰山內(nèi)外。這五部，便是天德軍、振武軍的外圍防線。

    邵大帥向莊浪氏、渾氏、王氏、哥舒氏、契苾氏許諾，他們五個家族世世代代都是各部首領(lǐng)。誰敢犯上作亂，搶奪部落控制權(quán)，只需遣人告知一聲，他就會派兵北上，幫助他們鎮(zhèn)壓叛賊，殺光亂黨，永保這五家的富貴，以此換取他們的忠心。

    南面河套草原嵬才氏，橫山黨項野利氏、沒藏氏，也得到過他這樣的許諾。

    正如嵬才氏是河套草原的牛鼻環(huán)，野利、沒藏是橫山黨項的核心一樣，這五部亦是陰山內(nèi)外的核心大部落。取得了他們的支持，這里就不會亂，自己可以放心西征河隴，擴大實力。

    此番北巡，實控振武軍、天德軍是第一大任務(wù)，基本已完成；收復兩鎮(zhèn)的羈縻蕃部是第二大任務(wù)，也差不多了。最后還有一個不是任務(wù)的小任務(wù)，那就是回西城老家看看。嗯，我們的邵大帥，想衣錦還鄉(xiāng)了。

    光啟二年十一月十五日，邵樹德帶著鐵騎軍、豹騎都及陰山五部諸頭人抵達了西受降城，兵馬使孫霸親自出城相迎。

    邵樹德進城一看，好家伙，原本四處漏風的老宅被重建了，面積足足擴大了數(shù)倍，裝飾也相當考究。再仔細一問，原來老宅在兩年前的某個暴風雪之夜塌了……

    新宅子誰出的錢，邵樹德也懶得管。到他這個地位，有的是人巴結(jié)，還有更多的人想巴結(jié)卻苦無門路。

    宅子里家具一應(yīng)俱全，數(shù)日后，甚至連婢女都有了。莊浪伸從自己一大堆女兒、孫女、侄女中挑選了幾個模樣俏麗的少女送了過來，其余四部有樣學樣，一時間來了將近二十個草原少女，洗衣、做飯、擦洗全包了，這腐敗的生活?。?/br>
    這幾個人的心思，他也猜得到。子侄派往豹騎都服役，既是質(zhì)子，亦可積攢軍功，女兒孫女送到府上充當侍女，若靈武郡王看上哪個了，納為妾室，他們也好放心一些。

    只不過邵某人現(xiàn)在應(yīng)付女人應(yīng)付得有點頭皮發(fā)麻，也過了那個需要聯(lián)姻的艱難歲月了。這些少女，以后都送往賀蘭山別業(yè)中充當侍女。夏州郡王府中竟然全是來自折家的侍女，這有點過分了，不是不信任折家，就是這樣不太正常。

    “孫都尉，某欲保舉你為天德軍西城中城都防御使?！笨粗皝戆菰L的孫霸，邵樹德有些感慨，孫霸是自己的恩人，若無他舉薦自己到丘維道身邊，未必有后面這番造化。因此，在能回報的時候，他不吝做出表示。

    “有這好事，某也不客氣了?！睂O霸灑脫地一笑：“謝靈武郡王?！?/br>
    “孫都尉，你我之情分，何必如此生疏?！?/br>
    “得靈武郡王保舉，便有了上下尊卑，禮不可廢。”孫霸道：“否則，這個防御使做得也不踏實，靈武郡王的威儀也會有損。本來某對這些官位也沒多大興趣了，但如今這個亂世，唉，你沒權(quán)，就要被別人欺負?！?/br>
    邵樹德聞言直笑，道：“孫都尉倒是看透了這世情?！?/br>
    “沒看透的都死了?！?/br>
    突厥少女給兩人端來了茶，邵樹德請孫霸品嘗：“靈州茶，味道尚可。”

    “確實不錯?！睂O霸飲了一口，贊道。

    鐵勒少女又端來了一些點心，走時還深深地看了一眼邵樹德。

    靠，草原少女如此——沒有禮數(shù)！

    “孫都尉，明年某欲西征，可能會征調(diào)天德軍、振武軍南下。”沉默了一會后，邵樹德突然開口道。

    孫霸吃了一驚，問道：“那兩地防務(wù)怎么辦？”

    “某會調(diào)豐安軍、經(jīng)略軍北上，接替兩地防務(wù)?！鄙蹣涞聠柕馈?/br>
    孫霸恍然大悟。

    邵樹德在那還有些不好意思，剛說完要保舉人家當天德軍防御使，結(jié)果天德軍都沒了，要全軍南下了。過來接替的豐安軍四千眾，孫霸能指揮得動？

    不過孫霸看起來確實灑脫，只愣了一小會，便笑道：“南下便南下吧，只是，防御使的十萬錢月俸可不能少了?！?/br>
    邵樹德大笑。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舒服，孫霸確實比郝振威看得開，和自己又是多少年的老關(guān)系了，相信自己不會虧待他。

    “兒郎們這幾年日子過得有點緊。聽聞靈武郡王發(fā)賞從不打折扣，便讓他們也多領(lǐng)些錢，手頭寬裕些也好?！睂O霸又說道：“振武軍王卞，打算如何處理？”

    “本欲趕他回京，然其主動來投，如今倒不好這么做了，正傷腦筋呢?！鄙蹣涞抡f道。

    “王卞不同于郝振威，他是正牌子節(jié)度使，確實難辦?！睂O霸皺著眉頭說道。

    振武軍使全稱是振武麟勝節(jié)度使、營田使、觀察處置使，押藩落使，鎮(zhèn)北都護，頭銜一大堆，確實不是天德軍使可比的。要么給他一個相當?shù)穆毼话阉{(diào)走，要么干脆架空。

    邵樹德摸過王卞的底，知道他想繼續(xù)在振武軍節(jié)度使的位置上干下去。主動來見自己，有投靠順服的意思，但也不想把手中的權(quán)力交出去。說白了，就是想當個有一定自主權(quán)的從屬藩鎮(zhèn)，效仿保塞軍李孝昌。

    自己倒不想把事情做絕，但如今天底下，哪還有什么位置讓給他？說不得，還是得先架空，然后問問西門思恭叔侄，看看有沒有好去處。楊復恭封了那么多假子出鎮(zhèn)，自己替王卞要一個職位怎么了？

    實在不行的話，明年就讓王卞帶兵南下，跟隨自己出去打仗，看他應(yīng)不應(yīng)。不應(yīng)的話，再對他動手也說得過去了。

    你這個節(jié)度使，還指揮得了軍士嗎？押藩落使，還能讓蕃人聽話嗎？

    孫霸走后，邵樹德又喊來了陳誠、趙光逢，讓他倆好好想下怎么對付王卞。

    “大帥，不如保舉王卞擔任同州或華州刺史。關(guān)中大州，他又是長安人，想必是愿意的。”陳誠建議道。

    “這確實個不錯的辦法?！鄙蹣涞抡f道：“同州、華州哪個不比振武軍富庶？王卞若是再不知足，可就說不過去了。讓他立刻來見我！忙完這事，咱們便可以回夏州了。此番北巡陰山，得全功矣！”

    第049章 本心

    起風了，草原上翻卷著枯黃色的波濤，就像大海一樣。

    豐州這個地方，土壤肥沃，牧草極其繁盛。就像后世西班牙人帶去潘帕斯草原的大薊一樣，牧草是優(yōu)勢物種，雖說不像大薊那般入侵南美，長得和人一般高，但依然給本地人民提供了賴以生存的資源。

    “這是什么草？”邵樹德有些慚愧，他在豐州生活那么多年，對畜牧之事真的不太懂，也沒干過這些活。

    “遏邏草?！焙松倥婷嫦嘤U，她們還在學官話，根本聽不懂靈武郡王在說什么，倒是年僅十三歲的羌人少女王氏的官話說得很好，只聽她說道：“那邊還有殷草、盧牛草、沙蓬草、茨萁草、狼針草，都是牧草。”

    邵樹德對她刮目相看，問道：“遏邏草與遏邏祿有何關(guān)系？”

    王氏看了眼隨行的突厥少女哥舒氏，道：“應(yīng)是突厥人從西域帶來的?！?/br>
    “你倒是懂得不少，做足了功課吧？”邵樹德笑道。

    王氏看了眼周圍，親兵們遠遠地散在四周，其余幾個少女也不懂官話，便大膽地看著邵樹德，說道：“妾知道大王志向不凡，藏才王氏一身榮辱亦系于大王之身。妾便想多做點功課，以備大王垂詢。若得另眼相看，便有機會服侍大王。”

    草原少女說話都這么大膽嗎？邵樹德失笑，他還沒喪心病狂到讓這一堆十三四歲的少女侍寢，起碼也要——滿十六歲啊。

    天空飄落了幾朵雪花。邵樹德毫不在意，繼續(xù)在草原之上徜徉。

    前方是一條小河，或者說水渠。邵樹德知道這條水渠的名字：陵陽渠，建中元年開挖。貞元年間，還挖了感應(yīng)渠、永清渠，這兩渠灌田數(shù)百頃，在天德軍城附近。

    到了憲宗元和年間，李絳奏豐州、振武軍良田可萬頃，請擇能吏營田。后來花了四年，在豐州、振武軍開挖水渠，得田四千八百余頃，主要在振武軍境內(nèi)，豐州估計也就一個零頭。

    豐州目前可以灌溉的農(nóng)田總共兩千多頃。但這些地，居然沒全部用上，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比起東邊的鄰居振武軍實在差了太多。

    豐州的老百姓，平均一家也就十來畝田地，但他們適量飼養(yǎng)了一點牲畜。種田之余，再把家里的牲畜弄到附近放牧吃草，不用離家太遠，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另類的定牧。

    農(nóng)耕加畜牧結(jié)合，這是邵大帥在靈州試驗的農(nóng)業(yè)模式。今后其實可以讓豐州的百姓改進一下，也朝這個方向發(fā)展，應(yīng)該比目前方便。

    提高鎮(zhèn)內(nèi)經(jīng)濟實力，提升百姓生活水平，與對外征戰(zhàn)一樣重要！

    西邊的草原上馬蹄聲隆隆，大群蕃人騎著戰(zhàn)馬，趕著牛羊一路南下。自己任命了五個巡檢使，可不是就給一張紙，我保你們富貴，你們也得幫我打天下，日后大家一起發(fā)財，豈不美哉？

    五個巡檢使，各派千余兵，都是本部落的人。湊個六千丁壯，騎著馬兒，帶上器械，趕著大批牛羊馬駝，先南下至會州的天都山一帶放牧，等待“可汗”下一步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