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線戰(zhàn)場日趨復(fù)雜化，作為邵樹德的首席幕僚，之前一直在汴州“作威作?！钡年愓\終于趕了過來。

    幾乎與他前后腳，淄青節(jié)度使王師范之弟王師誨也來了。

    很自然地，陳誠接引王師誨入城之時，路過了突將軍訓(xùn)練的校場。

    校場上的軍士們正在cao練軍陣。

    不是他們不懂軍陣，事實上都是老武夫了，常用陣型都會列。他們現(xiàn)在需要的是熟練的配合，這個沒有其他捷徑可走，只能練了。

    王師誨穿著儒衫，好似個毛錐子。不過你仔細看他的雙手，覆滿老繭，膚色也黝黑無比，就知道他是苦練過武藝的，雖然興趣似乎在儒學上。

    文武雙全，一般是軍校家庭出身的標配，武藝是必需，文化的話看你用功程度了，有人只是粗通文墨，有人連詩詞歌賦都很擅長。

    不過如果是“創(chuàng)一代”，那就沒這個條件了。就像河?xùn)|的李嗣源，他連字都不認識。

    “王將軍、王將軍？”陳誠輕聲喊道。

    “哦，一時入神，陳長史勿怪?！蓖鯉熣d尷尬地笑了笑，道。

    他在王敬武諸子中排行老四，有三位兄長：師悅、師范、師克。

    王師誨在幕府的職務(wù)是都押衙，考慮到他的出身，算是王師范的心腹了。

    陳誠笑而不語，引著王師誨進了州衙。

    突將軍上下基本都是殺人如麻的兇徒，氣質(zhì)其實是不太一樣的。

    王師誨是武人，手底下也管著不少技藝高超的勇士，但總覺得他們與突將軍的士卒不太一樣。不是外表或技藝，而是自然散發(fā)出的一種“味道”。

    這種“味道”通過眼神、姿態(tài)、動作等小細節(jié)表現(xiàn)出來，刻意學是學不來的，他是一個人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后，打開了某種心結(jié)、看開了某種事情、破除了某種恐懼、積累了某種經(jīng)驗得來的特質(zhì)。

    這種特質(zhì)能夠讓他們更好地調(diào)用自己的力量，不至于渾身僵硬；更好地發(fā)揮自己的技藝，不至于大失平日訓(xùn)練的水準；更好地理解上級的命令，不至于渾渾噩噩聽錯了；更好地做出戰(zhàn)場應(yīng)變，不至于傻乎乎地不知道怎么辦。

    單看一個人似乎沒什么，提升有限，如果千千萬萬的人都這樣，那么整體的提升就十分驚人了。一場戰(zhàn)斗的勝負，有時候就在于一些小細節(jié)。

    “唉。”王師誨暗暗嘆了口氣。

    平盧軍迫切需要歷練，來提升這種特質(zhì)。他們其他方面都不差，就像那將熟未熟的果子，給一點時間，讓他們經(jīng)受戰(zhàn)爭的洗禮，也許就能捅破那層窗戶紙，進入到一個新的層次。

    夏軍，也不是一開始就這么厲害的，人都有個成長的過程。

    “參見夏王?！敝菅弥畠?nèi)，邵樹德坐于上首，氣度儼然，很好辨認，王師誨上來就躬身行禮。

    “坐吧?！鄙蹣涞聹睾偷匦Φ馈?/br>
    雖然份屬敵我，王師范也經(jīng)常罵他，但邵樹德并不至于一味看低對方，至少在他看來，王家兄弟還是有優(yōu)點的。

    真兄友弟恭，不是反話。

    王敬武臨死前讓幾個兒子不要分家，互相友愛，互相扶持，兄弟幾個真做到了。做哥哥的不嫉妒弟弟當節(jié)度使，做弟弟的也為家族著想。

    奶奶的，要是我邵某人的兒子們都這么兄友弟恭，那可以含笑九泉了。

    “王帥遣你來何事？”邵樹德問道。

    “回殿下，貴我兩軍交戰(zhàn)月余，死傷頗眾，妻失其夫，子失其父，弟失其兄，民失稼穡，官失俸給，上下不安，百業(yè)凋敝?！蓖鯉熣d說道：“家兄憐憫百姓多艱，愿罷兵乞盟，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乞盟，其實是附庸的委婉說法。

    王師范乞盟，說明他不想打了，可見其人心志，比朱瑄、朱瑾之輩差遠了。

    而他之所以敢提出這事，應(yīng)該也是看準了如今的形勢。中原四戰(zhàn)之地，各個方向都有敵人，你不一定騰得出手來。

    晉軍的消息，現(xiàn)在也有些眉目了。

    李克用之弟李克寧坐鎮(zhèn)澤州，窺視河陽。

    從探聽到的消息來看，這一路應(yīng)該是偏師。比如，天井關(guān)鎮(zhèn)將史建瑭、馬牢關(guān)鎮(zhèn)將李周，都是二十多歲的新銳將領(lǐng)。

    李克寧的兵應(yīng)該也不多，聽聞其帳下一部萬余人在邢州，駐守澤州的估計也就這個數(shù)。

    不過他還能指揮李罕之、薛志勤部，這一路總共不超過三萬人馬，其中成色也很可疑，并不一定全是衙兵、鎮(zhèn)兵之類。

    在代北，只知道是康君立統(tǒng)籌防務(wù)，兵力多寡一概不知。

    但無論如何，澤潞、代北應(yīng)該都是利用太行、恒山天險，以守為主。李克用自領(lǐng)精銳到了魏博，來找邵樹德的麻煩。

    另外，河北藩鎮(zhèn)的態(tài)度也很值得注意。他們對于高舉削藩大旗的夏軍有天然的厭惡，即便再不喜歡李克用，此時也不會拆臺，甚至會給予必要的協(xié)助。

    這——應(yīng)該就是王師范的底氣所在吧。

    “我起三十萬大軍東征，想退兵可沒那么容易?！鄙蹣涞抡f道。

    王師誨一聽，立刻回道：“家兄有言在先，若殿下退兵，愿輸錢二十萬緡、絹二十萬匹、糧二十萬斛至軍中，今后每年永為成例。夏王乃信人，一言九鼎，天下皆知，斷不至于背盟。如此，百姓安矣?！?/br>
    淄青還是有錢?。∩蹣涞掳碘?，蛤垛鹽池輻射河北、河南部分區(qū)域，登萊青等州本身也煮海鹽，昔年淮西吳少誠都用牛皮來跟淄青鎮(zhèn)換鹽。另外，搞海貿(mào)當二道販子估計也收獲頗豐，別的不談，光對外輸出馬匹都是一個大生意。

    王師誨見邵樹德不語，微微有些著急，欲言又止。

    陳誠稍稍使了個眼色，邵樹德會意，找了個由頭讓王師誨先去館驛休息。

    “陳長史以目示意，必有以教我?！鄙蹣涞滦Φ?。

    “大王，晉兵已經(jīng)南下，而今鄆、兗諸部兵馬，可能戰(zhàn)？”陳誠問道。

    “李克用最多帶五萬人過來。”邵樹德說道：“只要河北諸鎮(zhèn)不跟著他一起出兵，應(yīng)還是可以應(yīng)付得過來的?！?/br>
    “河北諸鎮(zhèn)不會大軍出動，但上供一些錢糧，出動少許兵馬，還是可以做到的?！标愓\說道：“大王，兗、齊二鎮(zhèn)未平，朱瑾、王師范尚有眾十余萬，光憑胡真、葛從周之流可吃得下？”

    邵樹德?lián)u頭。

    龍驤、廣勝、神捷、龍虎、捧日、捧圣等軍的戰(zhàn)斗力，反正他是看不上。野戰(zhàn)的話，不一定搞得過兗、齊二鎮(zhèn)兵。也就只有用點謀略，贏面才會大，比如之前閻寶在亢父被坑得單騎走免那次。

    但世上大部分的仗，都是毫無花巧的正面戰(zhàn)斗，戰(zhàn)斗力不行的話，限制就太大了。

    昔年朱珍、丁會、葛從周等人在巢軍時，可有一丁點出彩之處？到處被打得像條狗一樣，亡命奔逃。那時候的李克用，在他們面前就是神一般的人物，屢次以少擊多，大破巢軍，靠的就是戰(zhàn)斗力強悍。

    但他們帶梁兵之后，就讓晉兵吃癟，何耶？

    “而今鄆州空虛，堅銳、護國、忠武等軍殘破，又不會死戰(zhàn)，若李克用渡河南下，何人擋之？”陳誠問道。

    他的意思很明了，你要王對王，主力精銳要拿來對付李克用，其余雜兵對付朱瑾、王師范，怕是力有不逮，這仗就打成了僵局。

    “陳長史何意？”

    “不如許王師范乞盟，收他些錢帛糧草，然后專心對付李克用、朱瑾，就容易多了。兗鎮(zhèn)的實力，遠遠比不上淄青?！标愓\說道，末了，又看著邵樹德，補充了一句：“先平朱瑾，再回過頭來收拾王師范。”

    “又收附庸？”邵樹德突然怒氣上涌。

    一路走來，收了多少附庸了？龍劍、興元、忠義、鄂岳、陳許、河中，還有岳家的唐鄧、淮西，到處都是雷，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騰出手來清理。

    很多事情牽一發(fā)動全身。你清理了一個，或許別人還不以為然，清理了兩個，其他藩帥安慰自己那人有取死之道，當你清理了三個、四個時，所有人都會猛然驚醒，到時候遍地烽火，像什么樣子？

    妥協(xié)、妥協(xié)，妥協(xié)到最后，就是建立一個后梁、后唐嗎？

    后梁是五代中面積最小的王朝，朱全忠奮戰(zhàn)了29年，一生不知道打贏了多少次決戰(zhàn)，換別的朝代早一統(tǒng)天下了。

    國朝初年，太宗一戰(zhàn)擊破竇建德十萬大軍，河北基本平定。若非后面高祖cao作不當，都不一定會有劉黑闥的反復(fù)。但朱全忠在河北打贏了不知道多少仗，殲滅的軍隊數(shù)量是竇建德全部兵力的好幾倍，卻到死都沒平定河北，最終在李克用、楊行密、李茂貞、王建等人的包圍網(wǎng)下難以掙脫，功敗垂成。

    后梁實亡于削藩。邵樹德不知道朱全忠生命中最后十年在想什么，估計也很絕望吧。消滅一個“竇建德”，還有十幾個、幾十個“竇建德”跳出來和你接著干，到處都是野心家，生生把你逼瘋，不得不妥協(xié)。

    后唐在后梁削藩的基礎(chǔ)上接著來，最后也亡于削藩，被藩鎮(zhèn)地雷炸得粉身碎骨。

    我他媽不是想建立一個被史書上稱為后夏或北夏的短命王朝！

    “大王……”陳誠輕聲呼喚。

    邵樹德差點又沒控制住心中的豺虎。

    他深吸了口氣。東征以來，已經(jīng)兩次冒險了，前幾天還翻來覆去看著朱瓊血rou模糊的頭顱，一點沒有違和感，再搞下去，越來越變態(tài)了。

    “把左右義從軍調(diào)過來。”邵樹德下令道。

    “大王？”陳誠一驚，他覺得自己的方略是可行的，有時候沒必要硬來，適當退一步，是為了將來更好地前進。

    “李克用要打，我和他打?！鄙蹣涞抡f道：“我很理解朱全忠，他是有本事的人，也是個可憐人，但我不想走他的老路，這是死路。我比他有些優(yōu)勢，或可爭那一線之機。讓義從軍即刻出發(fā)，二十日內(nèi)抵達鄆州，若有失期，讓沒藏結(jié)明滾回橫山種地去。”

    第085章 公文與棣州

    “王將軍請回吧?！斌A站之內(nèi)，陳誠的臉色不是很好，說道。

    他不小了，比夏王還大十余歲。這個年紀可以說已是行將暮年，雖說這會看起來身體還好，騎得駿馬，玩得美姬，但天有不測風云，誰知道哪天就去了。

    這是陳誠內(nèi)心之中深層次的隱憂。

    盡快稱帝建國，讓大伙都弄個開國元勛當當，然后再削藩不行么？一代人不行，那就兩代、三代人，總能削平的。

    這不僅是他一個人的渴望。

    昭信軍節(jié)度使李延齡年紀更大，他不急嗎？

    前幾天收到消息，沒藏慶香得急病死了，他不遺憾嗎？

    走的更早的李劭的家人，還等著追贈新朝的爵位呢。

    張彥球一把年紀了，還任勞任怨去邊疆戍守，不就是想得個食封，傳給子孫后代？

    很多人越來越?jīng)]耐心了啊！

    “陳長史，夏王就這么有信心一定能打敗諸鎮(zhèn)嗎？”王師誨的臉色更不好。

    “事已至此，沒什么好多說的，使者請回吧。”陳誠面無表情，道。

    王師誨跺了跺腳，怒道：“那走著瞧。夏王也不小了，我倒要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他活著還能把控大局，若他去了，夏王世子能指揮得動那些驕兵悍將嗎？哈哈，別到時候出征的軍隊都成了反賊，我等著?！?/br>
    說罷，氣沖沖地走了。

    陳誠嘆了一口氣。王師誨方才那一番話，倒讓他有點理解夏王了。

    是啊，前去削藩的軍隊真的一定可靠嗎？世子若不能有武功，若沒有威望，那就只能依賴大將，久而久之，會出現(xiàn)什么事？

    若世子繼位時年紀大還好，若出現(xiàn)個孤兒寡母，怕不是被人整個兵變出來。

    “罷涇原、奉天、陜西三鎮(zhèn)……”陳誠來了，自然開始辦公，各種公函往這邊轉(zhuǎn)送，他方拿起了首份，就一沉吟。

    這三個藩鎮(zhèn)，都是假藩鎮(zhèn)，領(lǐng)有涇、原、乾、華、陜、虢六州三十縣、九十余萬人口。

    尤其是奉天鎮(zhèn)所領(lǐng)之乾州，乃割京兆府之奉天、好畤、武功、盩厔、醴泉五縣所置，王卞為節(jié)度使。

    這次也給王卞安排了新位置：忠順軍節(jié)度使。

    忠順軍領(lǐng)耀州。該州亦是新設(shè)，割京兆府之華原、富平、三原、同官、美原、奉先六縣隸耀州，總計約四十余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