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意聊了幾句后，邵樹德便讓已經(jīng)內(nèi)定為鴻臚寺官員的幾人挑選兇器，陪同朱全昱回碭山。

    午后，又讓彭城郡夫人朱氏等人與朱全昱見了一面。

    朱氏用薄紗系在腰間，將微微隆起的小腹稍稍收束了一下，確保外表看不出異樣后，與兄長見面，抱頭痛哭。

    邵樹德則在合歡殿內(nèi)繼續(xù)批閱文件。

    天雄軍使臧都保請入太行陘，攻天井關(guān)。

    邵樹德想了許久，最終同意了。

    澤潞，若能在自己手里，那可真是太好不過了。

    歷史上李罕之帶澤潞投朱全忠，河?xùn)|獨特的地理優(yōu)勢頓時瓦解，其他關(guān)隘也不用守了，沒有意義，梁軍從上黨北上，直趨太原城下。

    但當(dāng)丁會攜潞州投降之后，梁軍便再也沒法摸到太原了。

    后周郭榮伐北漢，若非澤潞控制在中原朝廷手里，怕是也打不到晉陽城下。

    趙二滅北漢，同樣自澤潞北上，圍攻太原。

    上黨，攻河?xùn)|最好的路線，邵樹德一拳擂在地圖上，若不能拿下，便只能從北面的雁門關(guān)碰下運氣?；蛘呃@道河北，從東面幾個陘道進行嘗試。

    “令效節(jié)軍左廂北上攻磁州，牽制一下晉軍兵力?！鄙蹣涞孪铝畹?。

    秘書監(jiān)盧嗣業(yè)開始撰寫命令書。

    邵樹德閉上眼睛，整個戰(zhàn)場仿如圖畫一般印在腦海之中。

    河中戰(zhàn)場是為西線。

    晉軍自嵐石南下，已破隰州，看樣子打算進一步往慈州方向挺進。烏嶺道之上，也有晉人時不時突入晉絳。汾水關(guān)以北，有晉兵出險地關(guān)、高壁鎮(zhèn)，四處活動。

    后兩路應(yīng)該都是疑兵，至今沒見他們動真格的，但隰州那一路也只有八千晉兵，看樣子也不是主力。

    整個戰(zhàn)場似乎籠罩著一層迷霧。

    河陽、澤潞戰(zhàn)場被邵樹德稱為中線。

    這一路他將發(fā)起主動進攻，打一下天井關(guān)，不成也沒關(guān)系，退回來就是，無礙大局。

    相衛(wèi)、邢洺磁是東線，同樣主動進攻，但也是牽制性的。不過如果這里出現(xiàn)晉軍主力，效節(jié)、突將二軍就地轉(zhuǎn)入防守，邵樹德將親率天德軍北上，增援相衛(wèi)，與李克用碰上一碰。

    等到五月之后，如果東、中、西三線戰(zhàn)場仍然沒有結(jié)果，邵樹德打算加注，再開一個北線戰(zhàn)場，不知道李克用敢不敢跟了。

    晉軍，如果死守嵐石山區(qū)、險地關(guān)—高壁鎮(zhèn)、天井關(guān)—馬牢關(guān)、雁門關(guān)一線的話，邵樹德還真覺得不好打，無處下口。但如果跑出烏龜殼來野戰(zhàn)，那這種機會絕不能放過。

    當(dāng)然，就算死守不出也沒關(guān)系，那就坐視我慢慢收拾完兗、徐二鎮(zhèn)，再打魏博，攻邢洺磁。如果還裝死，那就把大同拿下，再攻成德、滄景、易定乃至幽州，你還能繼續(xù)縮在烏龜殼里不？

    一道道軍令傳出去之后，各部立刻開始了行動。

    第064章 試探

    明明已經(jīng)轉(zhuǎn)暖，但突然間又下了一場暴雪。天威之莫測，可見一斑。

    龍門縣外，遙遙出現(xiàn)了一支千余人的部隊。他們在雪地中快速進軍，口鼻中不斷呼出白汽，甲胄器械齊全，神情嚴(yán)肅。

    到了后面，猛然發(fā)出一聲喊，加快腳步?jīng)_了上去。

    “干死你！”

    “狗膽不小！”

    “殺！”

    “晉賊受死！”

    雙方絞殺在一起，互不退讓，爭鋒相對。

    龍門令王康站在城頭，眼都不眨地盯著城外的戰(zhàn)場。

    昨晚天氣陡變，下了一夜的雪，早晨稍稍停歇了一會，到午時又下，積雪堆塞了山谷、河道、田間，大地一片白茫茫。

    熱氣騰騰的鮮血揮灑在皚皚白雪之上，此起彼伏的呼喊聲在曠野之中回蕩不休，幾乎壓過了嗚咽的北風(fēng)。

    雙方兩千余軍士在沒膝的大雪中短兵相接。他們的動作看著非常笨重，還有些滑稽，但慘烈程度一點不讓真正的大戰(zhàn)。

    王康看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真正的武人廝殺，可比鄉(xiāng)間少年意氣相爭或城內(nèi)杖家爭風(fēng)吃醋要震撼多了。

    刀劍相交之時，他是真看到了火星。

    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完全以格斃對面敵人為第一要務(wù)。

    即便嚴(yán)寒和積雪影響了行動，但他總覺得那些武夫在殺人時，比縣里的鄉(xiāng)勇更勇猛迅捷。

    聯(lián)想到自己已經(jīng)七八年沒真正練習(xí)過武藝了，王康嘆了口氣。城下那兩千多人，隨便來一個，他都對付不了。

    “在城頭擊鼓，打開城門出戰(zhàn)?！蓖蹩涤挚戳艘粫?，見夏晉雙方不斷有人倒下，但依然僵持不下，立刻吩咐道。

    “城內(nèi)只有三百鄉(xiāng)勇，若出戰(zhàn)敗歸，城池怕是保不住?！笨h尉提醒道。

    龍門縣其實是有縣鎮(zhèn)兵的，總共千人上下，但主要在龍門倉。

    這是一個司農(nóng)寺直屬糧倉，可儲糧五萬斛。前幾年進行了擴建，庫容翻了一倍，這會存有糧豆六萬三千余斛、干草十二萬束，是一個比較重要的糧草基地，故屯駐縣兵戍守。

    “我料晉賊也只是南下試探的，不會在這里死磕。城頭戰(zhàn)鼓擂起之后，城門大開，鄉(xiāng)勇殺出，賊必驚慌潰走。速去，不得有誤！”王康命令道。

    “遵命?！笨h尉抱拳行禮，匆忙離去。

    不一會兒，城頭戰(zhàn)鼓聲隆隆響起。南門大開，三百人在縣尉的帶領(lǐng)下，吶喊著殺出，踏著厚厚的積雪，朝晉兵側(cè)擊而去。

    鄉(xiāng)勇沒上過陣，戰(zhàn)斗經(jīng)驗不夠豐富，沖鋒過程中沒有合理分配好體力，才走了一半路，就在雪地里氣喘吁吁，累得不行。

    但他們的出戰(zhàn)仍然造成了極好的效果，晉人心理上受到了震撼，再加上面前的夏兵非常難纏，手底下是有真功夫的，戰(zhàn)意還十分堅決，于是在軍官的招呼下，一部分人反沖，大部向后逃竄。

    茫茫雪地之上又展開了追擊戰(zhàn)。

    從城頭望去，一個個黑影在白雪之上蠕動著，前逃后追，綿延出去數(shù)里地。

    縣尉十分興奮，三百人鼓起余勇，也跟著追了一陣，獲得了斬首十余級的戰(zhàn)績，非常不錯了。

    申時初刻，大軍停止追擊，陸陸續(xù)續(xù)返回了龍門縣。天色將暗之時，經(jīng)略軍副使楊儀也帶著后續(xù)部隊趕至，聽聞抓獲了百余俘虜之后，立刻進行了審訊。

    “聽你口音，應(yīng)是燕人吧？”楊儀雙腿翹踞在案上，雙手把玩著尖刀，問道。

    “正是。莫州文安人?！苯等艘呀?jīng)被狠狠收拾了一頓，滿臉鮮血，這會有問必答，爽快地問。

    “晉軍之中，燕人多不多？”楊儀問道。

    “不少。晉王在幽州募兵，軍士舉家徙往太原，已有數(shù)年?！?/br>
    “你隸于何軍？”

    “飛騰軍?！?/br>
    楊儀坐直了身子，怒道：“飛騰軍又是從哪冒出來的？為何以前沒聽過？莫不是誆我？”

    降人沒有受到多少驚嚇，依然跪在那里，神色不變，道：“近些年晉王大力改組部隊，創(chuàng)建了多支親軍，如飛騰軍、侍衛(wèi)金槍直、廳前黃甲軍、散員軍、契丹直、左射軍等，將軍不知亦很尋常。”

    楊儀聽后緩緩點頭，算是認(rèn)可了降人的話，同時也對李克用起名的水平暗暗吐槽。

    “飛騰軍有多少人？主將何人？”他又問道。

    “步軍二千六百余、騎軍三百。軍使為李嗣弼?！?/br>
    “此番南下，還有哪些部隊？”

    “這卻不知了?！苯等舜鸬溃骸拔抑恢€有匡霸軍南下，有步軍四千、騎軍千余，軍使李承嗣。”

    “不老實，給我打！”楊儀站起身，怒道。

    說罷，出了房間，去另外幾處審訊的地方巡視。

    此番與晉軍的遭遇戰(zhàn)，計斬首四百余，俘百人。按拷訊得來的消息，應(yīng)該是晉人飛騰軍一部。

    飛騰軍原來是晉軍哪支部隊，歷史淵源如何，楊儀搞不清楚，也懶得搞清楚。他只知道這是李嗣弼的部隊，而李嗣弼則是李克用之弟克修之子。

    他們是從慈州方向一路南下，作為先導(dǎo)部隊，前來探路，并伺機攻占龍門縣、龍門倉。

    慈州目前應(yīng)該還未淪陷。

    這是一個比隰州還要窮、人口還要少的小郡弱州。五個縣，大概也就四萬余人口，境內(nèi)田地很少，山脈縱橫，典型的窮鄉(xiāng)僻壤。

    楊儀有點著急，盧懷忠遣他北上，就是為了摸清楚敵人的兵力及部署。

    按照之前得到的消息，賊人來了匡霸、萬勝二軍八千余人，這次又冒出個飛騰軍三千，那么北面的崇山峻嶺之中，到底隱藏著多少部隊，又在哪里？

    肯定不會太多的，當(dāng)?shù)匮a給有限，糧草轉(zhuǎn)運困難，但如果晉軍不超過三萬，還是可以勉強支應(yīng)的。

    得繼續(xù)北上！與敵人接觸，與他們打，不然根本不可能摸清楚其兵力部署。

    楊儀有了明悟，立刻召來縣令王康。

    “王縣令便出身龍門王氏吧？”楊儀問道。

    “正是?！蓖蹩祽?yīng)道。

    “你在城頭審時度勢，當(dāng)機立斷，不錯。”楊儀稱贊了一句。

    在關(guān)鍵時刻，把手頭僅有的本錢投進去賭博，這個決心可不好下。正常情況，也就是兩軍在城外交戰(zhàn)，縣令閉門自守，如果己方勝了，則出城慰勞，己方敗了，則征集壯丁健婦，死守城池。

    能有主觀能動性的人，其實并不多。

    “還是經(jīng)略軍將士能征慣戰(zhàn)。晉賊看樣子還是很驍勇的，靠咱們定然不成。”王康說道。

    “此事暫先不論?！睏顑x伸手止住了這個話題，道：“晉賊南下慈隰，大肆劫掠，此事王縣令當(dāng)知曉吧？”

    “知曉?！蓖蹩迭c頭道：“慈州有州縣兵潰逃南下，總有數(shù)十，我向他們詢問過，晉兵可真當(dāng)?shù)蒙弦粋€賊字?！?/br>
    “那便好?！睏顑x笑道：“此番北上，我部止有三千兵，頗為不足。而慈州地勢復(fù)雜，山間小道數(shù)不勝數(shù)，我亦不知賊兵會從何處而來，只能沿大道而上。這軍饋補給之事，便勞煩王君了?！?/br>
    “楊將軍放心，我這便下令龍門倉開倉放糧，先取糧一萬斛、干草兩萬束。運丁夫役也不用擔(dān)心，本縣旬日前便已大舉征召，聚集在龍門倉城一帶，人都是現(xiàn)成的。”王康回道。

    “好！”楊儀喜道，頓了頓后，又道：“另者，素聞龍門王氏，阡陌縱橫，部曲莊客甚多，不妨多召集一些部曲，發(fā)給器械，整訓(xùn)一番，或有大用。”

    王康一下子遲疑了，這是要把龍門王氏的家底掏出來。

    “王縣令糊涂啊?！睏顑x說道：“晉軍若南下龍門，他們會怎么做？難道看在你們王氏的面上就不劫掠了？”

    “再說了……”講到這里，楊儀的臉色陡然一變，再不是之前那副和煦的模樣了，冷笑道：“方今亂世，還舍不得自家那點三瓜倆棗，這便是首鼠兩端。盧都頭心善，對他們客客氣氣，關(guān)將軍可不吃這一套。速速回去傳信，晚了的話，關(guān)將軍雷霆震怒，王氏不死也得脫層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