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家中已有不少人在等著了。

    他們吵吵嚷嚷，議論紛紛。有人提到了王雍任少府監(jiān)，魏說任軍器監(jiān)的事情，大加批判，酸味幾乎溢出門外。

    老實說，這些職務(wù)平時并不怎么讓人看重。但這不是很多人從長安過來了還沒官么，僧多粥少，以往看不上的現(xiàn)在也是香餑餑。

    少府掌百工之技巧。那是以前，如今似乎又多了不少東西。王雍作為邵樹德一手提拔的官員，出任少府監(jiān)，似乎也不奇怪。

    軍器監(jiān)的全稱叫“北都軍器監(jiān)”。

    顧名思義，位于北都晉陽，下轄甲坊署、弩坊署兩大機構(gòu)，規(guī)模很大，產(chǎn)量很高——李克用夢幻開局，并不只是說說而已。

    如今這個新成立的軍器監(jiān)，聽說位于河陽。魏說出身河套草原嵬才部，相熟的人喚他“十一郎”，聽聞精通鍛冶，非常受夏王器重。

    但這么一個什么功名都沒有的蕃人卻當了正四品上的軍器監(jiān)，想想就讓人生氣。

    朱樸聽了一會，已然明了，只是更添感嘆，內(nèi)心之中的天平又向某處傾斜了一些。

    其實，不這樣又能怎么辦呢？

    事實上，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不少人視為眼中釘rou中刺了。圣人對他，估計沒有一丁點信任了吧？一定以為他是個貪生怕死兼且貪圖榮華富貴之徒。

    “富貴固我愿也，但我更想做正確的事?！敝鞓阍谛闹心钜痪洹?/br>
    隨后，看著一眾黨羽，道：“諸位為官多年，能跟著來洛陽的，都是憂心國事之熏臣。我半生為官，心中所掛念者，唯百姓耳。事已至此，我也不瞞諸位了。夏王行事，條理明晰，素有方略，兼且勇猛善戰(zhàn)，軍功赫赫，中外咸服。是為——”

    說到這里，朱樸仿佛聽到了內(nèi)心之中某處破碎的聲音，只聽他咬著牙繼續(xù)道：“是為真主！”

    此言一出，滿堂靜默。

    第058章 做事

    雄雞報曉，東方微明。

    胡真出了淳化坊自家宅邸，然后一路向北，在安業(yè)坊西坊墻外，遇到了楊爚。

    楊爚的宅子就在安業(yè)坊內(nèi)，以前是殿中少監(jiān)唐河上之宅。

    唐河上是開國名臣唐儉之子，娶妻元氏，正兒八經(jīng)的關(guān)隴集團核心成員。元氏故去后，又娶閻立本之女為妻。

    楊爚得此宅，合情合理。

    兩人一番見禮寒暄之后，并轡而行，邊走邊聊。過天津橋，入端門，然后雙雙下馬步行。

    太微城內(nèi)第四橫街之北（從北往南數(shù)），從西到東依次是太仆寺、尚舍局、秘書省、御史臺、鴻臚寺、衛(wèi)尉寺、太府寺這七個衙門。

    最東面則是中宗廟和太廟，已毀于戰(zhàn)火，目前看來還沒重建的意思，至少中宗廟是不會建了。

    穿過御史臺和鴻臚寺之間的街道后，到了二、三橫街之間的一連串建筑群。

    這些建筑在玄宗朝那會都是南衙府兵十六衛(wèi)的辦公機構(gòu)，如左右驍衛(wèi)府、左右武衛(wèi)府、左右千牛衛(wèi)府之類。

    南衙十六衛(wèi)是府兵，北衙禁軍是募兵。玄宗朝那會，府兵早就名存實亡，十六衛(wèi)已淪為宮廷警衛(wèi)、儀仗性質(zhì)的部隊，總數(shù)約萬人，一說八千，反正就這個數(shù)了。艱難以后，十六衛(wèi)及太子諸率府更是凋零無比，很多職能被神策軍取代了。

    圣人離開長安時，離凈身出戶也不遠了，宮廷衛(wèi)士一個沒帶，都被放散了。

    洛陽的宮廷衛(wèi)士，目前有五千余人，是邵樹德重建的。

    國朝前期守衛(wèi)京城的是諸衛(wèi)，如管理諸門的左右監(jiān)門衛(wèi)，充當皇帝近侍的左右千牛衛(wèi)，擔綱巡邏警戒職責的左右金吾衛(wèi)等。

    五代及北宋就是殿前司諸班直輪番宿衛(wèi)了，如內(nèi)殿直、外殿直、御龍直、金槍班、弩手班等，統(tǒng)領(lǐng)諸班直的最高長官是殿前司都點檢。

    國朝的諸衛(wèi)起自北朝，北宋的諸班直起源自五代王朝，都各有淵源。

    值得一提的是，國朝前期諸衛(wèi)以府兵為主，既是宿衛(wèi)也是野戰(zhàn)部隊。五代殿前司諸班直同樣如此，野戰(zhàn)部隊輪番宿衛(wèi)。

    邵樹德現(xiàn)在也在慢慢對宿衛(wèi)、諸門警衛(wèi)部隊進行改革。

    首先，衛(wèi)尉寺統(tǒng)一掌管諸門及宮廷宿衛(wèi)，學(xué)五代及北宋，就叫某直第一班、第二班……

    甚至更精簡，暫編為五個指揮，一個指揮員額兩千，以禁軍老兵、勛貴子弟、奴部丁壯為三大來源，輪番宿衛(wèi)，人員兩年一換。

    其次，他把銀鞍直作為近侍。他住哪里，銀鞍直就跟到哪里宿衛(wèi)，他出征，銀鞍直跟著上陣打仗。

    改革已經(jīng)開始逐步推行，因此，胡真、楊爚走到這一片時，發(fā)現(xiàn)原本的諸衛(wèi)府衙門大多空著，只有銀鞍直占據(jù)了一處衙署，少許留守將校及文吏在里面辦公。

    南北衙樞密院也在這里，南衙占據(jù)了原右領(lǐng)軍衛(wèi)的地方，北衙樞密院則在原左領(lǐng)軍衛(wèi)舊址。

    胡真與楊爚分別后，便直趨衙署，路上還碰到了一支衛(wèi)尉寺的巡邏隊伍，老的老、少的少，還有戴耳環(huán)的蕃兵，果然是新朝特色。

    “胡樞密。”

    “李承旨?！?/br>
    衙署內(nèi)，胡真、李昌遠互相行禮。

    李昌遠是當年蕭遘為邵樹德籠絡(luò)的第一批進士，后來擔任綏州刺史，政績斐然。在各幕職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之后，調(diào)到了南衙樞密院，擔任樞密承旨一職。

    樞密院有兩樞密使，目前是正三品的官職——聽聞宰相很可能從正三品變?yōu)檎?，那么樞密使也將成為正二品的官職?/br>
    樞密使之下，分別是樞密副使、樞密承旨、錄事、主事四級，主事之下，便是令史、書令史之類的吏員了。

    胡真坐了下來，一時間竟不知該干什么好。

    衙署內(nèi)官員還沒到齊，有些人員更是要重新招募。畢竟這是個新樞密院，長安的那幫宦官肯定不能用了，而且職能也有以前的樞密院不太一樣，很多事情都要重新摸索。

    想到這里，胡真不由得感慨萬分。

    建立一個新朝，何其艱難也。尤其是你想做些不一樣的事情的時候，舊朝的班底能接收的不多，大部分還得你自己重新來。

    從藩鎮(zhèn)向國家轉(zhuǎn)變，千頭萬緒，真不知從何做起，只能一點點來了。

    胡真現(xiàn)在愈發(fā)佩服邵樹德了。

    即便夏王建立的新朝并沒能堅持多長時間，二世、三世而亡，那也是非常不容易的。后面繼立的新朝，也得承他的情。

    開創(chuàng)者與后繼者，面對的難度永遠是不一樣的。

    “李承旨，左右無事，殿下欲在河隴、陰山建立鎮(zhèn)軍，不如我等先cao辦起來？”胡真突然問道。

    “胡樞密所言甚是?！崩畈h說道：“夏王還是很關(guān)心鎮(zhèn)軍組建一事的。曾言欲以新泉軍為班底組建參、柔鎮(zhèn)軍，不如先規(guī)劃下兵額、駐所、糧餉之類的雜事？”

    “善?！焙嫘Φ馈?/br>
    鎮(zhèn)軍其實就是邊軍。

    緣邊諸州，哪里需要防御？總共需要多少鎮(zhèn)兵？糧餉如何解決？兵源是哪里？一大堆事，確實可以提前準備起來了。

    夏王遠在衛(wèi)州，但他對朝政的cao控卻始終沒有停止，胡真深知之。想要掙點表現(xiàn)，也挺不容易的。

    ※※※※※※

    朝會結(jié)束了，圣人在九洲池北的安福殿召集心腹議事。

    文官辛苦，五品以上職事官，除節(jié)假日外，每日要上朝。

    與之相比，“武官五品以上，仍每月五日、十一日、二十一日、二十五日參，三品以上，九日、十九日、二十九日又參。”

    所以，胡真這類武官，沒必要每日上朝，但盧光啟、獨孤?lián)p之類文官，就得苦逼地天天上朝。

    九洲池一帶，目前只有安福殿、同心閣、凌波閣、麗日臺這幾處建筑修建完畢。

    前隋煬帝就喜歡九洲池一帶，“雕飾景華，隋煬帝寢御焉。”

    圣人的嬪御們也住在這一片。

    其實不止她們了，公主們也住在這里，主要是今上之女，最大的新安公主已經(jīng)十五歲，何皇后所生平原公主今年十三歲。

    今天天氣不錯，但圣人的心情卻很陰郁，因為宰相朱樸竟然積極推行邵樹德的各項新政，不遺余力。

    這個叛徒，幸好早就對他有疑慮，沒讓他參與機密之事。

    “陛下，為今之計，當速召邵賊入宮賜宴。”吏部尚書盧光啟說道。

    “用何理由？”圣人問道。

    “柔州行營都指揮使楊悅剛獻契丹酋豪十余人，邵賊又敗克用、行密，便以此為由，召其入宮賜宴，以彰其功，而后便可下手。”盧光啟說道。

    “若邵賊不來呢？”圣人追問道，觀其神情，似乎很急迫。

    “可以想一些辦法……”盧光啟含糊地說道。

    圣人若有所悟。

    他把目光轉(zhuǎn)向身后，晉國夫人楊可證、趙國夫人寵顏這兩位宮官姿容秀麗，舞姿曼妙，若由她們獻舞，邵賊一定上鉤。

    楊可證似乎感受到了圣人內(nèi)心的想法，嬌軀微微有些顫抖。

    但圣人絲毫不在意她的想法，旋又想到，這些可能還不夠，如果皇后何氏再在一旁頻頻敬酒，事情就大有可為了。

    “若……若失手了……”事到臨頭，圣人突然間感到一陣心悸，問道。

    “陛下，事已至此，無路可退?！崩舨渴汤瑟毠?lián)p看不下去了，諫道。

    圣人還是有些不放心。

    王溥在一旁思慮良久，這時候出了個主意，只聽他說道：“陛下，或可發(fā)幾封敕旨?！?/br>
    “第一道旨意，敕封樹德為‘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諸道兵馬元帥、朔方宣武護國等軍節(jié)度觀察處置、修宮闕制置、度支解縣池場等使’?！?/br>
    “第二道旨意，授樹德相國，總百揆，以朔方、宣武等鎮(zhèn)為夏國，仍進封夏王，依前充諸道兵馬元帥、太傅、中書令?！?/br>
    “第三道旨意，特許其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贊拜不名，兼?zhèn)渚佩a之命?！?/br>
    “如此數(shù)道旨意下來，樹德定然大悅，必不疑也?！?/br>
    王溥這一番話，說得眾人大皺眉頭，圣人也有些不滿。不過轉(zhuǎn)念一想，邵樹德為何親自領(lǐng)兵攻打淮北、邢洺磁乃至魏博？還不是為了積累威勢？那么問題來了，他為何積累威勢？答案其實很明顯。

    如果再不信，看看外間的流言蜚語，以及早就提前準備好的禮器，以及他一步步安插官員的那副咄咄逼人的姿態(tài)。

    沒有別的答案了。換句話說，樹德之心，路人皆知。

    基于這個認知，王溥的意思也很明確，故意示弱，讓邵樹德以為圣人認命了，放棄了，已經(jīng)準備配合禪讓，降低他的警惕心。

    誠然，這樣做的風(fēng)險仍然很大。但如今已經(jīng)沒有任何其他的辦法了，不是么？

    “今日已九月初八，可有河北消息傳回？”圣人想了許久后，問道。

    “昨日有消息，泰寧軍節(jié)度使盧懷忠于清河敗魏兵?！蓖蹁呋氐?。

    “都打到貝州去了……”圣人一陣惶恐。

    他以前很討厭這些藩鎮(zhèn)武夫，但現(xiàn)在覺得他們很可愛，是朝廷最后的希望，分外不希望他們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