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八日，圣駕南下華州，然后西行。

    邵樹德下了馬車，騎上了一匹神駿的戰(zhàn)馬，與南衙樞密副使王卞并轡而行。

    在大夏官場，王卞絕對是一個引人注目的人物。

    神策軍固然整體稀爛，但也不是全員水貨。征討李國昌父子時，李涿帶去河?xùn)|的三千神策軍就挺能打的，但多半也是十幾萬大軍中僅有的能妝點門面的那批了。

    王卞是神策將出身。因為契苾璋負擔(dān)不了振武軍的開支，被武夫們轟下臺，王卞帶著朝廷湊出來的軍賞走馬上任，最后在邵樹德兼并關(guān)北四鎮(zhèn)的過程中歸降。

    看得出來，他沒有太大的野心。離開振武軍后，又出任華州刺史、潼關(guān)防御使，暗中降順邵樹德。

    從此頗受信任，但也干了不少臟活，得罪了很多士人。樞密副使的職務(wù)，對他而言是應(yīng)得的獎賞。

    “昔年王卿被郝振威偷襲，兵敗如山倒。若真讓郝某得逞，同華二州聯(lián)為一體，那倒是個不小的藩鎮(zhèn)了?！鄙蹣涞驴粗鴮掗煿P直的一等國道，笑道。

    昔年自長安東進，過了昭應(yīng)縣后，驛道兩側(cè)到處是傾覆的車輛、死傷的軍兵。王卞手頭能打的精銳，基本在行軍途中一戰(zhàn)覆滅，被迫向邵樹德求援。

    思起此事，王卞也笑了，道：“其實郝振威幫臣下了決心。他若不偷襲，臣可能還要觀望猶豫一陣子。他偷襲了，臣本錢盡失，自知能力有限，難堪大任，只能歸降陛下，不想?yún)s歪打正著，至有今日富貴。”

    王卞這話說得俏皮，但也是實情。

    邵樹德聽了忍俊不禁，道：“二十年過去了，昔年破破爛爛的兩京驛道已經(jīng)換了模樣。郝振威怎么死的，朕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好像是死于河中或是河陽。此人可真是……”

    “他就是拉不下臉來?！蓖醣逭f道：“若能痛痛快快歸降陛下，臣這個位置多半是他的。”

    郝、王二人一刺同州，一刺華州，實力相若，郝振威能力則更強一些。

    邵樹德至今偶爾回憶起乾符末東征李國昌的實情。

    郝都頭帶著五千多兵馬，威風(fēng)凜凜，先平定躁動的振武軍，又入代北，進占遮虜軍，令李克用無功而返。

    后來回去當(dāng)了天德軍使，拒不投降，從此成了喪家之犬，一路奔逃，竟為朱全忠所用，該說他什么好呢？

    還是那句老話，選擇很重要。

    “你說楊渥會識時務(wù)嗎？”邵樹德問道。

    “陛下，他就是一個紈绔，嚇一嚇就什么都答應(yīng)了。況且，他也沒甚價值了。”王卞說道。

    歷史長河步入晚唐、五代，一方諸侯后人的價值真的低到了可有可無的程度。

    古來征戰(zhàn)，落敗一方的后人其實是非常有用，同時也非常危險的。要么殺干凈，要么以禮相待，免得新征服之地上有人叛亂。

    但到了這會，殺也可，不殺亦可，都不一定有人會為你出頭。

    滄海桑田，風(fēng)氣變換的速度也太快了。說穿了，還是社會基礎(chǔ)在發(fā)生劇烈的變化。

    安史之亂，是文明的轉(zhuǎn)折點。

    武夫當(dāng)國，則是社會經(jīng)濟基礎(chǔ)的轉(zhuǎn)折點。

    從今往后，社會會越來越原子化，地方上的組織能力會越來越弱化。相對應(yīng)的，中央集權(quán)得到了不斷強化。

    但邵樹德不準備殺楊渥，沒必要。這一大家子幾百口人，他準備抽個時間見一下，然后全部送到遼東定居。今后只要不作死，沒人干涉他們的生活。

    其實已經(jīng)是非常寬容的對待了，就當(dāng)是楊行密給子孫積的德吧。

    同樣的少年君主，大諲撰到現(xiàn)在還是個階下囚，跟著圣駕東跑西顛，至今沒個明確的說法。其妻高氏，現(xiàn)在還躺在邵樹德的一輛馬車之中，柔弱嬌嫩之處，一片狼藉。

    有這般待遇，偷著樂吧。

    ※※※※※※

    二月二十二日，圣駕抵達昭應(yīng)縣，駐蹕驪山華清宮三日。

    昭應(yīng)令李偓頗有乃祖之風(fēng)，非常機靈，提前就清理好了華清池，讓邵樹德與蕭氏、杜氏兩位孕婦在池子里玩了個盡興。

    二十八日，圣駕抵達長安城東，自東面北首第一門通化門入內(nèi)。

    進城之時，邵樹德特地停留了下。

    當(dāng)年在諸軍長安附近扎營，圍剿黃巢。他與諸葛爽的兩萬余大軍就先后隸屬于東面、東北面行營。

    黃巢退出長安的時候，各個行營但爭相入城搶掠，唯他一人追擊。

    時過境遷，變化真大啊。

    這一次，他是以主人的身份來到長安。

    這是大夏西京，是他的城市。

    “到底是隋唐的老底子，長安的規(guī)模不是洛陽能比的?！苯值酪呀?jīng)被先期抵達的禁軍接管，反復(fù)清理了一遍，邵樹德入城之時，看著似曾相識的前唐舊都，腦海中各種記憶撲面而至，但很快又消散了。

    現(xiàn)在的長安，與十年前不一樣了，與二十年、三十年前更是大不一樣。

    人少了，處處透著一股衰敗的模樣。

    曾經(jīng)比黃巢賊人還要狠的坊市少年被一批批送往湖北道開荒。

    商人、士子也少了許多，因為這里已經(jīng)遠離了政治中心。

    神策軍更是早就灰飛煙滅，軍士家人要么向外移民，要么自食其力，艱難度日。

    “五陵少年”更是連蹤影也見不到。

    邵樹德突然想起了后世資源采空后艱難轉(zhuǎn)型的城市。

    工作機會的驟減，養(yǎng)不活那么多不事農(nóng)耕的市人，市面上流轉(zhuǎn)的商品、資金日漸減少，整座城市試圖艱難維持住“神格”，但依然不可抑制地衰敗下去，直到觸底反彈，然后穩(wěn)定在某個水平。

    這是歷史的必然，也是長安的無奈。

    經(jīng)濟重心自西向東，勢不可擋。不但關(guān)東的中原興旺發(fā)達，甚至就連與關(guān)東聯(lián)系密切的東北胡人也跟著日漸興起，實力慢慢超過西北胡人。

    邵樹德自覺已經(jīng)盡力了。

    他不是神，沒法逆大勢而行。關(guān)西的衰敗是必然，他所能做的，只是盡可能為其保留更多的元氣，讓衰敗的結(jié)果不那么悲慘罷了。

    毛布的出現(xiàn)，為關(guān)西經(jīng)濟注入了一針強心劑，極大延緩了衰敗的過程。甚至在某些商業(yè)城市，還出現(xiàn)了超過前唐的繁榮景象。

    但邵樹德知道，這都是錯覺。一個毛布撐不起關(guān)西的經(jīng)濟，無法讓長安回到天寶極盛時。

    近年來，同州等地的煤炭產(chǎn)業(yè)漸漸興旺起來，甚至通過黃河水運向下游的河?xùn)|道、直隸道銷售。但他們也面臨著激烈的競爭，修武、梁縣同樣是產(chǎn)煤重地，河?xùn)|也有自己的煤炭產(chǎn)業(yè)，同州煤礦注定只能分得這么日益興盛的市場的一小部分，難挑大梁。

    與西域的通商是另一條路子，且這些年規(guī)模一年比一年大，關(guān)西獲利頗豐。但隨著海貿(mào)的深入開展，陸上絲綢之路注定競爭不過海上絲綢之路，兩者的成本就不再一個段位上，競爭失敗幾乎是必然的。

    邵樹德思來想去，似乎只有西征，徹底恢復(fù)前唐的西域領(lǐng)土，才能對關(guān)西的經(jīng)濟有那么一絲改善了。畢竟，有些東西海貿(mào)是沒法取代的，比如與近在咫尺的鄰國的貿(mào)易。

    “吾皇萬歲！”長安百姓被暫時禁錮在各坊內(nèi)，但在看到黃色傘蓋之后，他們依然在低矮的坊墻后發(fā)出了熱烈的歡呼聲。

    邵樹德收回思緒，舉目四望，突然一笑。

    想那么多做什么？盡力而為，問心無愧即可。

    能改變一點是一點，積少成多，將來說不定就產(chǎn)生質(zhì)變了呢？

    邵樹德當(dāng)天入住大明宮。

    三月初一，于含元殿舉行朔望大朝會，在京文武九品職事官盡數(shù)參加，正式宣告大夏政治中心的轉(zhuǎn)移。

    第015章 消費

    圣駕西幸大半個月了。不知不覺間，長安百姓的生活就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最先獲得好處的是送水的商家。

    都城這種地方，因為人口密集，且不注重衛(wèi)生，生活污水無序排放，很容易污染地下水源。偏偏地下水的更新周期還很漫長，這就帶來了嚴重的水質(zhì)問題。如果地下水源還有礦物質(zhì)因素影響的話，問題就更嚴重了。

    長安就面臨著這么一個情況。于是，送水這門生意就應(yīng)運而生了。

    水源取自遠離長安的地方，并且因路途遠近、品質(zhì)好壞、取水難易分為幾個檔次。達官貴人、富商大賈們主要使用的是山泉水，價格最貴，但他們消費得起。

    家底殷實的市人、官員、軍校使用遠一點的河水。

    至于普通人或禁軍士卒，只能依靠打井取水了，他們似乎也不在意，不是消費人群。

    不過饒是如此，收入仍然十分可觀了。

    趕著大車水工們天沒亮就在城門外排起了長隊，一邊等待，一邊打著招呼。

    “真希望圣人在長安待個十年八年的?！币焕项^嘆道：“圣人在洛陽之時，很多高門大戶都東走了，商徒也跟著大舉東行，長安就像個人老珠黃的棄婦般，無人搭理，凄惶無比?！?/br>
    老頭此話一出，臨近的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這年頭做買賣，你得知道哪些人兜里有錢，且愿意花錢，哪些人兜里沒錢。

    官員、世族、武人是最有錢的，也愿意花錢。

    商人有錢，但他們的生意真不好做，討價還價，小氣吧啦。

    官員、世族、武人一走，很多商人也會跟著走，這是人所共知的實情——歷史上韓建把唐昭宗擄到華州，百官至華州上朝，士人至華州考學(xué)，商徒也聞風(fēng)而至，韓建收商稅弄了幾百萬緡錢，當(dāng)然最后全便宜了朱全忠。

    做老百姓的生意，固然有得賺，且很多時候比做世家大族的總體利潤還大，但真的不好做，競爭激烈，還被挑來挑去，麻煩。

    更何況，老百姓里的軍士及其家眷，出手豪爽，人數(shù)也十分龐大，他們是跟著天子走的。天子在洛陽，這塊肥rou就只能由洛陽商徒賺去，天子在北平，好處被北平商人占去，天子來長安，他們才能分一杯羹。

    當(dāng)然，三京之中，還是洛陽及其周邊的商徒最賺。

    禁軍將士跟著天子跑，但家可搬不了。

    鐵林軍的家屬在汝州，武威軍的家屬在鄭州，天雄軍的家屬在河南府，義從軍的家屬在河南府和汝州，突將軍的家屬在陜虢，經(jīng)略軍的家屬在河陽……

    洛陽周邊那一片，才是國朝最富裕、最具活力、生意最好做的區(qū)域。

    天子在東都時，他們大賺。

    天子巡幸北都或西都時，他們賺得也不少。

    這整天摟錢的日子，真真讓人羨慕！

    “人皆言洛陽勝于關(guān)中，我看圣人在長安也待不久?！?/br>
    “洛陽好在哪里？那么點地方，能養(yǎng)活幾多人？”

    “圣人從咱們關(guān)西走出來的，就該都于長安。”

    “就是?；屎笠彩顷P(guān)西出來的，長安是最合適的?！?/br>
    “哈哈！”一年輕后生嗤笑一聲，道：“一幫人整天抱怨，又懂個屁！長安若好，圣人百官還會喝你們賣的水？”

    嗯，年輕后生堪稱話題終結(jié)者了，這會人人張口結(jié)舌，繼而垂頭喪氣。

    “秦三郎，你擠個什么擠？”有人遷怒道：“往后退一退。你車上裝的什么？怎么那么臭？別臟了我的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