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滎陽鄭氏，才智杰出之士，何其多也?！鄙蹣涞抡f道：“鄭公后人如今在做什么？”

    依稀記得，當(dāng)年丘維道還在，更與西門重遂交好，聽聞要給他說門親事，就是鄭公之孫女。后來這件事黃掉了，也不知什么原因。

    不過，就本心而言，邵樹德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折家這種關(guān)北豪強?？刂浦鴶?shù)萬人口的麟州，河套草原上還有附庸部落，本身可以隨隨便便拉出幾千凝聚力極強的子弟兵，這種姻親在起步階段最有價值。

    “中和三年（883），鄭公罷相，其子凝績?yōu)楸谥蓍L史知州事，迎鄭公奉養(yǎng)。后又遷為龍州刺史、彭州刺史，鄭公隨往。光啟三年（887），鄭公卒于彭州。”王溥說道：“李茂貞入蜀后，不喜鄭氏后人，鄭凝績罷官，后又屢被打壓，故變賣家產(chǎn)，帶著為官多年所得的財貨，舉族二百余口人遷往黔中，教化百姓，耕讀傳家。鄭凝績已逝，子孫并未出仕。”王溥回道。

    “王卿受過鄭公恩惠？”邵樹德笑問道。

    王溥并不隱瞞，坦然說道：“鄭公喜獎掖后進、指點文章，臣受益匪淺?！?/br>
    “卿已入政事堂，國朝不過寥寥數(shù)人而已，想要幫鄭公后人，也不難吧？”邵樹德又問道。

    “國家公器，豈能私相授受？”王溥答道。

    邵樹德笑了笑，道：“鄭凝績有幾個兒子？”

    “有五子。長子cao持家業(yè)，招募蠻獠耕種，次子、三子自小習(xí)武，訓(xùn)練莊客，四子出外做買賣，五子學(xué)問有成，被諸多蠻獠洞主奉為座上賓，教習(xí)其子弟詩書文章、為人處世之道?！蓖蹁叽鸬?。

    “好一個地方豪強?！鄙蹣涞沦潎@道。

    同化，離不開諸如鄭氏這類大家族的功勞。

    蠻獠還處于刀耕火種的狀態(tài)，他們改善了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業(yè)技術(shù)，獲得了巨大的威望。同時身份尊貴，更容易帶動蠻獠學(xué)習(xí)中原禮儀、文化。

    前唐時喜歡往房州流放官員，甚至連唐中宗都被流放到了那里。幾百年下來，房州從一個全是蠻獠的地方，在沒有官方移民的情況下，僅靠豪門貴族中的倒霉蛋，就慢慢文學(xué)漸興，禮儀漸成。

    當(dāng)?shù)氐募徔椉夹g(shù)據(jù)說還水平挺高，別具一格，因為當(dāng)年唐中宗、韋妃過去時帶著不少服侍他們的樂人、舞女、廚師、馬夫、工匠之類的人員——普通人流放，與貴族流放，顯然不是一回事。

    “錄鄭凝績第五子為溱州夜郎縣令，他若敢去，就去上任。若有親朋好友愿去的，可從黔州支取一定錢糧。”邵樹德看向王溥，道：“朕受人恩惠，緬懷思之。卿受人恩惠，思欲報之，朕感同身受。”

    說完，看著諸葛爽、蔣德溫二人經(jīng)常坐的老樹下的座位，嘆了口氣。

    王溥躬身行了一大禮。

    ※※※※※※

    一路走過鄜坊諸州，抵達綏州時，已經(jīng)是七月初了。

    綏州是個小城，也是邵樹德的起家之地。

    當(dāng)年他帶著經(jīng)歷過殘酷戰(zhàn)爭的軍士駐防于此，作為夏綏鎮(zhèn)的外鎮(zhèn)軍，多番cao作之下，獲得了第一桶金。

    “拜見陛下。”城外的蒙恬墓附近，綏州大小官員、橫山黨項酋豪盡皆拜倒于地。

    邵樹德令他們起身，溫言撫慰。

    “綏州城當(dāng)年小得沒有立錐之地，而今居然有十里城周，市面也繁華了不少。朕看了，心懷大慰。”邵樹德說道。

    綏州在這三十年間的變化其實很大。

    當(dāng)年他遷移關(guān)東移民，又后送了不少巢軍俘虜，宋樂于此興修水利，開墾荒田。

    三十年過去了，城市范圍擴大了好幾倍，各色店鋪鱗次櫛比，城外的牲畜市場至今生意興隆，經(jīng)久不衰，給本地百姓的生活水平帶來了實實在在的提高。

    時間改變了很多東西，但有些東西則永遠沒法改變。

    州衙后院至今被保留著，無人入住。甚至于，綏州重新蓋了個官衙，老衙署就此不用了。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州衙后院曾是今上與趙貴妃生活很久的地方。

    邵樹德昨晚就住在那里。一覺醒來，下意識摸了摸身旁，卻摸了個空，頓時悵然許久。

    若非趙玉身體不太好，這次真想帶她一起北行。

    “聽聞你們?nèi)缃穸甲≡诔抢锪耍俊鄙蹣涞驴粗桓牲h項酋豪，問道。

    “回陛下，咱們這一片，多居于龍泉、綏德等縣，也有住在延州城里的。”有人回道：“山里太苦了，生活也不便利，請個郎中都很麻煩。咱們都老了，還是住城里吧?！?/br>
    邵樹德仔細看了這人一眼，心中有數(shù)了。

    當(dāng)年為了收買各個部落的大小頭人，便讓他們在官府領(lǐng)個閑職，拿一份俸祿。逢年過節(jié)再給一部分補貼，牲畜市場的收益也有他們一份。

    原來這些人，也都老了啊，有的甚至傳到第二代了。

    “朕當(dāng)年答應(yīng)你們的事，現(xiàn)在還算數(shù)。以后就在城里安穩(wěn)生活著吧。人這一輩子，圖的不就是富貴么？”邵樹德笑道：“朕今日來此，見了你們，心里很高興，人人都有賞賜?！?/br>
    “吾皇萬歲?！北娙讼残︻侀_。

    邵樹德看著這些須發(fā)皆白的黨項頭人，也哈哈大笑。

    曾經(jīng)桀驁不馴，敢打敢拼的部落首領(lǐng)，現(xiàn)在一個個老態(tài)龍鐘，走路都要靠拐杖。

    他們做了官，拿了朝廷的錢，在城里購地置宅，與山上漸漸斷了聯(lián)系。而權(quán)力是不可能長久出現(xiàn)真空的，諸州官府自然會把黨項民眾管起來，編戶齊民，教育同化。

    邵樹德許諾他們可以繼續(xù)拿錢，雖然這些人很可能已經(jīng)沒有多少影響力了，畢竟當(dāng)年的奴隸早就在官府治下三十年，民心漸移，大部分甚至已經(jīng)入土了，新一代人是不可能認他們的。

    但邵樹德是厚道人，他答應(yīng)的事情，就要繼續(xù)下去。至于他死后，大夏新君廢除這些人的閑官閑祿、諸般分紅賞賜，那是新君的事情，與他無關(guān)。

    橫山三大部分，即野利氏、沒藏氏和東山黨項，總體而言，只有野利氏、沒藏氏還有部分直屬部民，但勢力也大不如前——這些老態(tài)龍鐘的黨項杖翁，以前就是野利氏的附庸部落頭領(lǐng)。

    在邵圣三十年抽絲剝繭的手段下，橫山黨項或許終究成為一個歷史名詞。究其根本，大概只因為邵圣掌握了“核心科技”：做大蛋糕，分化瓦解，徐徐消化。

    第021章 舊人、新人

    七月初八，邵樹德抵達了夏州，住進了曾經(jīng)的府邸。

    宅子是諸葛爽贈的，當(dāng)時值錢千余緡，如今則無價。

    時隔二十多年重臨舊地，說實話，激動的心情之外，又有些許失望。

    朔方縣民范延伯已過世多年，這是邵樹德進村子后得到的消息。

    范延伯家中還是五口人：一個老嫗、一對年輕的小夫妻，外加兩個小孩。

    “你是靈武郡王？”老嫗睜著渾濁的雙眼，顫聲問道。

    邵樹德一怔，仔細回憶了下，一個身材曼妙臉上又帶著幾分羞澀的婦人面容慢慢浮現(xiàn)了出來，于是問道：“你是范延伯的兒媳？”

    “靈武郡王好記性。”老嫗笑了，露出空空的牙床。

    邵樹德無語。

    勞動人民衰老的速度，真的讓人難以想象啊。她的年紀大概也就五十來歲，但早就被辛苦的生活消磨掉了最后一絲生命力，衰老得仿佛后世看到的七十歲的老太婆。

    再想想他后宮中的婦人，也不是沒有五十歲的，但養(yǎng)尊處優(yōu)之下，衰老得就很慢，至今看起來仍有些許風(fēng)韻留存。

    人與人，確實是不一樣的。

    邵樹德四下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比起當(dāng)年，這座宅院還是有了很多積極的變化。

    房子重新修繕了，且打掃得很干凈。

    擺放在院落一角的農(nóng)具明顯增多了，其中大部分是鐵器。

    門窗上裝貼了集市上買回來的年畫，褪色有些嚴重，但二十多年前似乎沒見到這個。

    木柵欄圍墻圈起來的菜畦旁邊，栓了一匹馬。

    柴房內(nèi)挖了一個地窖，里面封了好幾壇葡萄酒。

    雞窩內(nèi)養(yǎng)了十幾只雞，產(chǎn)下的雞蛋據(jù)說不賣了，都自己吃。

    老嫗身上的衣裳看起來是絲、麻混紡的，不是底層百姓經(jīng)常穿著的麻衣。

    苦盡甘來，年老時可以歇一歇，享點清福，對此時的百姓來說，似乎就是太平盛世了。

    王溥走了過來，低聲說道：“陛下，鄚州弘義令范文達便是這家的次孫。其父曾作為土團鄉(xiāng)夫出征，戰(zhàn)死云州。范文達有讀書天賦，故縣里給了個名額，得入夏州經(jīng)學(xué)讀書?！?/br>
    “原來如此?！鄙蹣涞赂锌溃骸熬谷皇侵伊抑??！?/br>
    王溥看了看恭恭敬敬站在那的范家人，心中也很感慨。這種家庭，全天下一抓一大把，偏偏夏州的發(fā)達了。二十多年前他沒來過這家，但聽圣人的意思，家境竟然改善了許多。

    最關(guān)鍵的是，范文達這個名字已經(jīng)直達天聽。圣人的記性一向很好，對夏州范氏來說，簡直喜從天降。

    “賜范家錢十緡、絹十匹、毛布十匹?！鄙蹣涞伦詈罂戳丝?，覺得沒甚留戀的地方，便出了門。

    隨行軍士從馱馬背上取下錢帛，送到范家人手里。

    這點錢，不多不少，對于普通人家多了些，對于“忠烈之后”就差不多了。

    離開范家后，邵樹德策馬于村口，就著夕陽的余暉，默默看著寧靜的村落。

    無數(shù)勇士跟著他離開了這片略顯干旱的土地，追求傳說中的富貴。

    有的人倒在了中途，湮沒于黃土荒草之間，沒有后代，沒有祭祀，默默無聞。

    有的人獲得了更優(yōu)裕的生活，代價則是滿身傷病，四五十歲就早早故去，下一代還需要繼續(xù)拼命。

    有的人富貴逼人，嬌妻美妾，錢糧滿倉，但他們已將家鄉(xiāng)拋諸腦后，有生之年都不會再回來一次，因為這里留給他們的記憶只有貧困和痛苦。

    但邵樹德卻自私地想回到三十年前那個貧困的年代，為的只是見一見故人。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br>
    回不到過去了。

    唯一讓人安慰的，就是百姓們的日子確實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范延伯臨終前，應(yīng)該滿足了吧？

    范延伯之子戰(zhàn)死前，應(yīng)該沒那么多遺憾了吧？

    范延伯艱難求存的時代已去，現(xiàn)在是范文達揮斥方遒的年代了。

    ※※※※※※

    朱瑾揮舞著馬槊，策馬直沖，所過之處，鹿子?xùn)|倒西歪。

    即便是來自白山黑水的野人，見了也不得不服氣。

    人家不僅僅力量十足，技巧更是精湛無比。諸般兵器使起來，往往三兩下就放倒一個人。而且看他的動作，好像你自己送到他刀口上去的，讓人氣憤無比，怎么會這樣？

    圣人說了兩個字：“節(jié)奏”。

    朱瑾殺人，是有節(jié)奏的。之所以讓外人覺得對手是故意往他殺招上撞，其實就是朱瑾預(yù)判了對手的動作，利用節(jié)奏制敵先機，然后用強橫的力量和精湛的技巧，瞬間解決敵人。

    這是用腦子在廝殺！

    也幸好，朱瑾的腦子只會用在廝殺上，政治、軍略都有所欠缺，不然敗的就是朱全忠，而不是朱家兄弟了。

    “鹿子沒有真人有勁?！敝扈Ｏ埋R后，將馬槊一扔，輕巧落地，又接過士兵遞來的果子，粗粗擦了擦便放進嘴里嚼吃。

    果子取自夏州城內(nèi)的果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