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21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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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三太陽升起之時,鄭仁旻已經(jīng)過了山口城——他沒在此停留——在跑死跑廢多匹馬后,終于看見了黎州青黛色的城墻。 再一回首,追兵早就不見了蹤影,但他身邊只剩兩千余人了,清平官段義宗也走失了,趙善政灰頭土臉地跟在他身后,一臉晦氣之色。 突然間就悲從中來,這也太慘了! 鄭仁旻掉了幾滴眼淚,大手一揮,道:“去黎州休整一下?!?/br> 趙善政松了口氣,終于可以吃頓熱飯,歇歇腳了。 “休整完就走,去大渡河,回嶲州?!编嵢蕰F又道。 趙善政先是目瞪口呆,繼而垂頭喪氣。 第052章 大渡河 僅僅兩天時間,戰(zhàn)局其實就已經(jīng)大定了。 立下頭功的還是清道斬斫使李璘所部,他們?nèi)龖?zhàn)三捷,威震南蠻—— 六月初一,平羌水之戰(zhàn),大破南蠻先鋒大將楊詔、東川節(jié)度使楊干貞兄弟,前后斬首五千九百余級。 當(dāng)夜,先收長賁關(guān),再破敵北上列柵之軍五千,斬首千級,殺賊將鄭杞。 初二黎明前,沖至賊中軍前部大營,殺南蠻大軍將高憲文,斬首兩千四百余級,嚇得偽帝鄭仁旻連夜遁逃。 隨后又極限追擊,連收榮經(jīng)縣、邛崍關(guān)、山口城、皮店等地,零零散散斬首五百余。 兩天時間,斬二將、殺敵萬人,頭功是沒有任何疑問了。 該部目前已返回榮經(jīng)縣休整。 人已經(jīng)跑不動了,器械也無法使用,短時間內(nèi)失去了戰(zhàn)斗力。 佑國軍都游奕使王郊被任命為先鋒討擊使,率步騎萬余人南下,輕兵疾進(jìn),于六月初四傍晚抵達(dá)了榮經(jīng)縣。 一路上,到處是潰散南蠻兵士。很多人懶得跑了,直接投降,乞求一口吃食。 還有人跑去了山里,前往附近的各個部落,繞道跑路。 這樣做當(dāng)然是有風(fēng)險的。 首先便是丟棄了大部分輜重。山路可不好走,除了人背外,就只能馬馱了,但效率顯然不如大車。夏軍一路南下,繳獲的馬車、牛車、驢車多不勝數(shù),基本都是敵人遺棄掉的,現(xiàn)在全成了戰(zhàn)利品。 其次是山路艱險,摔死摔傷的人數(shù)會急劇上升——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受傷等于死亡。 最后便是部落的態(tài)度了。他們之前發(fā)動過叛亂,被燕王鎮(zhèn)壓,遷走了大量人口,于是心懷怨恨,這次跟著南詔兵一起劫掠,是應(yīng)有之意。但仗打得這么慘淡,讓部落首領(lǐng)們大失所望,同時也非常畏懼。此時他們能給走山路回去的南詔兵提供什么幫助? 所以,南詔的這場潰退,注定會損失慘重,與一百多年前的那場戰(zhàn)爭驚人地相似——直接死于戰(zhàn)場的人不多,都沒過萬,但死于撤退或突圍途中的人極多,是前者的好幾倍。 王郊是沙場宿將,對此一清二楚。 他分配出了數(shù)支隊伍,每支千人,半為蜀兵,半為平盧、落雁二軍的蕃兵,沿著山道追擊敵人,不要求有多少斬獲,但求持續(xù)不斷給賊人施加壓力,讓他們吃不好、睡不好、精神高度緊張,滿腦子都是逃跑,興不起一點回頭抵抗的念頭。 他自領(lǐng)佑國軍、龍驤軍千余騎,飛熊軍全部,外加勝捷軍兩個步兵指揮、龍驤軍兩個步兵指揮,總計一萬二千余人,沿著相對寬闊、平坦的大驛道追擊。 初五夜,追擊大軍抵達(dá)漢昌城。 初八下午,進(jìn)抵黎州。 讓人驚奇的是,這里居然聚集了一大股潰兵,人數(shù)可能有三五千,但成分不明,或許是南詔兵馬,或許有征召來的部落兵,或許兼而有之。 王郊遣通曉蠻語者前去勸降,并留一部兵馬監(jiān)視,隨后繼續(xù)南下。 初九,抵達(dá)漢源縣。無人守御,不戰(zhàn)而克。 初十,在漢源縣南的白土驛,終于抓到了一支稍具規(guī)模的潰兵,總計約四千余人。一開始還想抵抗,結(jié)果這里地勢已經(jīng)較為開闊,被大軍沖了一波,直接就散了,斬首數(shù)百級,俘三千人。 從俘虜們口中得知消息,大渡河北岸聚集了近三萬人,有兵、有部落丁壯、有夫子,吵吵嚷嚷,毫無秩序。 于是全軍加速前進(jìn)。 當(dāng)天傍晚時分,通望縣已經(jīng)遙遙在望。而通望縣南十余里,就是大渡河了。 ※※※※※※ 大渡河南岸,鄭仁旻登上一處高坡,遙遙北望。 這一路跑得——著實一言難盡。 到黎州之時,好不容易吃了頓熱飯,休息了兩個時辰,結(jié)果北邊傳來謠言,說夏軍到哪哪哪了,有鼻子有眼,讓他十分煩躁。 雖然群臣都勸他,大敗之時最容易產(chǎn)生各種亂七八糟的消息,多不足信,但鄭仁旻依然有些慌張,立刻下令收拾東西,連夜跑路。 山間路滑,又不敢大張燈火,可想而知有多艱難。反正鄭仁旻一路上不斷聽到各種摔落懸崖的慘叫聲,就連他自己的坐騎,都翻滾到了山谷下面——好懸他被侍衛(wèi)拉住了,不然也得跟著一起下去。 從黎州到大渡河近百里,他愣是一天一夜就跑完了,讓追兵望塵莫及。代價就是渡河至南岸時,身邊只有七百人了,就連清平官趙善政都傷了腳,被馬車一路拉回來的,實在慘不忍睹。 駐守河南岸的軍將聞訊,立刻遣兵北上接應(yīng)。 鄭仁旻這時候回過了點神來,想起過往幾天的狼狽情狀,心中隱隱不安,覺得好像有點過了。于是他“鼓起勇氣”,在南岸隔河指揮,下令搜羅一切都找到的船只,日夜搶運潰兵過河,盡最大可能保留國中元氣。 十萬將士,可不是什么阿貓阿狗,一旦沒了,起碼牽涉到十萬個家庭。這其中起碼一半以上,還是大理、鄯闡兩京的家庭,干系重大,實在丟不得。 至于在南詔、夏國境內(nèi)征召的數(shù)萬部落丁壯,其實不怎么可惜。死就死了,能咋地?誠然,這樣會讓大長和國在各部落間的聲望大大降低,但事已至此,哪個更重要,他還是拎得清的。 “唉!將士何辜,此皆元之過錯,不該發(fā)動此次北略的。”大渡河水勢湍急,極為難渡,剛剛就在鄭仁旻眼皮子底下,就有一艘船沉入水中,數(shù)十兵士撲騰了一陣,盡皆沉入水底,鄭仁旻見此,也不由得流下了幾滴假惺惺的眼淚。 一度走失,昨日僥幸逃回的段義宗也潸然淚下。 北岸的情形很不樂觀,缺糧少械,士氣低落,偏偏還很不團(tuán)結(jié)。船只就那么多,各部爭相渡河,為此吵吵嚷嚷,甚至大打出手,誰都鎮(zhèn)不住。 如果夏兵在這個時候追來,那…… “夏兵來了!”突然有人驚呼了起來。 “什么?這么快?” “爺爺還在北岸,怎么辦?” “我兒子也在北岸,要明天才能渡河。” “完了!” 段義宗一個激靈,快步爬上一塊大石頭,向北望去:晚霞之下,一支騎兵出現(xiàn)在了山路拐角處。 騎士們胯下的戰(zhàn)馬神駿無比,一看就比南詔常備的滇馬高大許多。 騎兵銀盔銀甲,披著晚霞,手持長槊,威風(fēng)凜凜。 “飛熊軍!具裝甲騎!”段義宗研究過北朝的內(nèi)情,知道這么一支雖未立下過什么蓋世奇功,但在民間知名度極大的部隊。 之前的戰(zhàn)斗他們沒出現(xiàn),這是終于趕上了么?也是,他們一人三馬,速度怎么可能會慢!如果不是地形限制了他們的行軍,怕是早幾日就到了。 而具裝甲騎甫一出現(xiàn),不出意外引起了南蠻的極大sao動。 渡口處的爭奪更加激烈了。有人揮刀連砍,將已經(jīng)上船的人斬落河面,自己沖了上去。但他也沒得過河,很快就有人將他一腳踹下。 有人向兩側(cè)跑去,試圖躲進(jìn)山林。 還有些頭腦清醒的軍官帶著部隊往高地撤退,試圖利用地形阻遏騎兵。 具裝甲騎首先沖的就是他們! 隆隆的馬蹄聲響起,一千騎提起速來,手持五米長槊,攜萬鈞之勢直直地撞進(jìn)了正在行軍的隊列。 在段義宗眼中,飛熊軍就像一柄釘耙,狠狠地敲進(jìn)了結(jié)團(tuán)的泥土之中,將其擊碎,然后梳理,再擊碎,再梳…… 三千余人的步兵沒有絲毫還手之力,全軍當(dāng)場潰散。 潰兵哭喊著跳進(jìn)了大渡河。浪花一卷,他們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沖散了唯一敢于抵抗的部隊后,具裝甲騎調(diào)轉(zhuǎn)方向,又往另一處沖去。 賊人根本不敢抵抗,呼喊奔走,逃得到處都是。 有絕望的人返身抵抗,直接被長槊挑飛。 有人跪地乞求饒命,但沒人會為他們改變方向或停下來,照樣被刺死或撞飛。 絕大部分人慌不擇路,自相踐踏,蹈河而死者不計其數(shù)。 段義宗看得嚎啕大哭,雙手不停捶打著巨石,仿佛這樣能好受點一樣。 唐懿宗時期,南詔已經(jīng)遭過這樣一次災(zāi)難了,那次死傷、被俘十幾萬人,名臣重將多數(shù)凋零。 時隔三十多年,國中剛剛緩過一口氣來,結(jié)果又來這么一出。他不知道此番能逃回幾個人,如果十萬大軍盡皆失陷,大長和國算是完蛋了,根本組織不起足夠的兵員來與夏人爭斗。 鄭仁旻則看得面如土色。 他也想起了蒙氏時期的那場戰(zhàn)爭。他們趁著龐勛之亂的爆發(fā),悍然出兵攻占嶲州、邕州、交州,形勢一片大好。但誰都沒想到,唐廷居然沒有因為國內(nèi)叛亂就委曲求全,反而在平滅龐勛后,繼續(xù)與南詔干,戰(zhàn)爭一打就是十余年,南詔損失慘重,國中一度把十五歲以上男子盡數(shù)征發(fā),朝廷平衡也被打破,最終導(dǎo)致蒙氏淪為傀儡。 三十年后,又要損失十萬人么?還是在自己手上? 他突然間就很懷疑,此番北進(jìn)一路順?biāo)?,是不是夏人的陰謀?故意把他們的主力吸引到雅州,以至于撤退時為大河阻隔,無法順利逃走? 沒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大渡河北岸又出現(xiàn)了新的夏軍騎兵,今晚注定是一個殺戮之夜。 第053章 背鍋 六月初十的夜晚,大渡河兩岸哭聲連天。 北岸近三萬人,除少數(shù)幸運兒逃走外,大部就殲。 南岸的大長和國君臣,也是涕淚交加,哭聲不止。 兒郎們臨死前絕望的慘叫、咒罵、哭喊,深深映入了眾人的腦海之中。 鄭仁旻臉色蒼白,在侍衛(wèi)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向南而去。 段義宗一夜之間須發(fā)皆白,仿佛老了十歲。 就連躺在車上的趙善政,聽聞之后也痛哭不已,哀嘆連連。 有人從此不再吃魚。 有人見到湍急的河流就直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