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茲還有多少人？”楊亮忍不住問道。

    他還有雄心，還有許多想法，還想以龜茲為補給基地，一路殺向西南，搗毀那個所謂的大回鶻國的巢xue。如果龜茲人煙稀少，物產(chǎn)不豐，那還打個鳥！

    “天寶年間，應(yīng)不下二十萬，現(xiàn)在就很難說了。此地迭經(jīng)戰(zhàn)亂，征伐不休，凋敝已極，不然西遷之回鶻也無法輕易攻取焉耆和龜茲?！蔽睦粽f道：“龐特勤西去之時，搞不好又拉走了不少人，隨后仆固氏、藥羅葛氏反復(fù)拉鋸，這次于闐再下黑手，仆覺得能有十萬人就燒高香了?！?/br>
    “這么少……”楊亮一愣。

    “反正要清查戶口的，過些時日就知道了?！蔽睦粽f道：“興許高昌回鶻統(tǒng)治粗疏，龜茲這邊糊弄仆固氏，少報了戶口呢？不過，仆以為不管龜茲還剩多少人，當(dāng)務(wù)之急是恢復(fù)秩序，清理溝渠，盡快播種。如此，明年五六月間，還能收獲大批糧食?！?/br>
    “有理?！睏盍琳f道：“此事還是得你們毛錐子來辦。我就給你一批人，騎馬至各村落巡視，催促百姓補種冬小麥。誰拖拖拉拉，直接拿鞭子抽?！?/br>
    他路上聽聞，安西四鎮(zhèn)一般而言在九月下旬就完成全部秋播了，如今已是十月初，晚了半個月，希望來得及吧。

    隨后他又忍不住看向西南方，那是疏勒所在的方向，聽聞這些年受到了波斯的極大影響，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了。

    希望明年能去“見識見識”。

    ※※※※※※

    疏勒城內(nèi)，慕阇米志達在等待許久之后，終于見到了大汗奧古爾恰克。

    似乎是剛在蔥嶺以西吃了敗仗，奧古爾恰克的心情不是很好。只見他一邊吃著羊rou，一邊拿割rou刀比劃著，問道：“你這波斯僧，不在高昌好好待著，跑來喀喇沙做什么？”

    “高昌已亡。”沉默片刻后，米志達說道。

    奧古爾恰克露出了些好笑的神情，道：“所以你現(xiàn)在是條野狗了？”

    “不，家狗，我有了新主人?！泵字具_坦然說道。

    奧古爾恰克先是一怔，然后若有所悟，問道：“你投了夏國？”

    “是?！泵字具_毫不掩飾。

    事實上掩飾也沒用，人家有腦子的，有自己的判斷。

    “夏主太貪婪了，有中原不夠，還妄想統(tǒng)治草原?！眾W古爾恰克突然之間就有些不高興，冷哼一聲，道：“草原與中原，那是兩個世界。”

    “唐太宗李世民不就統(tǒng)治過草原么？”米志達說道：“諸方勢力起起落落，本就很尋常，不是么？草原無主之時，中原天子自可號令四方?！?/br>
    “你還想再見到一個李世民？”奧古爾恰克一瞪眼，臉色不是很好。

    “但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米志達提醒道。

    奧古爾恰克沉默。

    大家都不希望見到第二個李世民，但如果真出現(xiàn)了，怎么辦？

    而且這位邵樹德，開國時的本錢可比李世民還雄厚啊。奧古爾恰克只聽行商粗略提起過中原的情況，印象中夏朝一統(tǒng)天下時，戶口是要比李世民那時候多的，因此他可能會比李世民走得更遠，也——更讓人討厭。

    “那位想怎么做？”奧古爾恰克又吃起了羊rou，問道。

    “這要看可汗你想怎樣了？”米志達不答反問。

    “什么意思？說清楚一點?！眾W古爾恰克拍了拍手，吩咐仆人給米志達上菜。

    米志達道了聲謝，然后說道：“大夏天子已冊封于闐國主為‘大寶于闐王’，亦可冊封可汗為忠順疏勒王?！?/br>
    奧古爾恰克的動作慢了下來。

    “有此冊封，可汗之子便可世世代代承襲爵位?！泵字具_繼續(xù)說道：“可汗的三個兒子都長大了吧？想傳位給哪個，說一聲便是，疏勒王世子可以一并冊封的。”

    奧古爾恰克放下了割rou刀，看了一眼米志達。

    這個賊僧，一定是聽到了什么傳聞，來挑撥離間了。想把大回鶻國搞亂，然后趁機攻滅？

    米志達篤定地看著他，一點不慌。

    有些計策，表面看起來十分直白，一點不高妙，但往往就是可以奏效。原因其實都很簡單：中計一方內(nèi)部本來就存在問題，而且十分嚴重，之所以還沒爆發(fā)，全因為被人遮掩下去了，或者互相妥協(xié)，維持著一個脆弱的平衡。

    疏勒這邊的問題嚴重嗎？那是相當(dāng)?shù)貒乐亍?/br>
    波斯王子擔(dān)任副汗，就住在城外的廟里，與薩圖克過從甚密，通過傳教的方式，幫助他擴張勢力。

    而薩圖克也深知人在屋檐下，且被叔父監(jiān)視著，很多貴族不一定愿意投靠他，即便愿意，也不敢相信，害怕是打入團體內(nèi)部的jian細。

    但有些人就不一樣了，這是大回鶻國內(nèi)部的一股新勢力，完全為他所用的新勢力，足以與叔父手下的那幫傳統(tǒng)貴族相抗衡——那些還堅持傳統(tǒng)的人，薩圖克很看不慣，稱他們?yōu)椤笆嘏f派”，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對象。

    奧古爾恰克沒覺察嗎？當(dāng)然不是。

    事實上他一直有懷疑，不然也不會派人監(jiān)視侄子了。

    他作為可汗，作為父親，當(dāng)然希望自己的親生兒子能上位，但后來發(fā)現(xiàn)，有些王族成員竟然支持薩圖克，這讓他愈發(fā)懷疑。

    因此，隨著年齡的不斷增長，這幾年他是愈發(fā)焦躁。幾次想對侄子動手，都被人勸阻了，這讓他愈發(fā)驚怒。

    今天米志達的到來，讓他看到了另一條解決問題的思路。

    冊封嘛，其實算不了什么。名義上低個頭就行了，國中大小事務(wù)，不還是自己做主？

    想到這里，他決定嘗試著與夏國天子談?wù)効础皇钦務(wù)劧眩绻麠l件不滿意，大可以翻臉不認人。

    “我想為我的兒子敦欲求娶大夏公主，如何？”奧古爾恰克試探道。

    米志達一聽，心中暗喜，知道奧古爾恰克上鉤了，于是說道：“這是大好事啊。一個女子罷了，想必大夏天子不會舍不得。如果此事辦成，敦欲可為世子，將來繼承汗位，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br>
    奧古爾恰克大笑起來。

    米志達亦大笑。

    “對了，有件事，大汗還需小心?！泵字具_笑完，臉色一正，道：“薩圖克手里的古拉姆軍，驍勇善戰(zhàn)，大汗不得不防?！?/br>
    奧古爾恰克的臉色凝重了起來，問道：“你聽到什么風(fēng)聲了嗎？”

    米志達狗屁都沒聽到，不過他不介意給這對叔侄加點料，只聽他說道：“外間有流言，薩圖克有可能舉兵叛亂，武力爭奪汗位?！?/br>
    “我怎么不知道？”奧古爾恰克一愣。

    “傳言嘛，做不得準，總之大汗有備無患就行，萬勿被小人所趁?！泵字具_說道：“我這就回高昌面圣，將大汗的請求報予圣人知曉?！?/br>
    奧古爾恰克緩緩點了點頭。

    他雖然對侄子頗多懷疑，但真沒想到這個繼子如此果決，敢發(fā)動軍事政變。

    米志達提醒他，多半沒安什么好心，甚至這件事本身就是假的。但——適當(dāng)做些防備卻是沒錯的。

    米志達沒有耽擱，與奧古爾恰克又聊了聊嶺西的事情，獲得了彌足珍貴的情報后，當(dāng)天晚上就走了。

    而在他離開后，疏勒城中一個消息不脛而走：大汗的親生兒子敦欲要迎娶大夏公主了。

    消息一開始只在很小的范圍內(nèi)發(fā)酵，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開始在更大的人群中擴散……

    第092章 出使

    米志達離開疏勒后，帶著十余隨從，一路北奔，經(jīng)龜茲、焉耆，返回了高昌。

    他并不知道疏勒會發(fā)生什么事，但大體上會有一些猜測。

    他對奧古爾恰克沒什么惡意，甚至有一絲感激。因為正是在他寬容的態(tài)度下，摩尼教才沒有從大回鶻國境內(nèi)消失——事實上也不太可能，摩尼教在漠北回鶻時代，一度是國教的地位，在高昌回鶻的地位也差不多，大回鶻國與高昌回鶻同出一源，真不至于。

    但他對薩圖克卻有很深的厭惡。

    因為這個人一點都不寬容。

    米志達一直以為，越是高層對這東西就越無所謂，很難讓他們?nèi)缤讓右粯域\。但薩圖克卻不太一樣，死了最好。

    而就在慕阇米志達在南疆忙活的時候，夏都拂多誕曹阿了（rew，意為富裕的人）早就在夏軍的陪同下，一路西行多日了。

    他是九月十五日從庭州出發(fā)的，沿著唐時大名鼎鼎的白水澗道向西，經(jīng)沙缽城守捉、馮洛城守捉、耶勒城守捉、俱六城守捉至輪臺縣（今阜康一帶），總共四百二十里，三天就走完了。

    這些城池都在天山北麓，一字排開。

    城墻殘破不堪，有的甚至完全坍塌了，顯然無論是吐蕃人還是回鶻人，都對修城沒太多興趣。

    城池周圍有一些農(nóng)田，主要利用高山冰雪融水灌溉，也荒廢了至少一半以上。如今只能看到少許民房，同樣殘破不堪，穿得臟兮兮的田舍夫們在幫官家照看牲畜。

    牲畜大部分是去年圣人西征時從草原上帶來的，已經(jīng)消耗了一大半。也有本地部落上貢的，數(shù)量不少。部分牛羊由輔兵割草喂養(yǎng)，部分交給農(nóng)戶，爭取多繁衍一些，明年充作軍需。

    從這些舉動完全可以看出，夏人在西域的軍事行動遠遠談不上結(jié)束，明年勢必還有仗要打。

    九月十八日，曹阿了在此等來了幾名文吏。

    為首一人自我介紹名叫“劉冕”，在趙王軍中擔(dān)任軍判官——這是實權(quán)職務(wù)了。

    其他幾人有的是原高昌回鶻官員，有的是大夏鴻臚寺的官員，一并跟著西去。

    “劉判官，前路通了嗎？”曹阿了問道。

    “曹僧正無需擔(dān)憂，叛亂已平，沒什么賊人了。咱們這就趕路吧，正事要緊。”劉冕看樣子年紀不小了，但精神頭十足，立刻就要動身。

    “也好。”曹阿了點了點頭，道。

    劉冕喚他“僧正”，這是中原管理僧尼的職務(wù)，高昌回鶻還沒有，聽起來不倫不類的，但他并不介意。

    而他剛才提到的叛亂，發(fā)生在清鎮(zhèn)，也叫清海軍城。

    有部落不滿大夏統(tǒng)治，起兵作亂，攻陷了只有百余兵留守的清鎮(zhèn)。朱瑾、趙王率軍平叛，也不知道結(jié)果咋樣，聽劉冕的意思，好像已經(jīng)平定了，那就好。

    “劉判官一直跟著趙王？”西行路上，偶爾休息的時候，曹阿了就會找劉冕聊天。

    他覺得這個人很有意思，滿臉滄桑之色，好似看透了世事一般。說話很有水平，見識更是不凡，往往一語中的，切中要害。

    曹阿了有時候都驚嘆，隨便一個中原來的文吏，都這個水平么？至少他沒在高昌見到過這樣出色的人物。也許，劉冕以前是干過大事的，只不過得罪了什么人，被貶官了？

    “有些年頭了?！眲⒚嵴f道。

    “劉判官是哪里人？”

    “算是河西人吧，家安在敦煌?！?/br>
    “此番西行，有把握么？”

    “事在人為。有些事情，沒見到之前，誰也不敢打包票?！?/br>
    “劉判官信摩尼教么？”

    “……”

    ※※※※※※

    九月二十一日，眾人經(jīng)張堡城守捉、烏宰守捉，渡白楊河，至清海軍城。

    三百八十里的路程，同樣是沿著天山北麓稍有人煙的農(nóng)耕區(qū)，三天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