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約聽過，似乎是波斯頗有學(xué)問之人?！崩钍匦耪f道。

    他這不是吹牛。隨駕西征的時候，他確實在拔汗那隱約聽過這個名字，私底下猜測，這人名氣應(yīng)該不小。

    “波斯亦多賢人啊?！鄙蹣涞抡f道。

    花拉子米出生在花剌子模，活躍于中國的唐德宗至唐宣宗年間（780－850年），是波斯著名數(shù)學(xué)家，被稱為“代數(shù)之父”，在大約八十多年前寫了一本書：《代數(shù)學(xué)》。

    書中系統(tǒng)提出了代數(shù)、已知數(shù)、未知數(shù)、根、移項、集項、無理數(shù)等一系列概念，并載有例題800多道，傳入西方后，作為標(biāo)準(zhǔn)教材流傳了幾百年。

    他還寫了一本《算術(shù)》。系統(tǒng)記述了十進制記數(shù)法和小數(shù)運算法，為世界普及十進制計算做出了巨大貢獻。

    印度數(shù)字0－9藉由他的著作傳入西方，被稱為“阿拉伯?dāng)?shù)字”，很快代替了歐洲的羅馬數(shù)字（就是1、2、3、4之類）——邵樹德也打算推廣印度數(shù)字，取代傳統(tǒng)的一、二、三、四，因為非常好用，他也習(xí)慣了。

    花拉子米還是一位天文學(xué)家、地理學(xué)家。因為他卓越的才華和杰出的貢獻，1973年世界天文聯(lián)合會以他的名字命名了月球上的一座環(huán)形山。

    邵樹德也是在聽到這個名字時，他猛然發(fā)覺這個牛人竟然離他這么近。

    《代數(shù)學(xué)》這本書就存在巴格達的智慧宮圖書館，外界應(yīng)該也有少量流傳，只是需要費心尋找——1258年，蒙古攻破巴格達，進行了大屠殺，并將圖書館里的書要么燒毀，要么投入底格里斯河，將河水都染黑了……

    邵樹德不明白為什么蒙古人對知識這么仇恨。

    圖書館里的書礙著你們什么事了？為什么要毀掉？難以理解。

    “朕想你出使巴格達，如何？敢不敢去？”邵樹德問道。

    “有何不敢？”李守信說道：“陛下有命，縱赴湯蹈火，又有何懼？”

    “好，好！”邵樹德笑道：“巴格達是黑衣大食的都城。這個國家，與前唐有些像。咱們雖然常說‘薩曼波斯國’，但嚴(yán)格說來，這個薩曼波斯只是黑衣大食下面的一個藩鎮(zhèn)，薩曼國君也只是節(jié)度使罷了。王師多次擄掠的拔汗那，更只是這個藩鎮(zhèn)轄下的一個支州?！?/br>
    “巴格達朝廷與藩鎮(zhèn)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太算和睦。講究點的還給貢賦，不講究的就僅僅只有表面尊奉了，如同當(dāng)年的河朔三鎮(zhèn)?！?/br>
    “你若要去巴格達，薩曼波斯那邊肯定是不能走了?！鄙蹣涞吕^續(xù)說道：“因為這幾年王師在西域的征戰(zhàn)，烏古斯人對大夏另眼相看。再加上他們當(dāng)年臣服過八剌沙袞、怛羅斯的回鶻王公，因此有意遣使入朝，進獻貢物?！?/br>
    “當(dāng)然，這種進貢算不得什么。朕也不會虛榮到覺得他們就此臣服了，這不太可能。但他們至少不是敵人，在短期內(nèi)也會與大夏保持一種相對良好的關(guān)系，這就可以借道了?！?/br>
    龐特勤率回鶻二十萬眾西遷之后，一度在蔥嶺以西威風(fēng)八面，烏古斯人就曾經(jīng)臣服過。

    但那都是老黃歷了！現(xiàn)在葛邏祿人都不太聽話了，遑論烏古斯。

    一言以蔽之，公駝王沒有牌面！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人家不買你的賬，卻不一定是敵人。烏古斯諸部與波斯的關(guān)系也很差，他們存在著聯(lián)合八剌沙袞，共抗波斯的需求，雙方關(guān)系還是可以的，借道應(yīng)無什么問題。

    “陛下，臣至八剌沙袞后，可否令碎葉王派人護送？”李守信問道。

    “可?！鄙蹣涞曼c了點頭，說道：“朕會傳旨碎葉、弓月兩地，令吾兒及奧古爾恰克各派少許兵馬，沿途護送?！?/br>
    “至烏古斯諸部牧區(qū)后，先派人聯(lián)系可薩汗國。這個國家實力不強，應(yīng)不至于留難你等。通過他們的領(lǐng)地后，再想辦法聯(lián)系巴格達。”

    “當(dāng)然，以上都是朕的猜測。實地走的時候，肯定還會發(fā)生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事情，屆時就需要你隨機應(yīng)變了。”邵樹德說道：“朕會挑選三百銀鞍直武士，攜帶貨物，由折從阮統(tǒng)率，他們都聽你的，萬事由你做主?！?/br>
    “銀鞍直乃陛下親軍，折將軍更是皇親國戚……”李守信遲疑道。

    “無妨?！鄙蹣涞轮苯诱f道：“就得這等人護送，朕才放心。奧古爾恰克的人，可以信任，但又不能全信，關(guān)鍵時刻還是自己人可靠。”

    “臣遵旨。”李守信應(yīng)道，頓了頓后，他又問道：“陛下，敢問此行目的為何？”

    邵樹德沉吟了下，道：“有三大目的?！?/br>
    “第一，交好巴格達朝廷，想辦法獲取智慧宮圖書館的藏書。無需原本，允許我們抄錄即可?；蛘?，花錢買大食語版本的書籍亦可?！?/br>
    “陛下，這不一定容易吧？”李守信問道。

    邵樹德贊許地看了他一眼。

    有的臣子，就不會這樣質(zhì)疑他、反問他。你說什么，他都點頭答應(yīng)，也不管能不能做到。

    “很難?！鄙蹣涞聡@道；“盡力獲取吧，這也是此行最重要的任務(wù)。知識，雖遠在大食，亦當(dāng)求之?！?/br>
    “那就需要帶上通曉大食語、波斯語、突厥語、粟特語的國子監(jiān)貢生。”李守信立刻說道：“陛下最好親手書寫一份國書，挑——挑好聽的話講一講，或能多上幾分機會?！?/br>
    “朕會的。”邵樹德說道：“智慧宮的藏書，包羅萬象，最初多為波斯古籍，后來又多少了很多其他國家的藏書。他們自己也寫了很多，都非常有價值。正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華夏先民固然書寫了無數(shù)書籍，但智慧宮的藏書大體上與華夏書籍互補，我們?nèi)钡?，正是他們擅長的。他們?nèi)钡模瑒t是我們擅長的?！?/br>
    說到這里，邵樹德沉吟了下，道：“如果可能的話，朕可以與他們交換。咱們?nèi)A夏也有許多拿得出手的書籍，有些或許他們會感興趣?！?/br>
    “陛下，大食人對外國書籍感興趣嗎？”李守信問道。

    “感興趣，甚至費盡心思搜羅。”邵樹德很肯定地說道。

    他記得歷史上大食君主聽聞西歐西西里國王的藏書十分豐富，于是寫信過去，向人家索要藏書。不知道什么原因，西西里人竟然真的給了。

    況且，智慧宮的藏書大部分是外國的。波斯、希臘等等，阿拉伯人自己原創(chuàng)的真沒多少，畢竟他們是沙漠馬匪起家。

    “那么，臣會準(zhǔn)備一份書籍名錄，附上大致介紹，看看大食人感不感興趣，以作交換?！崩钍匦耪f道。

    “可?！鄙蹣涞曼c了點頭，隨即又道：“朕聽聞，巴格達大部分學(xué)者不是大食人，甚至是異教徒。如果可以的話，邀請他們來洛陽，朕會賜予他們想要的一切。財物、宅邸、美人、官爵等等，讓他們衣食無憂，可以安心作研究、帶學(xué)生。”

    “臣明矣?！崩钍匦帕私饬松蹣涞碌臎Q心。

    前唐非常開放，有大量外國學(xué)者居住在長安。

    別人好的，立刻就學(xué)習(xí)，從來不會覺得他會這個、我不會，而覺得丟面子，故意不學(xué)。

    也不會因為人家在某一方面研究得相對深入，自己在這一方面研究得比較粗淺，就出于自尊心，盲目排斥別人，死抱著自己落后粗淺的東西不放。

    他們非常務(wù)實。你比我強的方面，我承認(rèn)，不恥下問，學(xué)會了后就是我自己的東西。

    看樣子，圣人也是這種人。

    “如果他們這都不愿意的話——”說到這里，邵樹德臉上厲色一閃，道：“朕會讓他們知道什么叫‘天災(zāi)’?！?/br>
    李守信低下了頭。

    “天災(zāi)”這個詞，近年來漸漸流行于拔汗那、怛羅斯等地，以比喻劫掠他們的游牧大軍。

    對波斯人而言，游牧大軍比夏國禁軍更可怕。因為他們完全不講道理，四處燒殺搶掠，什么令人發(fā)指的惡事都干得出來。打到哪里，吃到哪里，搶到哪里，造成的破壞比夏國禁軍還要大。

    “第二個任務(wù)——”說完這件事，邵樹德：“繪制地圖，記錄沿途風(fēng)貌，打聽下所至之處，附近數(shù)百里乃至上千里的范圍內(nèi)，生活著哪些部落，又有哪些國家。關(guān)于這些部落、國家的歷史、傳聞，也可以粗淺記錄一番。大食往西，有‘拂菻國’，看看能不能聯(lián)系上?！?/br>
    拂菻是中國對拜占庭帝國的稱呼。

    拜占庭與中國是有邦交的。

    貞觀十七年（643），拜占庭遣使至長安，獻方物（赤玻璃、綠金精）。

    李世民回贈綾綺。

    有唐一代，拜占庭共七次遣使來到長安，最后一次在玄宗天寶初年。因為阿拉伯崛起，后面幾次要么托人間接過來，要么派的是民間使團——“大德僧”。

    至于“拂菻”是什么意思，最大的可能是菻讀“麻”，在中間傳遞稱呼的時候，傳茬了。拂菻可能就是羅馬的意思，因為他們的商人對外自稱都是“羅馬”。

    而宋史曾記載東羅馬三次遣使過來，這個可能就不是真羅馬了，而是塞爾柱突厥，他們歷史上不止一次對外僭稱“羅馬”，蒙蔽外人，以至于《明史》中直接“疑其非大秦”。

    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突厥人“擁立”的羅馬皇帝。

    《宋史》中稱其為“滅力伊靈改撒”，那么此人多半為阿萊克修斯一世·科穆寧的妹夫、尼基弗魯斯·梅里森諾斯凱撒，他曾經(jīng)被突厥人“擁戴”，僭位皇帝，并將東羅馬帝國亞洲地區(qū)城市的管理權(quán)交給突厥人。

    羅馬人都能多次來中國，中國就不能去那邊看看嗎？很奇怪，歷史上真沒有。

    是你腿沒人家跑得快，還是怎么著？邵樹德認(rèn)為，還是君主沒有這個意愿。

    這不巧了么，現(xiàn)在他有這個意愿！

    交流，交流，一定要多與外人交流，無論是和平的方式，還是武力——不打不相識嘛。

    “第三件事，建立一條可行的穩(wěn)固商道?！鄙蹣涞伦詈笳f道：“海路有海路的優(yōu)勢，陸路也有陸路的優(yōu)勢，不能一概而論。而且，這條路線不僅僅可以用作商路，文化、學(xué)者交流，更為重要。朕不喜歡閉門造車，更喜歡取長補短。文化、商業(yè)交流多了，安西道乃至河隴，就不至于這副鬼樣子了，朝廷也能更好地統(tǒng)治這些地區(qū)。”

    很遺憾，中國處于亞歐大陸的東端，要想交流，還真的只能走西域，畢竟海路的風(fēng)險實在太大，一不留神就船毀人亡了——歷史上六七百年后，葡萄牙曾經(jīng)流傳一句話“沒有一艘船能連續(xù)三次往返里斯本與印度之間”，話可能有些夸張，但以16世紀(jì)的航海技術(shù)而言，遠洋航行仍然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就別提這會了。

    “臣需要月余時間，做些準(zhǔn)備?！崩钍匦抛屑毬犕耆笕蝿?wù)后，神色凝重地說道。

    “不著急。”邵樹德說道：“過完正月再出發(fā)，朕有耐心。另者，也別太過強求，若實在難以前行，不妨帶著已有的成果，先行回轉(zhuǎn)，朕自有計較。”

    第082章 出使、買賣、辯經(jīng)

    同光三年（918）的正月平平無奇，一如這個龐大的帝國。

    但邵樹德就喜歡這樣平平無奇的日子。

    每過一年，歷史的慣性就更改一點。

    駛向歷史深淵的晚唐五代戰(zhàn)車，在他這位老司機的不斷點剎下，速度已經(jīng)大大減緩，并且悄然轉(zhuǎn)向，離一條更好、更平坦、更光明的道路越來越近了。

    至于為何不把剎車踩到底，然后猛打方向盤，因為邵樹德怕翻車啊。

    社會風(fēng)氣這種東西，不是下一道命令、建立一個新制度就管用的，它有慣性，有習(xí)慣于這種風(fēng)氣的既得利益者，有內(nèi)部應(yīng)力，需要某種方式來釋放掉。

    要么是大爆炸式的集中釋放，要么就花水磨工夫一點點消磨。

    做時間的朋友，讓制度的牢籠在時間的加成下，一點點馴服風(fēng)氣這頭怪獸。

    每過一年，邵樹德都仿佛看到那頭怪獸被關(guān)在籠子里，不斷哀嚎，反復(fù)撞擊。

    大夏開國的第十八年，怪獸的體力已經(jīng)大大衰減，風(fēng)氣rou眼可見地產(chǎn)生了變化。

    這叫什么？

    這叫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換個人，籠子早破了，自己也被怪獸啃噬得體無完膚。

    正月初二，新年正熱鬧的時候，邵樹德已經(jīng)開始工作了。

    他找來了在海上聲名鵲起、被授予正八品上宣節(jié)校尉的王黑子。

    別看王黑子在海上生龍活虎、威風(fēng)八面，但在入宮之后，卻十分拘謹(jǐn)。正所謂“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他之前的眼界還是太小了，沒見過世面，被威嚴(yán)肅穆的宮殿給震驚，又被長戟如林的侍衛(wèi)給震懾，沒戰(zhàn)戰(zhàn)兢兢已經(jīng)算他膽子大了。

    “王卿對宣節(jié)校尉可還滿意？”邵樹德高坐于上，美人環(huán)繞身側(cè)，輕聲問道。

    王黑子偷瞄了一眼，便低下了頭，回道：“臣回家鄉(xiāng)，縣尉見到我，平輩論交。主簿說話很客氣，還請我吃茶?？h丞、縣尊見了面，也寒暄了幾句。臣——非常滿意。”

    “這是你拿命換來的，有此待遇，也是尋常。”邵樹德說道：“王卿年齒幾何？”

    “三十有三?！蓖鹾谧哟鸬?。

    “正值盛年，就此安享富貴，有點早啊。宣節(jié)校尉，對王卿這種大才來說，也小了點?！鄙蹣涞抡f了一通，話鋒一轉(zhuǎn)，又道：“三十來歲的年紀(jì)，就不想封妻蔭子么？”

    王黑子有些吃驚。

    封妻蔭子有兩種可能，一是勤勤懇懇做了一輩子高官，臨老致仕時或有一二名額，另外一種則是立下大功勞，這個無需論資排輩，也無需衣紫，只要功勞足夠，就可封妻蔭子。

    他這種八品散官，想都別想，除非立下奇功。

    “臣又何嘗不想，苦無機會罷了。”王黑子老實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