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夜幕轉(zhuǎn)白晝，白晝又墜黑夜，如此轉(zhuǎn)換一月之久，圓月重新掛上天幕，彭玚灌完了所有遙夢醉，臉上已是通紅，眼里卻似有水光。

    他抱著頭坐在地上，掩去了目中異樣，過了片刻，他搖晃地站了起來。

    彭玚偏頭看招凝，“對不住，讓你等了這般久?！?/br>
    “無事?！闭心溃芭砬拜?，你還好嗎？”

    彭玚擺擺手，“好不了了?！?/br>
    他猛然一展手，掌心不過一單薄玉簡，但招凝卻感知到其上不同凡響的價值，他屈指一彈，將玉簡送給招凝。

    招凝只低眸一眼，便知這玉簡所記載乃是彭玚畢生煉器所學(xué)。

    他告訴招凝，“我這一身對煉器的參悟都在此處，當(dāng)年在承玄修真界，我就知道你這仙子對煉器有幾分天賦，希望它對你有用。若是無用，你便幫我找個弟子傳承下去?？煞?？”

    彭玚說“可否”之時，似帶著幾分哀求之意。

    招凝自然應(yīng)了，“不負(fù)彭前輩所托?！?/br>
    “好，好，好！”他一連說著，又提醒，“此中有一破元神手靈寶絕學(xué)，非我創(chuàng)造，是我當(dāng)年于一奇異洞府所獲，其上本以太古雷紋篆刻，被我破解三四成，應(yīng)是一種靈寶提升通天靈寶之法，大抵對你最是有用?！?/br>
    “招凝謹(jǐn)記于心。”招凝輕聲著。

    彭玚轉(zhuǎn)眸看天，“我知不久之后就是九州一難，可惜我彭玚已經(jīng)無法貢獻(xiàn)綿薄之力了，便交給你們了?！?/br>
    “一切都會過去的?！贝丝烫托闹畷r，招凝忽而沒有那般堅定了。

    彭玚也知，他只是嘆一聲，最后轉(zhuǎn)眸對招凝，又提起一事，“當(dāng)年驒奚不告而別，幾番都搜尋不到蹤跡，前些日子，我倒得到了個消息，北寒海域有騊駼一脈出沒，大抵就是驒奚。你若是覺得當(dāng)年之事還有遺漏，可去看看?！?/br>
    “多謝彭前輩?！?/br>
    當(dāng)年青月宮發(fā)現(xiàn)驒奚，驒奚將一切都交代，但自此失神，自閉于青月宮，待他們從鬼神冢歸來再去青月宮尋驒奚之時，驒奚只留下一封靈信，只說“不愿再憶及這百年之事，愿重走父親生前之路，遨游九州，勿念勿尋?！?/br>
    驒奚隱蔽之法再次施展，任憑幾名元嬰上人搜尋都找不見蹤影，而借助尚夏之能去召喚它，它亦不再給回應(yīng)。

    彭玚擺擺手，目光又落回紅衣女子身上，目中全是眷念與繾綣。

    他一步步走向紅衣女子，紅衣女子并沒有因為他的靠近停頓半分，彭玚雙手捧在胸口，掌心漸漸凝聚出幽藍(lán)的光華，光華之中包裹著那株空冥仙草。

    彭玚遲遲未動，紅衣女子舞姿亦未停。

    他垂眸，“小鈺，八百年了，是我負(fù)你，是我令你執(zhí)念至今?！?/br>
    “小鈺，但是小鈺，若是回到八百年前，我還是會送她神魂入世，我只求與你再見?！?/br>
    紅衣女子舞姿翩翩。

    他依舊呢喃，“但我知，這只會再重蹈覆轍，再負(fù)你一次。小鈺，我不愿你再痛苦，我知你不想再認(rèn)我，便……便讓我斬斷這因果，來生……來生不要再遇見我?！?/br>
    月光灑下，在紅衣女子長發(fā)上披上一層銀霜，可她并沒有因此停下。

    彭玚閉眼，緊緊一抿，搖了搖頭，將空冥仙草推出。

    空冥仙草懸浮在紅衣女子頭頂，仙草之輝絲絲縷縷落在她身上，一點一點融入她體內(nèi)，她的動作漸漸緩了下來，直至一旋轉(zhuǎn)的姿勢，她面對彭玚，彭玚與她一眼對視，彭玚眼里的眷念與懊悔對上的卻是空洞，小鈺便在他注視之下，緩緩倒下。

    “小鈺！”彭玚叫喊了一聲，撲上去將小鈺抱在懷里。

    他緊緊擁著，眼淚終于忍不住跌落，嘴中不斷重復(fù)著，“對不起，對不起……”

    招凝緩緩靠近，她看著小鈺周身蘊著熒光，那是空冥仙草正在融化這段因果，但這個過程結(jié)束，她的魂靈便會自行納入輪回之中。

    彭玚哽咽著抬頭，似是知道小鈺時間不多，他展開手，掌心虛按在小鈺眉心，而同時他眉心光華閃動。

    “彭前輩……”招凝驚愕，他正在將他此生仙緣轉(zhuǎn)贈給小鈺，來時小鈺哪怕不能成仙入道，這份仙緣也會護(hù)佑小鈺一生無憂。

    招凝知道無法阻止他，她只是呢喃著，“可是，你現(xiàn)在就會羽化……”

    仿佛是應(yīng)和著招凝的呢喃之聲，彭玚的半身以虛化并在海風(fēng)吹拂之下，變成似輕羽的碎片飄蕩在空中。

    直至羽化一只蔓延到他肩膀，而小鈺還未從因果融化的過程中結(jié)束。

    他輕輕將小鈺放在地上，低頭在她頭頂輕輕一吻，只留下一聲“永別了”，身體徹底羽化。

    招凝站在小鈺身邊，抬眸看飄散在空中的碎片，冥冥之中，輪回法則自行開啟，彭玚此人已消散在九州。

    這一幕讓招凝闔上眼眸。

    但很快，她似感應(yīng)到什么，低眸一看，卻對上小鈺的眼睛。

    小鈺是醒著的，她半撐著身體坐起，而后猛然按在胸口半寸前，她周身的熒光不斷向她掌心聚集，直至最后那本融入她身體的空冥仙草硬生生被拽了出來。

    她直接扔在地上，空冥仙草仍舊保持著原本的模樣。

    小鈺劇烈咳嗽著，每一次咳嗽都吐出一道靈光，她乃靈體，無血，那是本源之力。

    她抬眸看招凝，卻突兀對招凝道了一聲，“謝謝?！?/br>
    招凝挪了半步，俯身將空冥仙草拾起。

    “我沒有幫你?！闭心徽f，“我只是在……沉默?！?/br>
    彭玚的修為已經(jīng)在鬼神冢消耗的七七八八，再加上這二十年無保留的修復(fù)小鈺的魂靈，他的修為讓他根本沒有辦法感知到小鈺其實一直清醒著，并且在空冥仙草融入之時，假裝受到了影響。

    而這一切，招凝是知曉的。

    彭玚與小鈺之間的愛與恨，招凝不想干預(yù)，僅此而已罷了。

    小鈺本就該在她清醒之時，入輪回，招凝不知道她用什么辦法還堅持到現(xiàn)在，但她知道，小鈺很快就會步入彭玚的后塵。

    小鈺對招凝說，“我從未厭恨著這段因果，可是這段因果牽扯到另一人，是他想不透?！?/br>
    她站起來，緩緩走到海角邊，身上靈光灑落，“來世，我會去找他，到那時，沒有彭玚，沒有小鈺，我是我，他是他，那才是我們的緣?！?/br>
    她側(cè)身向招凝，朝招凝留下一寬慰的笑。

    轉(zhuǎn)而像一只蝶，墜向大海。

    招凝上前幾步，小鈺的身影墜到一半時，徹底散做無數(shù)靈蝶，被海風(fēng)送入輪回。

    海角只剩下招凝一人，海浪不斷拍打著礁巖，招凝抬頭看天，圓月皎潔，繁星皆隱，帶來的是一片孤寂。

    招凝是走回歸元城的，橫跨昆虛，慢慢悠悠，感受天地自然，反而能平復(fù)那些陌生的情緒。

    待到歸元城的時候，正值九州商會開啟之時，城內(nèi)的喧鬧幾乎要將高處的九州臺震落，踏入城中，那熱鬧與歡快向一陣風(fēng)吹拂著每一片角落。

    目及之處，絕大多數(shù)都是練氣境和筑基境的低階修士，但金丹境界的真人也有不少混在人群中，收斂氣息和周遭聊得火熱。

    招凝走在路中，人群摩肩擦踵，會自發(fā)給她讓出一條路，卻也不會注意到她。

    她又瞧見妍玉在無數(shù)地攤中間吆喝著，“收九州殘卷，有多少收多少?！?/br>
    大抵是來來往往的修真者不少，為了商會上其他材料大多數(shù)人都想多換些靈石，于是她的攤前停留了不少人。

    招凝曾經(jīng)問過尚夏，為何要收九州殘卷。

    尚夏告訴招凝，起初是對九州殘卷上未知地方敢興趣，后來在西極魔荒之中偶入天機(jī)宮，看到了那段天機(jī)宮因九州卷完整地圖而瘋魔的畫面，因而便起了收集完整的意圖。

    末了，尚夏還說出自己的推測，“我懷疑，九州不止現(xiàn)在這般大?！?/br>
    招凝彼時還些許驚訝，九州出生之人，數(shù)千數(shù)萬代都被九州即全部的理念影響著，極少思索過這種可能，或者在探究之后否定了這種可能，偏生尚夏越是了解越是肯定，因不知九州封閉的秘密，反而更有一番要遍歷真正九州的雄心。

    某一時刻，招凝似乎悟了“應(yīng)時而生”四字的意味。

    招凝并沒有打擾妍玉，她繼續(xù)在街道上半隱半閑適的逛著，期間察覺到數(shù)名元嬰上人的氣息，當(dāng)然還有紀(jì)岫等人存在，九州商會落于昆虛，他們責(zé)無旁貸，必須保證九州商會的順利，招凝抬眸看九州臺，就是不知，這一次是哪位元神尊者蒞臨。

    便在此時，招凝目光緩緩落在一條巷道深處，那是類似星靈遺墟大衍推衍之感。

    她抬步一落，身形已出現(xiàn)在感知之處，原本的屋舍被一處高大院落所取代。

    即使日光明媚，此處卻略顯陰暗，院門前兩盞燈籠泛著幽藍(lán)的光，光芒映照下，顯出三字——“輝焰閣”。

    輝焰閣一直以來是個極其神秘的地方，并且大多數(shù)時候出現(xiàn)在九州南部，很長一段時間，招凝都以為它與天陽仙宗有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可是，以而今境界再去觀察，招凝卻覺它所暗藏的力量令人生怖，絕非天陽仙宗能控制的，說不得是……尊者之地。

    這一刻，招凝忽而一怔，心中閃過一道明悟，意識到此地為誰居所。

    她剛踏入臺階，棕紅大門緩緩打開，并非像上次那般有熒光引路，此刻卻是通明一片。

    院中大殿大門已經(jīng)開啟，殿中有大衍玄龜神像，神像兩側(cè)有一男一女，他們同時轉(zhuǎn)身，看向招凝。

    招凝步入其中，一男一女迎上來，女子為首，笑著禮身，“見過招凝上人。”

    招凝回禮，“二位如何稱呼？”

    女子回答，“晚輩金瀅，這是我?guī)煹芟嘁?。家?guī)熃?jīng)無尊者?！?/br>
    招凝不驚，喚二人“金真人、相真人”，金瀅笑著，“家?guī)熣f，若是在商會遇見招凝上人，可邀入一聚?！?/br>
    “經(jīng)無尊者，通達(dá)天機(jī)，萬物皆明?！闭心潎@道，當(dāng)年西源鎮(zhèn)便知招凝欲尋他，而今也囑咐弟子再次相迎，當(dāng)真萬事都逃不出他的推衍。

    金瀅應(yīng)道，“家?guī)熞源笱苤θ氲?，九州萬事萬物皆能一眼看破?！?/br>
    她迎著招凝上前，同招凝介紹面前神像，“此神像是家?guī)煆拇笱苄斨幦〉靡唤z天機(jī)，若是皆此推算，元嬰之下萬事通明。當(dāng)然，這是限于我二人境界，若是大師兄荀松上人在此，元嬰之時亦可推衍出一二?！?/br>
    這便是輝焰閣立閣之本?！熬胖萏鞂m元神尊者各鎮(zhèn)守一方，家?guī)煴沔?zhèn)守陽州，奈何家?guī)熓前V迷大衍之人，常年閉關(guān)推衍，一推衍便是數(shù)百年，便以輝焰閣立陽州，主為引導(dǎo)。由大師兄為閣主，我二人輔助，奈何那賀捷隱藏的太深，又有鬼魔面掩蓋，險些造成陽州大難，我等輝焰閣到成了隱形無用之所了。”金瀅無奈嘆氣。

    招凝知道荀松上人，當(dāng)年千壽大殿之后，天宮并未蒞臨，來的便是這位荀松上人，持天宮令撫平天陽后續(xù)之亂，重整陽州格局。

    “不知荀松上人去了何處？”

    金瀅與師弟對視一眼，朝招凝歉意一笑，“師兄見陽州太平，去師尊閉關(guān)洞府前領(lǐng)罰了。”

    “大師兄大抵是見不到師尊的。”相姚說道，“怕是要在洞府前跪到出關(guān)?！?/br>
    “當(dāng)年為招凝上人解惑的便是大師兄。大師兄原還說，天陽仙宗匆匆再見，未向您致謝，實在過意不去?！?/br>
    招凝只道，“我亦不過是解決當(dāng)年遺留疑惑，荀松上人不必于此?！?/br>
    “招凝上人果真純粹?！苯馂]贊道，又說起邀招凝來此的本意，“家?guī)熣f，若有緣遇上上人，必是上人心中有惑，無法明悟，可借大衍玄龜神像推衍一二。”

    她比了一請勢，“我等不過金丹境界，無法助您，還請上人親自……”

    話音未落，她抬頭看向大殿之外，卻見一道熒光飛入，招凝見此意識到是有人扣響了輝焰閣的大門。

    金瀅歉意，“輝焰閣有求必應(yīng)，還請招凝上人稍等。”

    招凝并不急，只微微頷首，退居一側(cè)，便見金瀅示意相姚，相姚手中玉瓶高舉，輝焰閣中光線皆被納入。

    棕紅大門再次開啟，幽藍(lán)熒光點亮一條通路，引導(dǎo)一身材魁梧的男子緩緩進(jìn)入，那男子似熟知輝焰閣情況，并未有任何打量。

    直至走到神像前，在他目中四周皆黑暗，面前似有一堵集聚壓迫的墻。

    金瀅于黑暗中驅(qū)動大衍玄龜神像，神像發(fā)出非男非女的古怪聲音。

    “爾有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