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說尾聲】
白浣月再度登臨鏡山之時,已過九十四載光陰。 時值梅月,大雪延綿數(shù)日,鎮(zhèn)中屋舍緊閉,火冷燈稀,人聲寂寂,想來時事不知輪轉(zhuǎn)幾遭,連那醫(yī)館業(yè)已變作寬廣街衢,通往遠(yuǎn)方亭臺樓閣,乍然看去,頗有隔世之感。 倒是山中景致如昔,清溪迂回,亂石參差,松迎往來人。縱使風(fēng)聲寥廓,卻未吹落梢上梅,唯見月映故舊,斜照歸巢鴉。 她一路緩緩而行,走至山崖處,忽見地上留有一串五瓣爪印,痕跡尚新,觀其大小形狀,料想應(yīng)是苻黎的。腦中因而浮現(xiàn)一抹赤紅身影,頭腭微尖,鼻頭濕潤,眸中盈盈有光,身后尾尖晃晃悠悠。 一別經(jīng)年,也不知這只狐貍現(xiàn)下情形如何了,是否有在潛心修煉,亦或仍舊整日耽于玩樂,扮作沒心沒肺的歡快樣子。 不過,依照他那脾性,眼見她逾期未歸,多半是要獨自別扭慪氣,且狐貍素來記仇,恐怕需得費上一番功夫方能將他哄慰開心。 思及此,白浣月不免搖了搖頭,循著對方足跡,漫步來到一株蒼柏前。 果不其然,爪印指向山崖盡頭,頂上微微凸起一座小丘,掩于周遭雪色之下,仿若山石,無從辨別真實輪廓。 白浣月有意放重步伐,踩過一截枯枝,聲響雖細(xì),然而蕩過這片沉寂林野,分外清晰。 片刻以后,雪丘緩緩晃動起來,頂端積雪簌簌而落,逐漸顯露真容。只見一雙毛絨耳朵率先探出,耳尖輕輕抖擻,似在聆聽外界動靜,而后便是一雙斜飛上挑的狐貍眼,睫毛墜著幾點冰晶,壓得眼簾半垂,使得神態(tài)籠上一層惺忪之意,仿佛剛從酣夢艱難轉(zhuǎn)醒,懵懂不知眼前情況。 可當(dāng)四目交接之際,那雙似睡非睡的瞳眸倏然睜大,似是難以置信,于是定定瞧她半晌,渾身陷入凝固,紋絲不動。 “苻黎?!?/br> 在被盯了大半炷香后,白浣月眉梢微挑,輕聲開口念著他的名字,似乎想要將其從這怔愣之中喚出。 然而情勢發(fā)展出乎意料,苻黎聞言一個激靈,自雪中迅速躍出,卻未朝前邁步奔來,反而駐足原地,繼續(xù)保持觀望姿態(tài),神色嚴(yán)肅、警惕且又拘謹(jǐn),好似打量一位唐突造訪的陌生過客,全無久別重逢的狂喜。 白浣月亦感訝異,忙把他的模樣細(xì)細(xì)端詳一番,但見眼前狐貍毛發(fā)豐厚蓬松,體型較之先前,竟似大了半圈,身后三根長尾半垂在地,油光水滑,拖在皚皚雪中,平添亮橙顏色,仿佛一蓬茂盛至極的六出花,迎風(fēng)悠然招展。 莫不是認(rèn)錯狐貍了? 這個困惑微妙升上心頭,不待確認(rèn),北風(fēng)驟起,松柏梢頭墜下幾點雪花,墜在那狐鼻尖之上,冰浸浸的,轉(zhuǎn)瞬融化殆盡。他重重甩了個響鼻,嘴巴越張越大,沒有打出噴嚏,反倒發(fā)出一聲怪異至極的叫聲,好似從喉嚨深處艱難擠出,斷斷續(xù)續(xù),近乎嬰孩抽泣。 “——哇啊!啊啊?。⊥弁弁?!” 他昂起頭顱,兩只耳朵緊緊貼向后腦,總算從那迷蒙之中反應(yīng)過來,沖著來人叫嚷不停,一聲過后又是一聲,高亢尖銳,凸顯此刻激蕩心緒。 隨后他又上前兩步,圍繞白浣月來回打起轉(zhuǎn)兒,一邊嗅聞她的氣息,一邊繼續(xù)保持嗚哇叫喊,與其說是驅(qū)趕示威,不如更像進(jìn)行某種抱怨。伴隨彼此距離拉近,身后幾根尾巴同樣活潑甩動,左右搖曳掃蕩地面,周遭雪沫隨之飛散,恰如清雨紛紛揚揚。 見狀,白浣月疑惑頓消,當(dāng)即席地坐下,朝他輕輕招手,溫聲道: “過來吧?!?/br> 一語畢,苻黎頓時收斂所有聲音,猛地?fù)湎驅(qū)Ψ健?/br> 他的來勢既洶且猛,龐大身軀不管不顧徑直撲來,腦袋精準(zhǔn)扎進(jìn)她的懷中,力道沉重。 饒是如此,仍未撼動白浣月身形半分,她只穩(wěn)穩(wěn)摟住他的頸項,手掌拂開毛發(fā)末梢的碎雪,而后來回摩挲,親近一如往昔。 “嗚哇!汪、汪汪汪汪——” 苻黎猶在叫喚,鼻尖埋進(jìn)衣襟深處,一味朝里拱去,聲音模糊不清——大約是在罵人,估計用詞頗為難聽,橫豎是她失約在先,便都由他去了。 得她縱容,苻黎更加任性,臉頰胡亂蹭向白衫,總算費力吐出一句人言:“你騙我……說好了一甲子……大騙子……”哭鬧間,忽又覺察她的五指滑向尾根,立刻扭頭一口咬住,不許繼續(xù)觸碰,三根尾巴順勢盤回腳邊,儼然一副委屈泄憤姿態(tài)。 尖利犬齒輕輕嚙著肌膚,觸感癢而溫?zé)幔卒皆聸]有撤手,任由其唐突冒犯,只一邊把下頜抵在他的顱頂,一邊嘆道:“數(shù)年不見,你竟這樣惱我?” 聞言,苻黎立刻松開鉗制,渾身顫抖起來,胸腹抽搐程度尤其劇烈,叫聲逐漸微弱,化作鼻音濃重的嚶嚀,緩了片刻,方才抬首凝望于她,眼眸浮泛水波,泫然傾落,凄楚之意溢于言表。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說罷,他埋頭在她膝前嚎啕,心中又驚又喜,又嗔又怨,一時哭得天昏地暗,無法自已,熱淚洇透毛發(fā),再被風(fēng)雪一侵,愈發(fā)瑟瑟寒涼。山中不知年月,苻黎唯有依靠草木枯榮計算時間,一輪復(fù)一輪,細(xì)數(shù)開謝枯榮,更是每日駐足山崖等候,活生生變作一尊望妻石,其中諸多酸澀焦躁,實難言說。 “好了,好了?!卑卒皆乱稽c一點拭去淚痕,動作輕和,“我已經(jīng)回到你身邊了。” 苻黎本就極易哄勸,抽抽搭搭半陣,紛亂心緒便在撫摸之下獲得平復(fù),三根長尾有了上揚趨勢,從腳邊一點一點挪到她的跟前,他再把臉頰偎向掌心,低聲嘟囔道:“……騙子?!本故冀K記掛著對方逾期未歸一事。 幸而白浣月不是那等倨傲孤高之輩,對于錯處毫不遮掩,當(dāng)下坦然解釋道:“臨時起意去了一趟講山,這才耽擱許多時日,是我不對?!?/br> “去講山做什么?”苻黎悶聲悶氣問道,耳朵貼得更低,生怕知曉對方偕同琽君游山玩水。 “采了些帝屋木①,剛好制成護(hù)甲。” 說罷,白浣月抬手捏訣,憑空招來一件外衫,樣式古樸,靈氣內(nèi)斂,輕薄如流云逸散,虛虛罩在苻黎身上,將其完整覆蓋,只余一截嘴巴筒子露在外界,呆愣愣半張著。 “此木具備神效,能除百祟、辟鬼邪,你且穿好,來日便可與我同行外出?!?/br> 帝屋木世所罕有,水火不侵,多少仙妖靈怪趨之若鶩,更有上古異獸常年鎮(zhèn)守,非大神通者不能至??伤p描淡寫幾句,掩去所有周折風(fēng)波,好似隨意擷采一朵陌上荼蘼,為他妝飾儀容。 原來……竟是為了他的緣故。 苻黎呼吸一窒,長久以來滋生蔓延的熾烈心火終于熄滅,心頭凹下一塊柔軟淺窩,繼而從中淌出萬般濃情,幾乎淹沒自身。 于是他停下顫動,透過衣料縫隙小心翼翼覷著她的面容,誰知正好對上那雙清凌凌的剪水瞳,彎出一牙新月痕。 “還生氣嗎?”她莞爾道。 小狐貍到底乖覺,知曉見好就收,把外衫攏了又?jǐn)n,哼哼唧唧站起身來,把人圈在自己懷中,兩根長尾卷住足踝,一根搭在腰間,前肢后爪緊緊攬住她的腰胯肩背,腦袋抵向頸窩,生怕有所失漏。 他抱得太緊,白浣月頓覺身陷煖烘巢xue,眼目口鼻俱是毛發(fā)細(xì)軟觸感,隔絕周遭冷意。她勉強(qiáng)伸出左手,卻未推開腰間桎梏,只往長尾上撫了一撫,好整以暇道:“現(xiàn)在可以摸了嗎?” 苻黎仔細(xì)端詳懷中女子側(cè)顏,滿腔眷愛亟待吐露,然而話至嘴邊,反倒驕矜起來:“可以,不過只能摸一根?!?/br> “小氣?!?/br> 白浣月?lián)u頭失笑,索性擇個軟和地方躺好,抓過一根尾巴墊在腦后,姿態(tài)慵懶放松。畢竟裨海之戰(zhàn)曠日持久,損心勞神,眼下回歸故里,自然是要解兵卸甲,做那浮生偷閑的山野散人,坐觀碧云橫曳,空落頃刻花。 一人一狐就此臥在雪中,苻黎見她雙目輕闔,一抹淡青陰翳落于睫下,流露幾絲微不可查的倦怠,不禁心生憐愛,想要詢問是否回家,然而聽得耳畔呼吸均勻綿長,便又止住后續(xù)言語,兩根長尾溫柔搭在上方,盡力遮掩雪與風(fēng)聲。 九十四載倏忽而過,他攢下了無數(shù)故事想要與她分享,譬如他在收拾院落之時,發(fā)現(xiàn)墻角長出幾株薔薇,于是特意牽成花架;譬如他在床上鋪了好多羽毛,輕而暖和;譬如自他煉成三尾后,翳鳥消停不少——對了,他還跑去人間茶坊戲院,又學(xué)了許多旖旎唱詞,聊表相思。 真想唱給她聽…… 苻黎悠悠打著哈欠,眼皮一睜一合,愈發(fā)遲緩。渾噩中,思緒拉成一條鈍麻纖長的紅線,盡數(shù)系在她的掌心,牽動情腸。于是他喃喃問道:“仙……浣月,你有受傷嗎?”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愚蠢問題,她是云夢大澤之上烜赫不滅的明日,此刻安然歸來,自是無恙,只是他在經(jīng)年累月中習(xí)慣惦念她的安危,一時半會未能適應(yīng)罷了。 這聲輕問飄入清夢間隙,白浣月猶未抬眸,將頭貼向他的鼻尖,熱息吹來,恍惚一個親吻:“我沒事,不必?fù)?dān)心。睡吧,待會醒了回家,再沏一壺?zé)岵琛?/br> 話音絮絮,散入漫天碎瓊,漸不可聞,苻黎抖一抖耳尖,終于心滿意足地閉上雙眼。 “這就好。” ①出自《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又北三十里,曰講山,其上多玉,多柘,多柏。有木焉,名曰帝屋,葉狀如椒,反傷赤實,可以御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