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說其四】
一抹紅影急速掠過林野,動靜極大,驚得周遭鴉雀紛紛振翅,各奔東西。 苻黎四肢蹬地,狼狽竄逃于灌木之中,任憑草葉塵灰沾染皮毛,只一味往前奔命。 在他身后,百丈高空當(dāng)中,正盤旋一頭龐然巨鳥,五色羽翼迎風(fēng)舒展,姿態(tài)昂藏,幾乎覆蓋半座山林,雙目鎖定地面的赤狐蹤跡,旋即便以一種遮天掩日之勢俯沖而下。 情勢危急,苻黎騰挪閃轉(zhuǎn),朝右側(cè)方向矯健躍跳,縱身躲入一株粗壯老樹背后,待到進(jìn)入對方的視野盲區(qū),旋即捏訣遁入地面,匿進(jìn)山兔洞xue,迂回繞行,最終得以脫身。 如此一來,巨鳥遍尋不得他的身影,不由氣急敗壞,放聲喝道:“臭狐貍!給我出來!你這天殺的小偷、強盜、紅毛賊——” 飽含慍怒的叱罵訇然回蕩于密林之間,久久不散,引得鴉雀再度離枝。 苻黎對此毫不在意,一路抄著小道,樂顛顛溜回了鏡山山腳。 依舊是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的安謐景色,他在湖畔認(rèn)真沖洗一番,抖擻滿身水露,反復(fù)臨溪自照,確認(rèn)毛發(fā)恢復(fù)鮮亮之后,這才張開嘴巴,吐出一顆墨色琥珀。 將它迎著日光,果然透出紅潤血色,正是「翳珀」形貌。 可真漂亮啊,不枉他辛辛苦苦從那翳鳥巢中偷出。 近來他急于布置洞府,聽說云夢澤西面群島中,有一翳鳥,原是八百年前自北海蛇山遷徙而來的,身披五色羽毛,流金溢彩,熠熠生輝,遂起了用它裝飾的念頭。 雖說他道行尚淺法力低微,不能當(dāng)面扒拉薅走,然而那只翳鳥時常巡游大澤,近來熱衷與爛陀寺的榕樹精對弈品茗,苻黎心念一轉(zhuǎn),打算趁此良機(jī),悄悄潛入對方巢xue,撿幾根自然脫落的羽毛來。 于是這只狡猾的小狐貍精夤夜啟程整裝出發(fā),在快快樂樂滿載了一筐羽毛后,還意外發(fā)現(xiàn)一枚翳珀橫臥在鳥蛋中央。 相傳翳珀乃是翳鳥眼眸所化,苻黎把它捧在手心瞧了又瞧,決心一齊帶走——他想送給白姑娘,哄她開心。 根據(jù)先前短暫游歷人間所得的經(jīng)驗,他知道凡人女子大多喜愛金銀珠寶、首飾頭面,就連街邊兜售耳珰的小販也偏好向往來情侶推銷:“這位相公,給您的娘子買一對吧,瞧瞧這水色,和您娘子多適宜多相配啊——”然后那名男子總會將它買下,為身側(cè)伴侶妝點,惹來佳人含羞微笑,無限濃情蜜意,俱在彼此眼波流轉(zhuǎn)中。 他還沒見過白姑娘的莞爾模樣呢。 不笑的時候都那么好看,笑起來就更了不得了。 一想到白姑娘,苻黎忍不住先行露出笑容,揣上翳珀才堪轉(zhuǎn)身,誰知迎面撞上了回家休息的翳鳥——這也便是開頭倉皇一幕的由來。 萬幸給甩掉了,他呼出一口漫長濁氣,蹦蹦跳跳奔向山腰青瓦小院,守在樹后等待白姑娘出門,毛茸茸的尾巴搖來擺去,恰似遠(yuǎn)方蕩漾不定的江潮水浪。 “啪嗒?!?/br> 那扇木扉被人推動,顯露白裙衫的一角,心心念念的姑娘慣例提著藥鋤外出。 見狀,苻黎連忙化成人形,整理好衣冠行頭,從樹下探出腦袋,小聲招呼道:“……白、白姑娘,早上好啊?!?/br> 話音落下,臉頰染上緋色,斜挑的狐貍眼半瞇著,笑意自然而然漫過眉梢。 “早?!卑坠媚锫砸稽c頭,徑直沿著山路上行。 看來今天仍要采藥。 苻黎緊隨其后,其實沒有多緊,一前一后間隔三丈距離,足夠擠進(jìn)幾場旖旎春風(fēng)。 但這實屬一件幸事,自打兩人第一次說話起,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個月的光景,他一步一步成功地從七八丈的位置挪到了三丈內(nèi),甚至見面還能寒暄兩句,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一邊走路,苻黎一邊美滋滋地掰著指頭,三丈、兩丈、一丈,然后就是并肩、牽手……以及親吻,至于后面,后面不能再想了,那得等到她愿意跟他回洞府去才行。在這方面苻黎十分保守體貼,顧及對方身份,并不打算遵從野獸本能幕天席地胡亂施為。 兩人緩緩走至峰頂向陽處,那里有著一片天然藥圃,白姑娘解下背簍,獨自進(jìn)行采摘,苻黎則在旁側(cè)默默注視片刻,發(fā)覺她總是擇選一類青綠草植,當(dāng)下卷起袖子,干勁滿滿地跑到蓊郁芳草深處協(xié)助搜尋。 作為山中走獸,雖然可以分辨部分藥材,奈何鏡山種類繁多,左邊一株碧玉樹,右邊一朵竹月花,俱是青綠顏色,七七八八采了一堆,不過片刻功夫,已然積滿衣兜。 方欲拔走一棵小芽苗,忽覺背后傳來微妙不適之感,似乎有誰正在暗處窺視著他,陰惻惻的,不懷好意。 苻黎頸上汗毛微微豎立,立時警覺回首,卻見白姑娘兀自低頭忙碌,不由感到疑惑。他在心底泛起嘀咕,揣測莫非是在上方,便仰頭望向天幕,但那日輪高懸,明光浩蕩輝亮,實在灼痛雙目,他只略瞧了兩眼,旋即低下頭去,再反復(fù)了數(shù)次,仍未覺出異樣源頭。 大概錯覺吧。 他搖搖頭,將這一點古怪拋之腦后,接著捧起花藥,獻(xiàn)寶似的把它們放到藥簍旁邊,自己則遠(yuǎn)遠(yuǎn)坐好,乖巧等待白姑娘挑揀。 白姑娘原本坐在山崖邊緣,迎風(fēng)遠(yuǎn)眺,看著他帶來的那堆小山,多少有些啞然——花草雖多,正經(jīng)有用的卻沒幾個。可她并未生出薄責(zé)之意,只選了幾根柔韌細(xì)枝,十指翻飛間,一頂精致花環(huán)編織而成。 “來?!彼泻舻?。 苻黎依言湊上前去,順應(yīng)她的手勢俯身,那頂花環(huán)便輕輕戴在了自己頭上。 像是心湖乍起波瀾,一圈清漪散去,只余苻黎呆愣原地,宛如石像泥塑,半晌之后忽感身后傳來窸窣動靜,低頭看去,竟是他的狐貍尾巴在來回歡快掃動地面,也不知是幾時現(xiàn)出原型來的。 把它慌慌張張掖回衣袍里面,他趕緊看向身側(cè)之人,發(fā)現(xiàn)她正如常遠(yuǎn)觀山河景象,神色澹淡,沒有留意到他那遮掩舉動。 還好還好。 苻黎小心翼翼撫著花環(huán),與她并肩舉目眺望,腳下青山白浪,千重萬迭,云夢大澤的景致仿佛永遠(yuǎn)安謐長寧。 這一日實在愉悅,待到歸家之時,苻黎終于叫住了白姑娘,他盯著腳尖忸怩片刻,然后誠懇謝道:“……白姑娘,謝謝你編的花環(huán)?!?/br> 不等對方客氣兩句,又不知從哪抱出一袋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闹閷?,往她懷里塞去?/br> “這個送給你——”話音落下,他便閃身躍下山路,疾步?jīng)]入密林之間。 那袋中除了先前提及的翳珀,還有無數(shù)瑪瑙玉髓、翡翠晶礦以及湖畔一帶花紋別致的鵝卵石,甚至摻了幾顆巴蛇所托的招涼珠——他知道這個行為太不厚道,可是討老婆要緊,苻黎唯有把他所有的一切珍貴拱手奉上。 對不住了巴蛇兄,成家以后他會十倍償還的。 他其實應(yīng)當(dāng)留下觀察她的反應(yīng),興許她會為此展露笑顏,可他既緊張又忐忑,隱隱約約擔(dān)憂萬一沒能投其所好,若如從前那般再被她輕推婉拒,反而不美,干脆直接走開算了。 即便白姑娘不愛這些身外之物,然而作為人類,總得花錢開銷,苻黎知道她會定期下山前往村鎮(zhèn)醫(yī)館,賣藥之余,也會坐診施針,獲取酬金。那么她大可以把這袋珠寶換成銀錢,它足夠使她過上富裕優(yōu)渥的生活,再不必每日辛苦外出了。 苻黎打好盤算,嘴里忍不住哼起小調(diào),感覺渾身洋溢粉紅泡沫,看山山空翠,看水水澄霽,滿目的大好春色,何其舒暢怡人,不對,怡狐。 正思索明日的送禮清單,耳畔突然傳來一陣嘈雜動靜,循聲看去,居然是他的鄰居巴蛇緩緩涉水而來,身側(cè)緊隨一只五彩巨鳥,雙翅獵獵震動,嘯音破空。 只聽那翳鳥怒道:“他根本沒有送!他全私吞了!他還送給了一個采藥女!這天殺的紅毛賊!我看得一清二楚!” 眼見來者不善,苻黎剛要捏訣遁走,奈何身形一動,發(fā)出細(xì)微足音,暴露自身所在方位。 “喂,煙霞洞的?!?/br> 巴蛇聲音沉沉,頗有山雨欲來之勢。 苻黎頓感狐命休矣,抱著腦袋,再度狼狽竄逃于灌木之中。 作者的話:做壞事的紅毛賊被抓包咯,下章要被混合雙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