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祇便懶得和自己娘親多說什么。

    因著后頭雪越下越大，天剛擦黑沈惜就到了家，坐到飯桌上看著穿著深紫色夾襖的眉兒和麻灰夾襖的沈祇頭臉兒都齊整干凈，一樂呵一人給了兩個銅板兒當(dāng)壓歲錢。

    這是眉兒頭一回有零花錢，自家過日子一個銅板兒恨不得掰了三份花，哪里有余錢的時候。手心攥著銅板兒心里念著家，神色自然也就算不上多高興了。

    吃完飯周氏就讓著沈祇帶著眉兒出去玩。

    除夕時候，有些過得還不錯的人家會放了煙火炮仗，自家這兩個是太小大人了，周氏巴不得兩個人多孩子氣一些。

    出院子外頭正熱鬧，穿了兩個胡同，眉兒就看見三個小子還有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丫頭。

    “沈祇你可算來了，這女娃就是你童養(yǎng)媳?。俊闭f話的則是吳氏和李瓦的兒子，李長財。

    “可不是么，二嬸不是說了他媳婦兒長的好看的不得了。這么好看自然就是了。”這說話的是李墻家的兒子，李長發(fā)。

    “那完了，長發(fā)你媳婦兒被比下去了，看你還天天炫耀?！遍_口的是對面胡同周家的男娃，喚作周學(xué)。

    周學(xué)這話一說完，眉兒就看見站李長發(fā)旁邊的女娃有些害怕。

    “她叫何花。”沈祇道。

    眉兒點了點頭。

    說是一起玩，但其實也就是兩個女娃看著男娃玩，眉兒是不敢碰那炮仗的，火線還那么短，炸到自己可怎么好？側(cè)頭看何花，她倒是臉上很有些想試試的意思，眉兒一錯眼就看見她手上有傷，就問：“你手怎么了？”

    何花不好意思的把手往回縮了縮：“干活的時候不小心傷到了。”

    干活的時候是容易傷到，眉兒不疑有他，又道：“你到李長發(fā)家里多久了?！?/br>
    “一年多了。”

    “想家嗎？”

    何花沒說話，眉兒也不是愛攀談的人，就冷了場。

    正好一個炮仗被點燃，砰的一聲，亮光竄入半空，在眉兒眼中綻放一朵轉(zhuǎn)瞬即逝的煙花。她看著沈祇面龐如玉，正好少年側(cè)了頭，兩人對視。

    煙花暗了下去，又有遠(yuǎn)處其他煙花綻放。

    這煙花竄過三年，來到了永嘉十二年春。

    這年，眉兒十二歲，沈祇十三歲。

    第6章 、我陪你

    永嘉九年，年末，丞相薨逝，戰(zhàn)事頻發(fā)。

    永嘉十年，加重賦稅，民不聊生。

    永嘉十一年，邊疆鐵蹄踏入中原，水災(zāi)泛濫，百姓苦不堪言。

    永嘉十二年春，東山鎮(zhèn)。

    昨日兒個聽說碼頭來了一批三十人左右的流民，是從黃河處一路流浪輾轉(zhuǎn)此地。

    因著東山鎮(zhèn)日子也不好過，衙門處并未理會，這幫子人便只能在鎮(zhèn)子上乞討為生。

    人餓肚子大抵是什么也能干出來的，這兩日便聽聞有一流民為了幾個rou包子，將一婦孺打死。

    衙門捕快也不過四個年邁撐場面草草了事，只發(fā)了個犯人模樣的告示貼出來警告遇見流民不要起沖突，這事兒便再無下文。

    流民還是無人管，東山鎮(zhèn)卻有些人心惶惶。

    眉兒如今已有十二，沈家對其還算不錯，這三年里眉兒個子竄的很快，直逼周氏，那張臉也褪去了那股子黃，透了白出來。只可惜身子骨看著越發(fā)單薄瘦弱，這也是沒辦法。

    加重賦稅之后，糧食等物價上漲，即便后院騰出了一片地種菜，也養(yǎng)了兩只雞用來生雞蛋，但米，油，鹽，豬rou等必須品卻是愈發(fā)貴的讓人咂舌。

    原本沈家隔三差五還能買了幾兩rou回來，眼下一算，竟是三月沒見葷腥了。

    眉兒伺候周氏沐浴之后，將木桶里的水潑到地上，開始灑掃地面。

    眉頭緊簇，顯然就是一副心事模樣。

    無他，日子難過，掛念家中爹娘，村里頭也不知怎么樣了。這三年里頭只一次蘇父趁著年節(jié)和眉兒見過一次，只說家中都好便又分開。

    那次還是托了沈祇福氣，才見著的。

    想到沈祇，眉兒就更擔(dān)心。

    日子難過以后，沈伯伯與沈祇時常上山打獵，前日出了門，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已有兩日未歸，再加上鎮(zhèn)子上最近因為流民的事兒，也怕回來碰上流民惹了是非。

    心事重重，眉兒只能多干些活，好撫慰撫慰內(nèi)心焦躁。

    好在晚間兒，院子門聲響起，周氏裹了袍子出來，急急忙忙跑到堂屋門口喊眉兒趕緊開門。

    眉兒誒了一聲，也是有些迫不及待。

    一開門，沈惜和沈祇便竄進(jìn)了門。

    眉兒見兩人臉上有喜色，到了堂屋一看，兩個人的背簍里收獲頗豐。

    獵到了三只兔子并一只野雞還有許多山菇野菜。

    這些糧食便省下了許多銀兩。

    “這回可得等風(fēng)頭過去了再去，這兩日在家我這心啊，就一直發(fā)慌都透不過氣?！敝苁险f著便掉起了眼淚。

    眉兒見狀，便將東西拿去了廚房，避開了兩個大人說話。

    沈祇在里頭說了會兒話也就到了廚房。

    十三歲的少年，個子是比眉兒高了半個頭，初見他時臉上的嬰兒肥消了不少，面容越發(fā)俊秀，那雙眼明亮之外，又生了淡漠，讓人覺著他是將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眉兒因著此，不大喜歡和他對視。隨著年紀(jì)的增長，眉兒覺得他身上那股子疏離勁兒都透了冷出來。

    且有個毛病越發(fā)嚴(yán)重，如今是他的屋子，家里三個人等閑也是不允許進(jìn)的，須得得了他答應(yīng)才能進(jìn)去。哪怕是他換洗下來的衣裳，也不允周氏或者眉兒幫著漿洗。

    不然沈祇會發(fā)脾氣。

    其實相處三年，眉兒自認(rèn)為還是不算和沈祇多相熟，只是說話自在些，也不再像剛來那會兒總小心翼翼的怕他厭惡了自己。

    眉兒不了解他，不過這一千多天里也摸明白了一點沈祇脾性，他是有些冷漠在身上的，對人對事都是淡漠疏離，其實并不難相處，但不難相處不等于好接近，那股拒人靠近無形的墻不曾消失，也未曾減退。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眉兒抬頭看到沈祇身后的明月，月光灑在他身上，這個角度看多了一層光暈。

    院子傳來布谷鳥的鳥叫聲，伴隨夜風(fēng)習(xí)習(xí)，一時白日里的焦躁褪去了一大半兒。

    “這幾日鎮(zhèn)子上可消停？”沈祇道。

    眉兒又低下頭去整理筐子里的東西，回道：“聽說又有個流民搶東西，不過這回被搶的是個男子，只惹了些吵鬧并未生了大事兒?！?/br>
    “嗯，那就好。” 沈祇脫了被在身上的弓箭箭羽，端了小板凳，從靴子里拔了匕首就坐在眉兒身邊開始剝兔子皮。

    那血從沈祇指間流過滴落到地上，紅到發(fā)黑的血和白到如玉的手在月色下對比映襯，眉兒笑了笑：“你說沈伯伯每出門打一次獵就黑上一些，你為何一直這般白凈?！?/br>
    “羨慕嗎？”

    “羨慕?！泵純赫f的認(rèn)真，盯著他的側(cè)臉，“我和你比起來還是黃好多，不及你好看。”

    “同我有什么可比的?！鄙虻o扯了嘴角，似笑非笑的掃了眉兒一眼。

    十二歲的女娃娃，比三年前臉模子長開了些，不過還是孩子模樣。且因著個子高，卻又太瘦，瞧著弱不禁風(fēng)跟個麻桿兒似的，臉色去了黃透了白，又有點楚楚可憐。

    沈祇收回了視線，將注意力又放到了手里的兔子上。

    一時各自做著手里的活兒，又沒了話。

    只能聽到院子里頭的些許聲響，眉兒習(xí)慣了和沈祇這般相處，晚些將這些野味都收拾干凈了，才和沈祇張了張口，這話在沈家，她是只敢和沈祇一個人說的。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反而只敢和看起來最冷漠的沈祇說，可能是上回沈祇讓蘇父來看了自己且沒告訴嬸嬸吧。

    “我想回村里看看我爹娘，眼下日子越來越難，不親眼看看我實在放不下心?！?/br>
    眉兒說這話是躊躇了很久，有些緊張，怕被拒絕，手指甲摳著手背，和沈祇對視一瞬，又低了頭去。

    沈祇注意到了細(xì)節(jié)，聲音放柔和了些，只問：“打算什么時候去，如何去？據(jù)我所知，你家離鎮(zhèn)子上走路的話少說得兩個時辰。打個來回就是四個時辰了?！?/br>
    “是如此的，我打算一會兒就出發(fā)，想著你能不能幫我瞞著嬸嬸伯伯，我會趕在天亮之前回來?！泵純郝犓捳Z，似是不打算阻攔，便有些著急。

    這話一說完，看沈祇沒反應(yīng)，眉兒著急之下上前一步，抓了沈祇袖子，再開口就有點祈求意思了：“我爹太老實，娘親也柔弱，弟弟又還小，天災(zāi)人禍估計地里頭也沒什么收成，我就去瞧上一眼，保證不帶你家里一樣?xùn)|西救濟(jì)，我就是想親眼看著我家里人沒事兒。”

    沈祇微不可知的嘆了口氣，抽出被抓住的衣袖：“鎮(zhèn)子上流民不少，你一個小姑娘夜里出門太危險，我陪你去吧?！闭f完用草繩包了只兔子，“若娘親問起，教她來問我就是?！?/br>
    “一共就三只兔子，不拿了吧，這怎么好意思。”

    “兩手空空去看望你爹娘才是不太好。”沈祇又回頭看眉兒：“你剛來我家不是說你是我的童養(yǎng)媳嗎？那給老丈人拿個兔子又算什么。”

    沒想到沈祇會說這話，其實在剛來沈家的時候，他說沒把自己當(dāng)童養(yǎng)媳看的時候，眉兒對自己的定位就是沈家一個打雜干活的。還真沒把自己當(dāng)著沈家自家人來看，十二歲了，媳婦這兩個字又和九歲時候的認(rèn)知不同。

    一時想多了去，臉就紅了。

    沈祇沒注意到她神情，只催著眉兒洗了手，為了以防萬一，還多帶了一把匕首讓眉兒拿在手里，如此，兩個人就偷偷摸摸出了門。

    如若說白日里的東山鎮(zhèn)是蕭條，夜里的東山鎮(zhèn)就在蕭條之上多了一層破敗。月光皎潔，原三月里不算冷，但這月光又讓人身上披了一層寒意。自打流民來了鎮(zhèn)子上以后，夜里宵禁打更的也沒了，這算是方便了兩人出鎮(zhèn)子，不過一路上沒什么人氣兒，眉兒雖有些害怕，但還是壯了膽子。

    為了趕著天亮之前回來，緊跟著沈祇步子，一路加快速度，不給他拖后腿。

    怕遇上流民，兩人一路避開了流民可能在的大道，抄了小道七繞八繞很快就到了鎮(zhèn)子的牌樓下。

    走至此，兩人不約而同回頭看了眼身后。

    整個鎮(zhèn)子在黑夜的包裹下，似成了一頭年邁頹臥的野獸，身后之路，則像是無了獠牙的野獸之口，太過安靜似廖無人煙，只遠(yuǎn)處三兩家還有燭光映出，成了野獸還活著的象征。

    茍延殘喘。

    兩人沒想太多，又并肩上路。沈祇手里提著的燈籠，似點燃著眉兒的希望，讓她堅定的走在沈祇前頭，帶路帶的沈祇都覺得她像個即將赴死的戰(zhàn)將。

    這話其實也不算夸張，若是兩人能看懂些天象，便能看到明月周身環(huán)繞著些紅色的光暈。

    月色胭脂紅，無雨也是風(fēng)，此等天象，不確定后頭到底是什么等著二人。

    待走過一墳地，風(fēng)便起了，眉兒身子骨單薄，身上起了雞皮疙瘩，抖了一哆嗦。

    “冷是嗎？”

    眉兒搖搖頭，腳步不停：“到了這片墳地就快了，我倆再快些估摸一個時辰不到就能到村子里頭了?！?/br>
    話音落，身上也多了一件薄薄的夾襖，伴隨溫暖的同時，是衣衫上的清冽的藥草味道，眉兒一愣去看沈祇。

    第7章 、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