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別的也罷了，陸九郎自詡聰明，絕不肯認(rèn)這個蠢字。

    沒想到韓七接著道，“不僅蠢，還弱?！?/br>
    陸九郎忍無可忍，反唇相譏，“要說頭腦，我能讓薛季一敗涂地，讓裴家險失少主，哪里蠢？要說能耐，我兩個月能殺昆侖奴，練幾年必定勝你，哪里弱？”

    韓七淡漠的開口，“你一無所能，在天德城已經(jīng)吃過苦頭，入營得了機會，仍是混混噩噩。你笑裴行彥蠢弱，自己有何不同？明明練出兩分能耐，只要堂堂正正的較量，比得他灰頭土臉，照樣能出惡氣，旁人也會贊佩，你卻選擇諂媚相欺，陰毒暗算，激怒了所有人。遇事有正道，你偏弄低邪手段，正是因為你習(xí)慣了卑弱，以愚為智。”

    陸九郎給罵呆了，片刻后大怒起來，“你懂什么！你好命生在韓家，天生就是強者，哪懂弱者的無力！”

    韓七毫不動容，“世間無數(shù)弱者，活得皆是安然，誰像你自作尋死，你嘴上以弱者自居，處處釁弄強者，幾次瀕死還不知改，到頭來又裝委屈？”

    陸九郎當(dāng)然不服，滿腔惱怒的瞪著她。

    壁上的觀音長眉鳳目，威儀而慈慧，在蓮臺趺跏安然而坐。

    座下的少女有明玉般的臉龐，帶著洞穿一切的銳察，字字震聾發(fā)聵，“人可以安份的當(dāng)一只螻蟻，服從命運的安排；也可以練成一只猛獸，世人自會讓道。而你，貪懶鬼祟、玩弄機巧，還遷怪于強者的反擊？陸九郎，你實在愚蠢傲慢，毫無自知之能！”

    陸九郎漲紅了臉，頭一次徹底失語。

    第34章 赤火營

    ◎養(yǎng)女也是韓家的，在河西就如公主一般◎

    端水發(fā)源于祁連山脈，自東向西而流，穿越群山與草地，貫連雪峰與峽谷，潤澤干涸廣袤的西北，又順著戈壁蜿蜒遠(yuǎn)去。赤火大營就在端水之畔，與數(shù)十里外的青木營相較，周邊皆為原野，將領(lǐng)也以年輕者居多，營中的氣氛更為活躍。

    一方校場內(nèi)，一個壯漢正與一個精瘦的少年相斗，兩人赤著上身兩腳蹬地，拔樁似的較勁。臂膀肌rou繃緊，腳下來回使絆，直抵得汗水淋漓。壯漢的體格到底占上風(fēng)，奮臂扯得少年一斜，順勁一托，一聲巨吼將人扛在肩上，只要往下一摔，勝負(fù)就算定了。

    不料少年異常靈活，凌空一盤，雙腿挾住壯漢的腰肋，臂膀扣頸一絞，壯漢給勒得頭眼發(fā)昏，穩(wěn)不住栽倒下去。兩人疊在地上兀自相掙，斗得氣喘如牛，壯漢終是不敵，拍地認(rèn)輸了。

    少年也累極，爬起抹了一把熱汗，圍觀的士兵皆在喝彩，嘩笑壯漢的狼狽。

    史勇一把架住少年，哈哈大笑，“好家伙，不枉我押了一注大的！”

    石頭又贊又羨，“九郎厲害，老兵都給你干倒了。”

    王柱對著眾士兵大肆吹噓，“這是我們?nèi)犚黄鹩?xùn)出來的，瞧著皮瘦精刮，本事可不小?！?/br>
    伍摧將押賭的盤子扣了，銅幣混著散銀叮零作響，幾個人眉花眼笑，聽輸錢的士兵紛紛嘆息，越加得意非凡。

    李相給少年遞上一塊布巾，轉(zhuǎn)頭叫道，“下午的cao訓(xùn)要開始了，想挑戰(zhàn)的明日再來！”

    眾士兵一哄散了，陸九郎接過布巾拭汗，系上衣衫，從盤里抓出最大的一份，雖然筋骨俱疲，心情卻很舒愜。如今覺出有能耐的妙處，還收獲一眾祟敬的目光，確實遠(yuǎn)勝于混騙。

    他萬萬沒想到，被捉回來不但沒死，還從青木營轉(zhuǎn)到赤火營，與一干舊隊友重逢。韓家的寬宏簡直不可思議，陸九郎幾乎懷疑韓戎秋是中了蠱，難道自己比裴家少主還金貴？

    赤火營的主帥是方景，平日多在沙州城，老將鄧宵代為掌營，韓七作為輔將協(xié)助練兵事宜。

    歇了一陣，下午的cao訓(xùn)開始了。陸九郎當(dāng)先拎起一塊沉木，架在肩上跑起來，□□的肩臂黝黑，給日頭烤出一層薄汗，張狂又矯健，放肆如一匹野駒。

    力量在體內(nèi)涌動，汗水恣意流淌，陸九郎不斷戰(zhàn)勝對手，信心就越發(fā)強大。他不在乎同伴，卻有一群人簇?fù)碜笥?；不必心機討好，自然就有接納與贊美，做一個強者格外美妙，就如擊敗昆侖奴時的飄然暢快，異常令人沉癮。

    縱然一度憎恨韓七與青木軍所給的折磨，卻也是那些痛苦讓他脫胎換骨，學(xué)到了馬術(shù)、槍術(shù)、弓箭、縛絞，列陣……而今所受的訓(xùn)練更多，他卻越來越甘之如飴。

    陸九郎沖了幾十圈仍昂著頭，奔過時還踢了一腳步履蹣跚的許勝。

    許勝的屁股受了一踹，險些撲到地上，方要罵出來，人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他悻悻對一旁的李相抱怨，“這小子以前一副廢物樣，如今怎么這般能耐？”

    李相也在喘氣，“當(dāng)初他扛過來，我就知道不能小看，難怪——史勇都——服了他——”

    史勇偷懶沒有前沖，與幾人跑在一處，咧嘴笑道，“老子傻么？這是棵搖錢樹，還不得摟好了？”

    王柱腳步虛軟，淌著汗上氣不接下氣，“沒錯，聽說這小子在青木軍闖了大禍——居然沒受罰——定是有來頭的——將來說不定——還能當(dāng)將軍——娘的累死我了——”

    他說得斷斷續(xù)續(xù)，最后一句突變，惹得幾人大笑。

    史勇幫他托了一把沉木，嫌棄道，“就你最孬，還有兩圈撐著跑完，不然又要加罰。”

    王柱背上一輕，總算稍緩過來，翻了個白眼，“我才從外頭弄到兩個瓜，嫌孬你們別吃。”

    他之前是個販貨的，精明活絡(luò)，與營衛(wèi)套好交情，總能弄些東西進來，幾人一聽大樂，一番嘻哈亂贊，腳下都似生出了勁。

    陸九郎跑得忘形，拋開隊友迎風(fēng)越奔越快，有一種無所不能的飄然，正當(dāng)意氣風(fēng)發(fā)，一個纖瘦的身影扛著沉木奔過，冷卻了他所有驕意。

    韓七時常一同訓(xùn)練，她雖是個少女，卻有極強的力量，能拉最硬的弓，舉最沉的鎖，揮槍數(shù)千次從無一日懈怠，練到汗?jié)裰匾?，她對士兵要求?yán)格，對自己更是苛刻。

    陸九郎忍不住暗中比較，嘗試同樣的訓(xùn)練，未過半已精疲力竭。一個天之驕女為何要自討苦吃，他始終無法理解，直到偶然知曉了答案。

    夜里一幫隊友蹲在營房外啃瓜，王柱鬼祟的說出，“知不知道，韓七將軍其實是養(yǎng)女?！?/br>
    這一言極為震撼，眾人無不驚訝，爭相詢問。

    王柱得意的吐了一口瓜籽，“方將軍的親衛(wèi)說的，她進韓家的時候大約五、六歲，有人猜是外室所生，其實和韓大人毫無關(guān)聯(lián)，就是韓夫人收養(yǎng)的?！?/br>
    石頭愕然道，“她與韓小將軍極要好，怎么可能不是親的？”

    史勇想得更實在，“養(yǎng)了這些年，和親生的也不差了，以韓七將軍的能耐，韓家只怕還舍不得將她嫁出去?！?/br>
    李相嘖嘖稱奇，“難怪韓大人幾個女兒，只有七小姐從軍，我看她找夫婿可不易，什么樣的男人降得住？稍有爭執(zhí)豈不給她揍死。”

    伍摧很是不屑，“有什么好爭執(zhí)？換我百依百順，說東絕不往西，當(dāng)祖奶奶一般供著，養(yǎng)女也是韓家的，在河西就如公主一般，娶到手還怕沒有富貴？”

    陸九郎聽著，心思不知轉(zhuǎn)了幾道，面上一聲不吭。

    史勇錘開另一個瓜，嘲笑道，“癩蛤蟆想吃天鵝rou，天沒黑就發(fā)夢，她瞧得上你？你舉的石鎖還不及她的一半?！?/br>
    不料他說話分心，手勁沒控好，瓜皮四裂而迸，濺了一臉瓜汁。

    眾人哄堂大笑。

    作者有話說：

    本章比較瘦，中午多放一章哈

    第35章 嗢末人

    ◎我喜歡男人，但要最強的?！?/br>
    河西的原野嫩草初萌，陽光爛漫，野鹿成群出沒，正是一年春始。

    陸九郎有一群伙伴嬉笑為伴，日子格外歡樂，以至于忘了曾對石頭說過的話，韓家耗費無數(shù)金銀煉出的強兵，絕不是為安養(yǎng)閑人。

    韓七點了八百新兵游擊，深入西北的荒野，長驅(qū)掠襲蕃人的部落。

    陸九郎一干人都在其中，他心情復(fù)雜，禁不住又琢磨逃走之事。上戰(zhàn)場是要掉腦袋的，他不愿莫名其妙的將小命送了，但逃跑的風(fēng)險也不小，他已深知荒野的可怕，并沒有獨行的能耐，糾結(jié)良久仍沒對策，只能跟隨出營。

    騎馬雖有樂趣，長時間的驅(qū)馳卻是一種折磨。幾百新兵一出營屁股就粘在鞍上，從日升奔到日落，大腿磨得淌血，腰臀顛散了架，整個人酸疲不堪，爬下馬背無不打晃，宛如一群蹣跚的老太婆。

    唯有韓七始終精神抖擻，似不知疲倦，她帶了有經(jīng)驗的老兵，但從不倚仗指引，自己就能按軍圖與星辰校正方位，尋到水源與村落。

    盡管新兵個個叫苦不迭，但人的適應(yīng)力極為強大，十來日后陸九郎居然也慣了，疲累還能忍，更難熬的是補給極少，時常食水匱乏。陸九郎這一日餓得頭昏眼花，腹鳴如鼓，心火燥騰不堪，突然手里給塞了一物，竟是半塊干馕。

    史勇的臉龐也瘦了，骨架還是大，對他擠了擠眼。

    馕餅極為干硬，大概被史勇揣在懷中，有股汗餿味，換在從前，陸九郎用來喂狗都嫌差了，這時卻舍不得咽，含在嘴里反復(fù)嚼磨。

    前方的韓七一聲叱喝，隊列驟停，她的長鞭指向遠(yuǎn)處的一線，話語凌厲如刀，“看好了，那是蕃人的營地，也是我們的給養(yǎng)！”

    風(fēng)送來蕃語的聲息，長草帶來了遮蔽，敵方的斥候被幾個老兵潛去抹了脖子，數(shù)百人隨著韓七悄無聲息的掩近，隨著一聲殺喊，暴起沖入了敵營。

    這是兩千蕃人前軍，正在扎營安歇，壓根沒想到敵人天降般殺來，猝不及防之下給沖得七零八落，慌亂成了一團，有的連武器都沒尋著。

    韓七沖向大帳，蕃軍的主將剛跨上馬，正呼喝士兵迎敵，被她銀槍一抖，如靈蛇飛噬面門，大驚慌忙招架，雙方激烈的交戰(zhàn)起來。

    蕃將的近衛(wèi)簇攻而來，史勇帶隊擋下，陸九郎還是頭一回上陣，聽得周邊的慘叫此起彼伏，血花四濺，心里不免發(fā)悚，掌間冷汗?jié)窕?/br>
    敵兵兇猛壯碩，神態(tài)猙獰，一刀劈在槍桿，陸九郎長槍一滑險些脫手，這時要逃也來不及了，只有硬著頭皮迎敵。他不再分心周圍，凝神盯住面前的敵人，二人周旋幾個回合，他覷著時機長槍疾突，生鐵槍頭瞬間命中，蕃兵的喉頸怒血飛濺，當(dāng)場氣絕。

    陸九郎第一次陣上殺人，手足微微發(fā)麻，心腔亂跳，一時翻騰欲嘔，竟未注意側(cè)旁敵刀劈來。伍摧眼疾手快的幫他擋下，吼叫出來，“發(fā)什么呆！會死的！”

    陸九郎清醒過來，提槍又戰(zhàn)，說也奇怪，殺人之后反而穩(wěn)了神，蕃兵再兇也不懼，與隊友并肩而戰(zhàn)，越殺越勇。另一邊傳來一聲慘號，韓七將蕃將一槍挑翻，那人栽落馬下還未斷氣，已經(jīng)有老兵沖近斬了首級，挑在槍尖縱聲歡呼。

    主將身亡，蕃兵大亂，悉數(shù)棄營而逃，陸九郎追殺得忘了形，還是給伙伴喊回來。

    全隊首戰(zhàn)得勝，傷亡不過百，殲敵卻有近千。

    一幫新兵大笑又大叫，在營地抄尋戰(zhàn)利品，圍著火堆分食敵軍留下的烤rou，

    陸九郎身軀緊繃，帶著過度興奮后的酸疲，頭臉濺了敵人的血，腥氣沖鼻，極想找個地方洗沐。然而史勇遞來一支羊腿，剎時勾起他狂烈的食欲，連手也顧不得擦，狼一般兇狠的撕咬起來，拋開了所有不適。

    八百鐵蹄迅疾如風(fēng)，無情的掃過遇上的蕃人部落，縱火燒掉敵營，摧挫敵兵的意志，盡一切手段削弱蕃人，讓他們無力侵?jǐn)_河西。

    激怒的蕃王派出了軍隊，然而這一支輕騎迅捷無比，行跡詭秘，似幽靈神出鬼沒。這是一場狡黠的游戲，韓七精心控制，狙殺敵方斥侯，甩脫大軍的追襲，時而引軍避縮一隅，時而徹夜突進，打得蕃人難以防范，追到時只見焦煙余燼。

    雖然赤火軍屢屢得手，這樣的驅(qū)馳也異常辛勞，所有人熬瘦了一圈，心神卻很亢奮，鞍上掛滿戰(zhàn)利品，穿著蕃兵身上扒來的夏衣，配合殺敵熟練之極。

    王柱運氣不佳，在戰(zhàn)斗中受了傷，隨其他傷兵一起留在了嗢末人的村子休養(yǎng)，不必督戰(zhàn)的監(jiān)管，傷愈后會自行歸營，就連陸九郎自己，逃跑的念頭也已煙消云散。

    嗢末人對河西軍極熱情，他們時常受蕃軍劫掠，苦恨已久。韓七卻慷慨的將繳獲的軍資相贈，村民喜極而迎，搬來木柴與烤架，在空地燃起幾十處火堆，宰殺牛羊烘烤，捧出蜜瓜與香果。

    眾多士兵吃得油光滿面，撐得打嗝，四下里歡聲笑鬧。

    韓七禁了飲酒，嗢末人烹了奶茶，少女為士兵捧上奶碗與鮮花，揚起青春的笑顏。

    村人奏響鈴鼓與胡琴，一個歡俏可愛，身段誘人的少女知道韓七是頭領(lǐng)，沖過來熱情的邀舞，士兵們興奮的鼓噪，村民也在歡呼。

    韓七平時話語不多，意態(tài)冷漠，眾人以為少女必然碰壁，哪想到韓七居然隨她舞起來。

    一個纖長靈健，一個婀娜活潑，二人在場內(nèi)旋轉(zhuǎn)，宛如一對親昵的情人。

    少女的眼神越加火辣，士兵們嘩笑歡呼，曲樂更添歡快。

    有了良好的開頭，眾多少女奔來邀士兵共舞，夾著村人的謔笑與哄鬧，氣氛熱愜。

    王柱傷了胯，實在沒法起身，見成群的少女涌來邀陸九郎，簡直羨慕得要死。然而這小子居然不為所動，全推給了隊友，眼看史勇等人樂滋滋而去，王柱禁不住嘴里冒酸話，“陸九，你小子又不像我有傷，裝什么不好色，是不是不行？”

    陸九郎支頤望著場中歡舞，懶洋洋道，“沒一個能看，這些放牛打草做粗活的，比西棠閣的女人差遠(yuǎn)了?！?/br>
    石頭恍然大悟，“九郎見慣了美人，當(dāng)然瞧不上村里的。”

    王柱氣個半死，“難得有女人還嫌粗，等回營你就干熬吧?！?/br>
    石頭發(fā)覺場中的人少了，一對對的不知去向，不禁東張西望，“史勇他們?nèi)四?？?/br>
    王柱嘲笑道，“當(dāng)然是去快活了，傻貨才放過這樣的機會?！?/br>
    西域一帶民風(fēng)大膽，不以男女之事為恥，這支又是威名赫赫的河西軍，個個年輕精壯，村里的女人當(dāng)然不會放過，只有石頭這樣的外來人才會不解。

    石頭終于明白過來，登時面紅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