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高陽開始頻繁回到父母的家里住，讓邊跡暫住她的別墅。

    棠越樓漸漸放手事務(wù)后，默不作聲的每日寸步不離的跟著榮容，她上班他開車送，她吃飯他下廚做。

    榮容沒有拒絕。但兩人間也聊不出什么話題。

    湮滅的感情無法復燃。

    最熟悉的陌生人，又不算太陌生。架在中間的夫妻關(guān)系，真實又可笑。

    曾經(jīng)對彼此的傷害沒有被時間撫平，麻木發(fā)硬，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至疏的夫妻開始經(jīng)歷生死又笨拙地想要復原“夫妻”的本來面目，或者說是棠越樓的單方面復原。

    他當年沒有經(jīng)受住誘惑踏錯一步，永遠失去了她。

    這些年榮容其實是恨的，頂著一口氣去爭去恨。

    在知道自己沒多久活路后反而坦然了。

    仔細想想，這個家族，她想要的都得到了。

    但是，還是有未竟的遺憾。

    她缺失的記憶，她的女兒。可惜她沒有太多時間了。原來人到了最后，執(zhí)著的那一口氣松了，欲望也隨之消失了。

    至于她的丈夫，談不上原諒不原諒，真要仔細算賬，其實也扯平了?；ハ鄠φ勰サ哪切┠贻^著勁，年紀越來越大已不再限于年輕時對婚姻忠誠的執(zhí)著。

    就這樣吧。

    傍晚，棠高陽開車回家，到家時棠越樓已經(jīng)做好飯。

    “回得正好，菜剛端上來，去書房叫你媽飯吧?！?/br>
    電視播放著無聊電視劇算作背景音，一家三口圍著桌子吃飯，不適聊幾句。

    真是奇怪，以前會覺得局促渾身不適，每個人好像是被硬推上桌吃飯，如今反而真正放松下來，像普通人那樣一家人簡單吃飯，毫無芥蒂。

    吃完飯，榮容回書房辦公，棠高陽和棠越樓留在客廳看電視。

    棠高陽靠在父親身上，眨眨眼忍下突然涌起的眼淚。

    “要是我媽不在了怎么辦？”

    棠越樓只是握緊她的手。

    他的痛苦，無人訴說，也不敢訴說。

    他自認不是一個好父親好丈夫，也時而覺得自己可笑。失去了妻子，和女兒也并不親近。做事業(yè)做到最后好像什么也沒有，年輕時為了家族企業(yè)可以拼盡一切?？涩F(xiàn)在，在這偌大的客廳，空蕩蕩的，只有孤獨的父女倆。

    和榮容貌合神離這些年，他一直在愧疚。愧疚結(jié)成一塊疤，陳舊而無痛。更不可能通過簡單的道歉來挽回。他行差踏錯第一步，像多米諾骨牌效應(yīng)，一張倒，張張倒。

    他自認對不起她們母女倆，也難以清楚自己在那些給她們造成傷害的時刻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其實不過人性而已。

    他問自己，他和她還有愛嗎，還有感情嗎，念頭一閃而過，嚇了自己一大跳。他是一切變化的源頭，他怎么敢這么問。

    這些年他無數(shù)次后悔，如果當時自己堅定些，現(xiàn)在這個家是不是會不一樣。可他不能表現(xiàn)出來，也沒人可以讓他放心訴說心事。

    最親密的妻子一日日遠去，以牙還牙用她的方式報復自己。

    但也有可能不是報復自己。她好像真的不需要他了。

    是了，這樣的自己還有什么值得她留戀的。

    他一直以為自己會和榮容一輩子就這樣了。

    他了解她，她看起來溫柔，但一旦認定什么事毫無轉(zhuǎn)圜余地。

    直到她患病。

    那一刻他的胸腔是空的。

    現(xiàn)實一記重擊沒有落到他這個劣跡斑斑的人身上，落到了他的妻子身上。

    那晚女兒還沒有到醫(yī)院時，他一個人在未開燈的寬大走廊，坐在椅子上無聲的發(fā)抖。

    失去她的恐懼從未如此強烈，生死這樣沉重。沉重得他喘不過來氣。

    他隔著門玻璃偷偷看她，她望著窗外，他望著她。

    又一個周末，棠高陽陪榮容上山拜佛。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來到這里。

    這次她陪她虔心求拜，求神佛保佑，保佑母親長命百歲?，F(xiàn)實不可能實現(xiàn)的愿望，交給神佛。

    乞求神佛垂憐，降臨奇跡。

    棠高陽拿出兩塊碎玉給榮容看。

    “另一塊玉我找到了，你看看，能想起什么嗎？”

    榮容接過，問：“哪里來的？”

    “邊跡父母的遺物?！?/br>
    榮容將兩塊玉放在手心，認真端詳，搖了搖頭。

    兩塊玉顏色已經(jīng)不統(tǒng)一，失而復得的這塊明顯暗淡很多。榮容想要拼起來，同樣沒有成功。

    她把玉重新交給棠高陽。

    “我不在了的話，一切都要小心。我不知道究竟有沒有真正改變你的結(jié)局?！彼行├哿耍吡艘粫?，坐到廟中樹下的石凳，棠高陽挨著她坐下。

    細碎陽光透過樹葉散落，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棠高陽搖搖頭，“沒關(guān)系，躲不過就算了。下去陪你?！?/br>
    榮容捏一下她的手，“凈瞎說。能活著當然是好好活呀，不然我費那些勁干嘛呢?！?/br>
    棠高陽點點頭。反握住榮容的手。

    她又瘦了，手更薄更涼了。

    這三個月單抗治療并沒有什么效用，病灶長大趨勢不減，大夫表示要轉(zhuǎn)化療治療。榮容停了一個月的治療，把公司事務(wù)全部交了出去。

    她明顯感覺到身體不如以前了，很容易疲憊。

    臨了回看前半生，什么都帶不走。

    她什么也不恨，什么也不怨了。只想看看風景，睡個好覺。

    原來此刻才能明白，人來到這世界一輩子，不管經(jīng)歷過什么，擁有過什么，有多少親朋好友，本質(zhì)還是一個人。

    欲望執(zhí)念折磨人一輩子，人被其驅(qū)使，永不停轉(zhuǎn)。

    生命停止前夕，什么都不重要了。

    陽光照得人昏昏欲睡。她靠在女兒身上，臨睡前低聲喃喃，“一會下山叫醒我……”

    棠高陽應(yīng)好，給她披上外套。手臂環(huán)上母親的肩，像兒時她哄她睡覺那樣。

    聽著母親微弱的呼吸聲，她眨眨眼，悲涼凝結(jié)在眼底，紅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