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貍跳至餅前，顧盼左右，見竇融與來翕雙眼渴渴而望，狡黠一笑，將餅分成大小兩塊。兩人見了，皆情急道，一大一小，怎可如此？狐貍點頭稱是，旋即在那塊大一點的餅上咬下了一口。此時大餅變得卻比另一塊更小。竇融與來翕復(fù)言道，一大一小，怎可如此？狐貍聞言，故技重施，又在稍大的那塊餅上咬了一口。如此往復(fù)幾回，所剩兩塊餅終于大小等同。竇融與來翕各自滿意離開，光武卻笑著看那狐貍吃的圓滾的肚子，道，你既食得此餅的三分之一，朕便將隴上之地的三分之一供你居住采食吧?！?/br>
    陸昭知元澈暗言上次與彭通、王濟等平衡隴上人事安排一事，遂笑道：“殿下臉皮真厚，自比光武?！?/br>
    元澈道：“子多類父，陸中書既曾將我父皇比作光武，想來我亦不稍遜?！彼o了緊懷抱陸昭的臂彎，如同掬著一汪冰涼的春潭，良久，他才道，“待大戰(zhàn)結(jié)束后，或許有勞你這只小狐貍再分一次餅吧。”

    元澈小心翼翼地捧著陸昭的肩，清晰感受到貼近肌膚的起伏與呼吸漸漸趨于平淡。他原想問吳中是否還有糧草可調(diào)，安定存糧是否足矣支撐這次消耗，陸昭手中的糧是否比漢中王氏所掌握的要多，又多出多少？

    但這句話究竟還是沒有問出口。他們總有各自的立場不是？他是君，亦是她的情人。這樣的話當著她的面問出口，她如是作答也好，欺君罔上也罷，無論怎么選，對于某一方，都是背叛，都是為難。

    他已不想讓她過的艱難，金城辯法之后，她的身體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行臺的遷移與諸多公務(wù)消耗了她大量的精力。先前在前線吃不好睡不好，如今多好的吃食也喂不起來她，元澈著實懊悔。他準備引以為戒，這次打武威就不要帶上她了，留在金城將養(yǎng)著。只要他的仗打得順，就趕緊下隴，回攻京畿。

    他要娶她為妻，似乎這有些一廂情愿，但是這世上兩廂情愿的事他又做過多少？門閥執(zhí)政的年代，他有太多隱忍，太多屈就，即便這次僅是一廂情愿，那也任性一回吧。

    燭火再一次被吹滅，元澈的唇撥開了輕輕遮挽在身前的手，耐著冰涼，留下了一縷縷熾熱而亢奮的溫度。情絲纏腰，情焰燎腹，小別總勝新婚，幾日積攢的想念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深吻落在了肌膚上，帶著獨特的占有與侵略。

    陸昭的頭微微仰著，目中與腹下似乎雙雙凝著冰凌，在一呵三嘆中化成水，在每一次顫抖中，都流的更多。元澈沒有移開目光，直視這一表達方式足夠熱烈，足夠回應(yīng)她無聲的嘉獎與不自知的攛掇。他即將把陸昭翻過來，然而忽然決定在這片刻坦誠的直視中問一個問題：“昭昭，你愛我嗎？”

    那雙本已起霧的眼睛忽然變得格外清晰，跟由酣暢的顛簸而散掉的神與勁仿佛在一瞬間都收了回來。陸昭只覺顱內(nèi)轟然，鼻尖上尚溫熱的汗珠就這樣慢慢地、滾滾地倒流在眼中，刺得她無法回避。云雨頃刻就要散去，沒有了潮汐的涌動，連同下方的浸入也變得硬不可耐而稍顯突兀。

    陸昭知道，元澈是在認真等一個答案的，而她卻無法給他。她無法從過往的做法中，給一個愛的定義。利益對半分，那叫愛嗎？那叫公平。她拿大頭，那叫愛嗎？那叫算計。元澈拿大頭，那總是愛了？也不盡然，那叫政治讓利。

    “那……你愛我嗎？”陸昭狡猾地反問過去。

    不料她的話音剛落，元澈便答：“愛?！甭曇魷厝岫V定。

    陸昭只覺得雙眼微熱，試圖極力保持著才浮出水面的清醒與理智，然而即便她在腦海中飛速思考是否相信這一句話，但是她的胸口的血液卻已沸騰掉，幾近蒸騰至干涸。這句話，實在是太過動聽。

    此時，外面忽然傳來內(nèi)侍的聲音，行臺有急事。元澈轉(zhuǎn)了臉向帷帳外的方向說了一聲知道了，隨后慢慢地退了出來。燭火的強光點亮了滿室的金碧海，他匆匆披系了衣衫，也明白自己或許不再有機會聽到那個答案了。

    行臺的通傳者并未入陸昭所居的小院，但內(nèi)侍卻清楚都有誰在里面。元澈正了衣冠，一應(yīng)披掛穿戴整齊，在一間別室見了來者，隨后知道了情況。

    “褚家娘子死在王氏的莊園里了。王濟暫先交印告假，處理后事?！痹夯氐疥懻训姆块g，一邊說，一邊慢慢沿著床榻坐下，而后將手中的那封王濟的辭呈遞到陸昭手中，“聽說是幾家之間的鄉(xiāng)斗?！?/br>
    陸昭靜靜接過這封辭呈，而后幽幽道：“殿下是曾想問我，陸家手中目前有多少糧草吧。這件事情發(fā)生，王家的糧只怕已非陸家一力所能夠抗衡了。”陸昭將辭呈閱過一遍，筆跡干凈嚴整，不見絲毫潦草，“殿下容我?guī)滋烊ジ鞣桨才乓幌掳??！?/br>
    次日，漢中引發(fā)人命的鄉(xiāng)斗事件便傳至行臺。王濟連夜趕往漢中，據(jù)聞悉，褚氏諸人亡沒者甚重，僅有一二存者僥幸活下，現(xiàn)已得到醫(yī)治。然而褚家娘子卻未能幸免，晚間晦暗，賊人兇悍，列陣野戰(zhàn)，褚氏娘子被人群沖散，踐踏而亡。據(jù)說找到時，一支胳膊還扭在輦榻上，似有多處骨折。

    而王家對此事的處理也極為兇悍，郡府兵與部曲皆在王門之手，幾乎傾巢而出。王叡很快集兵，前往營救，在得知褚氏已死之后，轉(zhuǎn)而領(lǐng)兵殺向楊家與張家，一夜之間，兩家滅門，南鄭縣血流成河。

    畢竟王叡有著使持節(jié)之便宜，而此次鄉(xiāng)斗已非木棍等持械斗毆，而是上升到了白刃相像。隨后兩家便被定以謀反罪名，寫入卷宗，一份留存在漢中郡，一份則上交到了行臺。對于謀反這一定罪，陸昭與魏鈺庭等雖不愿附議，卻也無可奈何。

    死的人是陽翟褚氏，乃是洛陽附近的大豪族，如今人證物證沒有一絲紕漏，若貿(mào)然駁回，必會引起兩家不滿。如果渤海王元洸因此受到司州褚氏等大豪族的鼎力擁戴，那么來日在行臺歸都，爭奪京畿的時候，函谷關(guān)以東則未必盡友。

    可是若定以謀反罪名，不光這兩家滅門之事無法追究，所涉五服之內(nèi)的姻親只怕都要死在屠刀之下。陸昭甚至斷定王叡可能已經(jīng)這么干了，漢中王氏借機整頓鄉(xiāng)里，對那些素有怨望的鄉(xiāng)人進行一次徹底地清洗，隨后刮取大批的錢財與糧草，立足益州。

    陸昭下了決定后，當日找到了元澈，道：“這幾天需要準備一下，后日我想去涼王妃墓祭奠。”

    第190章 中秋

    對于漢中鄉(xiāng)斗的定性， 行臺終于在次日給予了批復(fù)。楊、張兩家罪論謀反，至于五服之內(nèi)如何決之，行臺方面也沒有定死， 僅說罪可論流徙、徭役，若極惡劣者， 則由郡府商議決之。

    “這還是王家問了行臺?！敝袝汤闪锶鐚⒃t書下發(fā)后， 終于在休息時得以向尚書金曹衛(wèi)漸抱怨，兩人皆為關(guān)隴世族出身，自小長大， 說話也就自在些，“如此悖行禮法， 與叛逆何異啊。”

    衛(wèi)漸一身素氅，頭戴竹冠， 散發(fā)微束，腰間加以玉扣帛帶。因袍服為綀布所制， 布料堅硬挺拔，勾勒出的姿態(tài)自然也是極為俊雅。此乃是時下最流行的名仕打扮， 然而這一身裝扮卻非衛(wèi)漸自己引領(lǐng)， 而是效法了顧承業(yè)。

    顧承業(yè)此時仍未授官，其人似乎對此也不以為意，如今正居住在靈巖禪院。因其形容俊美， 舉止風(fēng)流，引得諸多世家子弟效仿。更有甚者，每日便守在禪院四周， 若能得見顧承業(yè)今日裝扮， 便即可飛入家中，告知主人。顧承業(yè)對此既無刻意回避， 也無微言之辭，時人便有“虛合無跡，淵源難度”之評。

    這種穿衣風(fēng)尚也漸漸傳入

    了行臺。行臺雖立，但畢竟官服沒法統(tǒng)一定制，況且待行臺歸都后，這些職位或許還要有所調(diào)整，元澈索性也就由得這些世家子弟穿時服行走。

    衛(wèi)漸對世族手段看得更深些，說得也就更露骨些：“涼州糧食短缺，又是饑饉之年，太子先前不作封賞之舉，就必要迅速拿下武威。開戰(zhàn)在即，怎能允許漢中再有變數(shù)。王家也是吃準了這一點，先斬后奏，就算他們這次不問行臺，你我也要補上一份定罪張、楊的詔書，給王家送過去啊?！?/br>
    自晉以來，地方豪族枉顧中樞權(quán)威者便已是常態(tài)，以某種緣由起兵清理鄉(xiāng)間的同時，也是在完成對另一方產(chǎn)業(yè)的吞并。第二次王敦之亂時，會稽虞潭自封明威將軍，在余姚起兵，討伐當時從王敦之逆的沈充。是否是共赴國難暫且不論，沈家乃是吳興首富，自此一敗，后人竟要淪沒舟山隱居，那些大量產(chǎn)業(yè)卻不知進了誰的口袋。只知道事后，朝廷仍要眼巴巴地給虞潭補上一個冠軍將軍，隨后還請了虞潭去做吳興太守——沈家的父母官。

    柳匡如心領(lǐng)神會地笑了笑，隨后將話題轉(zhuǎn)移到了別的地方：“王令如今歸家，正仲你倒是可免去廳堂之喧擾，馳騁深幽于物化之外啊?！?/br>
    “王令請假不過一旬，漢中有陰平侯和王子卿坐鎮(zhèn)，想來也沒有什么大麻煩?！?/br>
    柳匡如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上回衛(wèi)漸在陸中書面前應(yīng)答如流，頗為尚書臺增光，又因其出身衛(wèi)氏，家世甚高，自然也就成為王濟拉攏的對象。像主官請假時長這樣的信息在旁人那里是得不到的，也僅有在衛(wèi)漸這里可以打聽出來。

    衛(wèi)漸閑話幾句也不忘恭維舊友，“陸中書大而敢當，國士溝壑，你元襄驥從其畔，來日必可蟠騰關(guān)隴?！?/br>
    “正仲兄盛贊，受之有愧?！倍际鞘兰易拥埽l也不會把夸贊的話太過當真，“對了，明日中秋，太子與陸中書要在明樓設(shè)宴。陸中書托言于我說，正仲兄你雖好雅靜，意在清趣，也不要忘了稍顧流俗塵世?！闭f完便將一份拜帖交與了衛(wèi)漸。

    如今顧承業(yè)在靈巖禪院養(yǎng)清望，一時玄風(fēng)大熱，陸昭隨要為表兄拔以勢位，卻也不想人人崇慕虛無。中秋宴她還要有一番大動作，如果這些世家子弟各個趁著主官放假神游寰宇，在輿論上便無法達到預(yù)計的效果。

    陸昭請柳匡如單獨奉拜帖給衛(wèi)漸，甚至言辭之間稍稍低作姿態(tài)，盛情之中也不乏一些歉意。畢竟這種做法有點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味道。不過但凡人坐到高位上，多多少少都會不自覺間用到這種手段，本來這句諺語的意思就只有兩個字，那就是“特權(quán)”。

    衛(wèi)漸展開拜帖稍作觀覽，字與辭都是極漂亮體面：“元襄兄無需多慮，明日自當赴宴?！毙l(wèi)漸拱了拱手。

    兩人攀談片刻后，因各有公務(wù)，也就分道作別。衛(wèi)漸默默望著柳匡如的背影，喃喃道：“這么快柳家就被拿下了……陸中書啊?！?/br>
    賀家鯨落，陸氏崛起。開創(chuàng)者橫死，繼任者則踩著前者的腳印，拾起他們的遺產(chǎn)與輜重，避開他們的失敗與教訓(xùn)，最終走向功成。

    明樓正對著的是涼王妃曾停放棺槨的容與堂，因宴席之故，竟也被人順手收拾打掃出來。中秋當晚，玉京宮內(nèi)明樓結(jié)綺，燈火初張，今年中秋佳節(jié)對于許多人而言，注定要在行臺渡過。

    臺臣們半喜半憂，憂者無非是京畿尚未收復(fù)，家人無法團員，喜者則是涼王攻克近在眼前，而行臺這一批人，可以說是先立功者。日后從龍，或許無法像寒門那般備受寵信，但也算為自家閥閱添上了一筆頗為可觀的資歷。

    為此元澈與陸昭也是不遺余力地布置，宴會的飲食并不豪奢，但是場面與禮制卻頗為盛大。陸家為此也出資不少。

    自玉京宮起，綿延至王宮周邊，不乏有以朝廷名義分發(fā)的餐食，一時間便被眾人哄搶而光。城內(nèi)五日取消宵禁，自早至晚，皆車水馬龍匯流成河，鮮衣怒馬招搖過市。此際雖然是戰(zhàn)時，皇帝又被困于長安，實在不該大張慶賀。但因行臺大遷，百官齊聚，先前太子又將世族得罪的有些狠了，所以從大局考慮，為了維持局面穩(wěn)定，元澈與陸昭商議，還是慶賀假節(jié)如常。

    時下而言，反攻京畿自然是越快越好，但如今太子與世家對峙的局面尚未解開，涼王之逆尚未平定，一旦戰(zhàn)役中有突發(fā)狀況，于士氣打擊便會極大。先前行臺得報，函谷關(guān)守將甘奕與崔諒部下滿虎在鄉(xiāng)野交戰(zhàn)，不敵而退。長安方面也與司州部分豪族有了聯(lián)系，而崔諒本人從武關(guān)方面有所突破，與荊襄方面將成羅網(wǎng)。元澈即便人數(shù)上為崔諒的兩倍，但是在體量上，卻不足以和現(xiàn)在的崔諒硬碰硬。

    所以眼下無論是掃平?jīng)鐾踹€是撬開崔諒，重中之重并非用兵，而是與各方達到一個政治上的共識。涼州整體的共識要解決消滅涼王過程中產(chǎn)生的糧草危機，而與其他各州的共識這是在日后爭取一個共同發(fā)兵長安的契機。能夠?qū)⒓悍椒€(wěn)定而不生亂，遠比在幾場小戰(zhàn)中橫掃敵鋒來的更有意義，哪怕僅僅是維持一個表面的假象。

    此時，明樓旁邊的容與堂內(nèi)，陸昭還在為今日做最后的準備。與元澈一力促成今日的宴飲，她自身也有著不小的壓力。王謐不久便要就任涼州大銓選，但如今秦州分州之事尚無決議。兄長已經(jīng)不止一次催促她極力促成此事。所以她與元澈這一合作，背后也有著不小的政治意圖。

    “我已準備妥當，你去明樓告知太子吧?！?/br>
    明樓內(nèi)已經(jīng)開筵，元澈端坐于上，所宴賓客乃是行臺眾臣，但也不乏世族中的頭面人物。魏晉宴飲取靜不取鬧，除了軍中粗狂多有百戲之外，皇室與世家最多僅以絲竹歌舞為樂。眾人列坐兩側(cè)，偶有絲屏作以分隔，舉杯共飲之余，也可借此便利偶作私語。待酒過三巡之后，也有零零散散的人退出殿外，或登高望月，或舉杯獨酌，也是各自適意。

    既是中秋宴，也不乏雅戲，膳房早早做了團圓餅，以刻有題目的竹片放入其中，蒸出后放入團圓盤中。宴中，重臣離席自取餅餌，并查看題目，宴散之前將題目要求的詩歌辭賦等作出，呈上御覽。

    此時小內(nèi)侍也為元澈取了一枚餅，元澈掰開，取出內(nèi)置的竹片，小內(nèi)侍接過道：“殿下，是賦?！?/br>
    元澈神色頓時便有幾分尷尬，漢家文墨，他自問只得書道，對于詩歌尚且勉強，更何況艱深的辭賦，遂苦笑道：“《典論》有云，詩賦欲麗，辭藻華美本非我所長，此題與我實在為難?！?/br>
    眾人聽罷也只也不敢強求，倒是坐在不遠處的柳匡如指窗外不遠處道：“那容與堂內(nèi)可是中書？”

    另一人答正是：“前朝陸機、陸云素有文采，辭賦多有名篇，我等無緣得見先賢風(fēng)流。此題不妨由中書來作，我等也能一聞吳中清音雅韻?！?/br>
    元澈聞言不乏點頭道：“當讓陸中書作賦，如此孤也無憂無慮過個節(jié)。”旋即派小侍去請。

    小侍匆匆下樓，眾人也各自疑惑，不知陸昭此時離開卻去那容與堂作甚。各自猜測一番后，知情者便低語，那里曾停放涼王妃的棺槨。先前涼王殺王澤，便將頭顱祭在那里，據(jù)說前幾日打掃，太子已命人將王澤的顱首送返漢中。

    片刻之后，小侍折返，道：“中書確在容與堂內(nèi)，只是面見殿下尚有不便，但中書愿為代筆，替殿下做賦，還望殿下稍后片刻。”

    元澈笑了笑：“既是代筆也不能讓她一人躲了去，不知屆時又跑到哪里搜腸刮肚。柳郎，你既身為侍郎，便守在容與堂前，陸中書做出哪一句你就抄來哪一句?！?/br>
    柳匡如聞言應(yīng)是，便匆匆攜小侍下了樓，不過片刻便有辭句傳誦上來。

    第191章 辭賦

    明樓之上已有不少人憑欄而望， 容與堂內(nèi)一抹身影正提筆疾書。

    “露滋令月，意攬高秋。馳懷清渚，揮斝明樓。逐望舒于桂影， 托清夢乎瓊舟，慕群儁之逸軌， 乘云漢而遨游。”

    于此同時， 眾人面前，一名著作郎接過小侍送來抄錄的詞句，手捧雅箋， 清聲誦讀。此為辭賦開篇，席中眾人或品辭藻之味， 或評清麗之趣。

    “時人皆云陸中書行臺得意而凌人，此句神游于外， 意氣通拔，可知此言謬矣?！?/br>
    片刻之后， 又有詞句呈送，那名著作郎則繼續(xù)誦讀道：“若夫北闕遼闊而無睹， 蟾宮淹寂而無聞。惆悵逡巡， 形乎皓玉。徘徊漫步，謂之麗人。娉婷似雪，嬿婉如春。暗扶光以銷骨， 傾若英而離魂。但許萬期為須臾，天地為一朝，白露濕其蘭佩， 青鏡映其鮫綃。鸧鹒側(cè)首， 戚戚訴以緘默。皓鶴低徊，婉婉驚乎唳嘹?？v使傾海為酒， 并山為肴，怎奈離恨伏之玉榻，鄉(xiāng)思瘦其宮腰。素月流輝，更嘆華殿之凄冷，縹云渡夢，難掩玉屏之寂寥。將墜之泣，縈回九皋以哀響，欲隕之葉，摧敝重阜于寒宵。”

    吟詠聲漸落，庭中眾人也略有凄涼之色，而竊竊私語之聲也頻起。

    “中秋之夜，詠頌嫦娥，美則美矣，只是多有哀聲啊?！?/br>
    另一人則覺不然：“月之屬陰，本有凄涼之意，自然聲凄凄，哀婉婉。況且那嫦娥本是后羿之妻子，登仙離散，自然有相思之意……”

    然而此人仍未說完，又被另一人反駁道：“劉君大謬也，嫦娥與奔月之說，乃出于商朝卦書 《歸藏》，后因漢《淮南子·覽冥訓(xùn)》而有詳述，并無后羿之妻一說。后羿之妻說，乃是漢朝高誘私論，莫非劉君愿逐涿郡門戶之言？”

    高誘出身于涿郡，算是保太后賀氏的同鄉(xiāng)，賀氏因罪沒亡，先帶著郡望也受到了鄙視。同朝為官便是同朝競爭，以政治正確作以打壓言論，也算是一種常態(tài)。不過這種言論一旦興起，也會被糾結(jié)地沒完沒了。因而此人言畢，眾人不免壓低聲音勸道：“慎言，慎言，咱們只談辭賦，不言政事啊。不過陸中書既已言相思，當是作思念后羿之論吧?！?/br>
    “我看未必?！毙l(wèi)漸忽然發(fā)言，“我等只聞其聲，不見其字。相互之相，家鄉(xiāng)之鄉(xiāng)，俱是同音，卻又別意啊。”說完衛(wèi)漸便問著作郎，“不知柳侍郎抄送此句是哪一字？”

    那名著作郎道：“正仲明識，正是家鄉(xiāng)的鄉(xiāng)字?！?/br>
    “嫦娥奔月而思鄉(xiāng)，陸中書自取初古之論?！毙l(wèi)漸聞言緩緩頷首，然而忽喃喃道，“只是此中意似非在嫦娥啊?！?/br>
    此言一出，眾人也低頭各自回味。陸中書曾囚于金城玉京宮，涼王妃棺槨亦停于此處啊。

    未等眾人明言，樓下又呈送新作詞句。在著作郎的吟誦下，凄清之意漸轉(zhuǎn)為凄愴幽抑，如烏云閉月，晦暗難明。

    “至于荒庭虛檻，曲池文軒。巨卿因遲而夢，故人倚樹而眠。至親所居，俱在云下。家國何在，有無長安？胸馳臆斷，凱風(fēng)不盈一握。神遣思游，棘心近乎韶年。金分玉斫，水度云穿。隨俯仰而懷慟，相顧盼而無言。星暉陸離，似流波而自逝。燈影駁犖，如膏火而獨煎。心銳動淺，望速應(yīng)遲。揮殘斧以負意，鑄斷簪而成詩。憫默乘風(fēng)，按幽抑為永久。蒼華抱月，攜沉潛以佐時?！?/br>
    凱風(fēng)自南，吹彼棘薪，詞句原出自《詩·邶風(fēng)·凱風(fēng)》。棘為小木，多刺難長，其內(nèi)里又極為稚弱，故常比作幼子之心。而凱風(fēng)自南而來，柔和溫暖，便常寓意母親愛護之意。

    此處便有人附和先前衛(wèi)漸之言：“既有凱風(fēng)棘心之論，定是思鄉(xiāng)思親無疑了。”

    上首處的元澈聽至此處，也忍不住微笑起來：“六朝繁文綺麗，吳人阿儂之語，柔柔娓娓，沉湎于情，如今看來當是有誤。既有念至親而思家國，揮殘斧而鑄斷簪之言，也就自有臨風(fēng)沐雨之慷慨，實難與前者一論?！?/br>
    容與堂下，除了柳匡如外，已有不少人下樓圍觀、門戶自開，月清風(fēng)朗照入室內(nèi)，陸昭一襲白衣欺霜賽雪，清容憔悴，仿佛輕風(fēng)驟起之時，纖云亦要凌風(fēng)追月。此時，抄錄者已非柳匡如一人，一些途徑于此的文官與世家子弟也爭相抄錄，甚至傳送于玉京宮外。

    “是以棄緘縢，焚靈舟。斷發(fā)且摒錯智，飲鴆應(yīng)為良籌。昭陽日影，寒鴉斂翮而尤待。信庭歌悲，明珠息光而暗投。莫嗟朝露，蓂莢及晦則及盡，豈怨浮生，世事無情而無休。嗟夫！親懿臨之紫闕，羇孤亡于寒窗。悼神人之永隔，哀死生之異鄉(xiāng)。浪阻冥海，非舟楫之可渡。隕暗星漢，欲乘槎而彷徨。窮達異心，絕陽平之歸路。人情懷土，掩沔水之凄涼。”

    此章既出，眾人嘩然，對陸昭此番表面吟詠嫦娥，暗地卻在祭念涼王妃，已是認定?！办`舟既焚，這尸身安在啊？”靈舟乃運送棺槨之船，而涼王妃王韶蘊的棺槨與尸身到底是在何地，當時也是眾說紛紜。

    “聽聞王妃是為保家族，自飲鴆酒而死。兵臨城下來迎靈柩的，若所我所記無差，是征南將軍吧？”

    “哎，陽平雄關(guān)雖是通衢，卻難令王妃歸家。漢中沔水雖潤?quán)l(xiāng)土，卻也難載異鄉(xiāng)亡魂啊。”

    眾人哀嘆之聲，此起彼伏。

    此時，遠在一處院落內(nèi)獨居的崔映之也拈起小侍送來的辭句，目光愴然，喃喃念道：“親懿臨之紫闕，羇孤亡于寒窗?！彼拼?，望著明明月色，“來日父兄陳兵于紫禁，我是否也要注定飲鴆于此窗之下……”

    元澈深吸一口氣，看來陸昭的刀鋒，已刺入王門肺腑了。政治有政治的規(guī)則，既然先前有大義滅親之舉，那么之后漢中王氏就無法再于親情人倫上汲取政治資源。犧牲了千百年來深植于骨血的親緣之義，來換取政治果實，也就因此打上了冷血的標簽。

    褚氏娘子之死他雖然不相信是王門為之，但因有王家摒棄王韶蘊之事，漢中王氏借褚氏之死清掃鄉(xiāng)里，鞏固地方實力這一做法，也就蒙上了陰謀的暗影。這件事后，漢中王氏必然大損清望，而在東南的布局，褚家即便再信任，大抵也難有更進一步的合作了。

    此為一石二鳥，在益州與司州雙雙撬動對方的盤面，已經(jīng)讓漢中王氏失去了依托鄉(xiāng)里與進望關(guān)東的可能。至此，倒向行臺，倒向太子亦或是西北世族，才是王門唯一的出路。

    著作郎旋即又拿到了新的篇章：“或嘆曰：害其者，世道也，傷其者，世情也。此雖非大悖，卻仍可自省而問之：此身何甚，承澤骨血！此生何幸，披光庭門！我之衍齊承周，以世功而為族。經(jīng)國輔帝，用論道以立身。至交知友，猶效刎頸之報。父兄佐國，自有死命之臣。山河破碎，吊古傷今。非獨秘之所恥，惜前朝之無人。若為寒素，自奔月以獨往。既襲世祚，當體國而正倫。”

    “生死之事，非庸者之能悉。至人之境，當我輩以履及。親情鄉(xiāng)情，當衣同袍。瑜質(zhì)瑕質(zhì)，俱照汗青。逝者已矣，生者猶棲。廬前祭拜，以此明心。今朝月下，猶是微時舊人。明日身畔，豈是獨我前行？”

    “以世功而為族，用論道以立身?！边@無疑是對世族最標準的詮釋。王韶蘊殞于庭門，有不得已而為之的無奈，或因世道，或因世情。然而世族中的每一個人亦有子女家人，當遇到漢中王氏相同的困境時，可要效仿之？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至人之境，當我輩以履及。所作所為，自然是體國而正倫。親情鄉(xiāng)情，互相守望，不管資質(zhì)高地，肯任肯為，自然能留筆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