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悅和秦軼都在爭取對北鎮(zhèn)的掌控權(quán)，元澈之所以讓舞陽侯和姑姑的女兒嫁給祝悅，本意上是希望兩方暫時放棄爭執(zhí)，共掌北鎮(zhèn)。祝悅和大長公主的女兒結(jié)親，本身也就帶一層皇親國戚的身份，日后能和長安保持羈縻，從而給洛陽施壓。

    眼下這個童謠必然是人編的，不然指著哪個小童去翻閱史書查這些典故。而這首童謠之所以在三輔地區(qū)傳播甚廣，也是因為秦氏掌控北鎮(zhèn)觸及到了關(guān)隴世族的利益。時下這些關(guān)隴世族都是經(jīng)過王叡之亂清洗過的，舞陽侯秦軼這些從亂者，也是被這些關(guān)隴世族出力打下來的。一旦秦家重新掌事，那么第一個受到威脅的就是關(guān)隴世族。

    由此可想，不獨關(guān)隴世族，王嶠和吳玥也必然不會樂見此事，因為當(dāng)年一舉定事的也有這兩位元老。作為地方的秦家一旦復(fù)起，也是對王、吳二公權(quán)威的一種挑戰(zhàn)。而且令元澈感到絕望的是，大長公主所居的封邑譙國，位于兗州，更是在吳家和王家的掌控之下。

    原本將秦姚嫁給祝悅只是自己的私計，但是對方卻拋出這首童謠出來，引起所有人的警惕。

    元澈不禁慨嘆大勢下的陽謀令人最為無力，陸氏族人環(huán)環(huán)相扣，每一步都在為后續(xù)更大的目標(biāo)做以鋪墊。此次，朝廷注定要先輸一場。除非他肯豁出去，毀掉雁憑公主和陸家的婚約，讓這位嫡親的公主去做北鎮(zhèn)戍將的續(xù)弦。

    元澈不禁回想起當(dāng)年自己的父親為meimei選駙馬的種種舉措。如今看來，自己的種種好意，與維護愛意的初心，早已成為了時局的累贅，如今正被一條條讖語嘲笑著，諷刺著。他不想成為父親，他想彌補幼時的種種遺憾，他想做一個更好的君王。然而做到前兩者后，他竟無法做一個更好的君王了。

    夜晚，元澈路過雁憑的宮宇。明年陸歸便可由廷議提議奪情除服，雁憑的婚事也將籌辦，此時，宮里的侍女和女官們已經(jīng)開始幫助meimei準(zhǔn)備嫁服。豆蔻年華的女孩子們討論者四時新衣和鴛鴦錦被。他實在沒有底氣、也不忍心用君王的權(quán)威來傷害這世上唯一的血親，也不愿意親手打散曾經(jīng)自己也向往、且得到過的相伴一生的愛侶。

    一月后，洛陽宮來了一個意料之中的訪客——北海公元丕的外孫婁譽。如今北海公元丕病重，身邊有孫子、女兒負責(zé)照料，外事便由婁譽負責(zé)。

    婁譽本想南下直接前往長安，但三輔流言沸沸揚揚，外公北海公本身也不得關(guān)隴世族好感，因此他不得不繞道撫夷督護部。然而撫夷督護部則以朝廷要修繕渭水河渠為由下令禁行，并且因此前有械斗發(fā)生并不安全，故而提前告知將要南下的婁譽。因此婁譽不得不轉(zhuǎn)道沿汾水南下，想辦法從潼關(guān)入都。

    婁氏是鮮卑族人，北鎮(zhèn)得以復(fù)興，也是托力于陸家的謀劃相助。因此經(jīng)過司州，婁譽堅持先前往洛陽見皇后一面。

    然而當(dāng)婁譽見到洛陽對自己超規(guī)格的待遇時，也不由得愣住了。

    第382章 求賢

    婁譽由鎮(zhèn)東將軍吳玥和洛陽令親自率兵相迎， 隨后至洛陽宮由皇后設(shè)宴親自款待。

    北海公派遣婁譽南下，也是想向提前打探朝廷對北鎮(zhèn)的安排。

    席間婁譽不乏慨嘆：“原本北海公寄望北鎮(zhèn)能得祝將軍與秦逸倫分掌，然三輔流言紛紛， 朝廷也遲遲不能拿出定論，我等不免憂心?！?/br>
    對于北海公的期望， 陸昭也很理解。無論是祝悅還是舞陽侯秦軼， 只要是獨掌，北海公子孫的命運雖不至于多凄慘，但也必然失去往日的光彩。只有在祝、秦二人之間處于一種健康對抗的情形下， 北海公的子孫才能成為大家爭取討好的對象。

    陸昭之前的幾次出招的確也是別有所圖。

    對于斗爭控制在一定范圍內(nèi)，陸昭并沒有報以太大的希望。元孚對于撫夷督護部的做法， 簡直就是在觸碰方鎮(zhèn)的底線。而司州豪族迫害行臺女官，則是在政治變天之前涸澤而漁的典范。兩者都不是掌握權(quán)力的高層決策者， 但對于兩都關(guān)系的傷害，卻是無可挽回的。

    即便初期她與元澈彼此都能把持住一個度， 但是權(quán)力的執(zhí)行者會曲解，權(quán)力的分享者會夸大， 整個體系中無奈的追責(zé)機制， 以及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貪婪本性，都會讓矛盾的雪球越滾越大，沖破一切阻擋， 墜入懸崖。

    因此陸昭最終決定，插手北鎮(zhèn)事務(wù)，親自扶植一位北鎮(zhèn)的下一代掌權(quán)人， 用北方最強悍的軍事實力， 為這次爭斗進行保底。

    三輔地區(qū)傳唱的童謠破壞了祝家與秦家和解共存的可能，撫夷督護部和關(guān)隴世族們對南北信息的截流， 也讓北鎮(zhèn)和朝廷雙方難以及時溝通。因此，在不確定局面全貌的情況下，祝悅和秦軼無論誰想要獲得北鎮(zhèn)，都只能自己暗中爭取，而不敢放在明面上討論。婁譽南下，除了想打探朝廷方面的意思，也是要試探各方的態(tài)度。

    陸昭還沒有摸清婁譽的意向，因此只嘆息道：“此前門閥幾家執(zhí)政，北海公身為宗室而居顯，數(shù)十年無有一錯，更有大功，實乃國之柱石。只是一心為國難免積怨于人，先前北海公加太尉竟不得入長安一步，至今想來，實在是令人唏噓啊。世情傷人，前法積弊，我等后來者宜時時自省?！?/br>
    陸昭說完后兩句，婁譽忽然看得透徹起來。

    外祖執(zhí)掌六鎮(zhèn)，威勢赫赫，這是其個人能力以及時間所累積的成果。但對于北鎮(zhèn)未來的命運，以及北海公的哀榮和后嗣的問題，卻是門閥執(zhí)政下遺留的無奈。門閥執(zhí)政存留下來的政治意識還沒有完全消融，寒門新貴們紛紛入臺爭先恐后，而北鎮(zhèn)將士仍停留在以年限擢錄的稗政陰影里。

    北海公一生為這些將士們抗?fàn)?，也結(jié)怨太多的人。之所以讓他前往長安并打探各家，也是擔(dān)心有人在自己死后發(fā)難，為難自己的家人和北鎮(zhèn)戍將。因此事先與各方做一個溝通，如果有人對北鎮(zhèn)有想法，彼此之間可以先拿出誠意，相互做個保證。

    有了這個一層明晰，婁譽便將關(guān)注點放在陸昭最后一句上，試探道：“世情雖傷，但新帝維護宗室，倒也不覺有難。只是選士之法，固之已久，實在難做更改?！?/br>
    婁譽的意思也很清楚，皇帝可以給他們這些宗室抬高地位，但北鎮(zhèn)的上升通道，陸家能幫忙打通嗎？

    陸昭會心一笑：“世情是否有難，我非元氏，難得體會。然選士之法，我是已有準(zhǔn)備，且勢在必得！待婁君前往長安，自見分曉?！?/br>
    陸昭此言一出，在場的吳玥、陸遺、衛(wèi)漸等人也都為之一驚。選士新法這么大一個預(yù)案，如果陸昭真準(zhǔn)備做，不會不提前通知他們。況且選士之法涉及的層面，遠比司州試行新法要深廣的多，以陸家和行臺現(xiàn)有的資源，根本不允許有這么大的動作。不過陸昭既然在公開場合給予這樣的政治允諾，想必是真有勝算。

    傍晚，龐滿兒照舊來到陸昭的書房內(nèi)。這幾日，對于湖縣女官之死，觸動最深的便是龐滿兒。作為女侍中，龐滿兒身負其它的責(zé)任，倒無需下縣歷練。然而正因為沒有身臨其境，龐滿兒覺得自己誠然僥幸，心中痛苦反倒比旁人要多。再者，新法事宜龐滿兒也出力頗多，一路走來，卻在最緊要的關(guān)頭聽了下來，阻撓者偏偏又是名分大義俱在的朝廷，心中郁悶可想而知。因此接連幾日，龐滿兒心情都十分低沉。

    這一日，陸昭卻將龐滿兒叫到身前，而后道：“湖縣之事，終究會有結(jié)果，但你心有郁結(jié)，即便將害人者正法，只怕也未必能了卻你的心事?！?/br>
    龐滿兒被說中心事，坦白道：“我今日始知成一事何其難，為一事而殉難者何其多?！?/br>
    陸昭沉思片刻，道：“康莊大道，各有衛(wèi)道者，雖東西南北俱為通衢，仍不能使四方洞達。路旁溝渠，底有泥沙，雖不過沒膝之身，仍可使壯士裹足其中。過道者亡，泥足者困，后來者怨衛(wèi)士與泥濘無益。若不能降舉國衛(wèi)士，則披荊斬棘，自辟蹊徑。若不能清天下泥濘，則入山伐木，自駕橋梁。蹊徑成，則萬人擁至，誰還見執(zhí)戈衛(wèi)道者？橋梁就，則蹈足高處，誰還矚目于淤泥？”

    說完，陸昭交給龐滿兒一份密章：“你若真想解心中郁結(jié)，便為此事。此事成，則北鎮(zhèn)可為我等所用，新法之困自解，姊妹之仇得報?！?/br>
    次日，在行臺所有文吏都在等著陸昭針對選才一事項找到自己的時候，龐滿兒已經(jīng)跟隨婁譽所乘的輕舟一路西上，抵達雍州境內(nèi)。

    長安城內(nèi)，魏鈺庭居于家中，正與幾個門生故舊閑談。今日魏鈺庭常宿于官署，元孚的事情仍未解決，實在沒有閑暇來關(guān)注都中風(fēng)言。今日歸家，除了宴請門生好友感激近日眾人出力，也想聽聽行臺的女侍中入都后的所作所為。

    一位門生道：“近日眾人對于選才一事討論尤多，似是對博陽侯仍在位，頗有不滿。女侍中龐氏先前便常出入清談集會，對此事頗有看法，不過其中言語卻有些難以入耳?！?/br>
    “有德之士未必進取，進取之士未必有德，唯當(dāng)以賢大夫治天下，而非元孚之類耳?！蔽衡曂ピ谧x過門生抄錄來的龐滿兒所說的一些言論，合卷笑語，“魏武之風(fēng)漸盛啊。”

    “中書此言便是過譽了?！遍T生一臉不屑道，“女流才卑，貉子性劣，不過是毒草莨菪，空有美艷，以姿態(tài)邀世而已，中書不必理會。難道其人真有改天換地之能？”

    此時，魏鈺庭的笑容凝滯住了，不由得重新讀了一遍龐滿兒的言論。隨后發(fā)現(xiàn)，朝廷還真不能不理會。

    這個關(guān)于賢、德的取舍之論，頗似當(dāng)年曹cao的求賢令。建安年間，曹cao連發(fā)三次求賢令。歷來士人大多關(guān)注三次求賢令在用人上的意義，但并沒有關(guān)注其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之戰(zhàn)。最后，這場意識形態(tài)之戰(zhàn)掀起了玄學(xué)興起的大風(fēng)潮，成為撼動漢朝士人基礎(chǔ)的一股重要力量。

    玄學(xué)有人說是魏晉士大夫的處世之道，也有人說是門閥世族放蕩糜爛的遮羞布，但其實玄學(xué)的形成是由一次次政治變動形成的，換言之，是一場有預(yù)謀的意識之爭。

    自東漢以來，豪強世族崇尚名教之治，以經(jīng)學(xué)起家，迅速突起。隨后皇帝重用宦官，卻最終加劇了政治紛爭，使國家遭到了更深的破壞，世道就此崩塌。瀕臨絕境的士大夫們也感到極度的憂慮和不安，也漸漸開始反思。譬如仲長統(tǒng)便痛言：“嗟乎！不知來世圣人救此之道，將何用也。又不知天若窮此數(shù)，將何至也！”

    而曹cao則言：“吾起義后，誅□□，于今十九年，所征必克，豈吾功哉？乃賢士大夫之力也。天下雖未悉定，吾當(dāng)要與賢士大夫共定之。”至此，“賢大夫”這一理念徹底打入了曹cao勢力的執(zhí)政之中。

    然而事隨境遷，士大夫因親漢而事曹cao，但曹cao要棄漢成魏，便難以合作。因此曹cao連發(fā)三道《求賢令》，十五年令中，言用人不必廉潔，十九年令中，言用人不必有行守信，二十二年令用人不必忠孝仁義，出身名貴。在沖擊以名教之治維持話語權(quán)的世族的同時，也在對當(dāng)下的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輿論進行規(guī)訓(xùn)。這本身就是潛移默化地對漢天子的否定，對漢王朝統(tǒng)治的否定。

    此次行臺看上去是在否定元孚，以瀉私怨，但對于忠義清廉無虧的元孚來說，否定的并不是個人，而是其背后的執(zhí)政符號。

    想到這一層，魏鈺庭再也按捺不住，攜此書卷，起身從長廊快步離去。待行至外院，方對家仆道：“速速備車，我要入宮。此外看好家中郎君，近日不許出門，更不許與任何人談?wù)撋嬲?！?/br>
    次日，果然洛陽行臺頒布求賢令，以才度，以功量，招賢納士。

    當(dāng)日，朝廷也迅速搬出公示，吏部典選舉，舉用當(dāng)皆清廉之士，雖于時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不得以進。

    能夠及時防患于未然，魏鈺庭本以為事情可以平息，然而另一則消息則讓他從車上驚跳下來。

    “什么？婁譽離京了？”

    第383章 握炭

    婁譽在長安面見新帝后， 按常理便該與各家接觸。隨后，中樞根據(jù)婁譽在長安交涉的結(jié)果，作出考量， 安排北鎮(zhèn)權(quán)力交接事宜。可是婁譽人直接走了，那就說明各家無需接觸， 長安交涉結(jié)果他也并不關(guān)心。

    魏鈺庭感到隱隱的不安， 也顧不得其他，當(dāng)即命人卸車，策馬直奔城外。

    渭水渡口， 婁譽已然登船，船兒吃滿風(fēng)， 張帆順流向東行駛。岸邊的魏鈺庭一邊策馬追跟，一邊高喊：“請婁將軍留步！”

    然而船頭的婁譽只是遙遙拱了拱手， 回到船艙。

    魏鈺庭仍不甘心，高聲疾呼：“北鎮(zhèn)不問長安政教， 欲以何為？”

    此時，一名隨侍從船艙內(nèi)走出， 取出一把拓弓， 拉滿弦，“嘭”的一聲，圍繞在船頭的水鳥相繼往岸上遁逃， 白色的鳥毛飛了魏鈺庭一臉。

    那名隨侍似是良久才發(fā)現(xiàn)魏鈺庭在岸上，也拱了拱手喊道：“長安政教皆出于諸公，北鎮(zhèn)謹(jǐn)奉命而已?！闭f完又朝水中啐了一口， 聲音不大， 但岸上的人也能聽見，“呸， 酸儒，老子和你比清廉，不如比誰尿的遠！”

    宮城宣誓殿內(nèi)，元澈正式召見行臺女侍中龐滿兒。對于龐滿兒的進京，元澈的戒備之心并不重，對于其在各種清議上的言論也并不責(zé)備。在他看來，行臺對朝廷的發(fā)難總比沒有發(fā)難要好，有發(fā)難說明有訴求。就這樣，元澈望著大殿里通明的燭火，耐心地聽龐滿兒將所有的事一件一件地匯報完。

    行臺期望朝廷撥款的訴求沒有被再度提起，有的只是經(jīng)過調(diào)整的新法法令、各縣春播的狀況、誅殺楊氏叛亂的軍功匯報，以及行臺重要的人事調(diào)動。

    陸微將被授予留行臺七兵部侍郎。

    苗淼遷弘農(nóng)郡守。

    劉光晉升任河?xùn)|郡守。

    燭火越來越劇烈不安地跳動，然而大殿內(nèi)卻安靜下來。

    “沒有別的事了？”元澈指尖有意無意地劃著案上堆疊的厚厚奏疏，堅硬的竹脊碰撞著指甲，發(fā)出清脆的拒絕聲。

    “回陛下，沒有了?！?/br>
    竹脊被劃動的聲音卻沒有停下，元澈的雙目失焦地看著御座下的水磨金磚。被框定在制式中的公文，通常會提出某個問題，隨后再附上一些看法與答案。但愛侶之間的交流卻并不該是這樣，一人提問，另一人解答；一方索取，另一方給予。有時即便心中知道答案，也要百轉(zhuǎn)千回，藏納心中，等待對方的答案本身就意味著對愛的期待。

    如今，堆放在他眼前的是無需言明的事實，以及事實背后早已給出答案的冷靜的面容。如果不是在今天，元澈也不知道誠實居然也可以變得這么殘忍。

    元澈望向龐滿兒，意圖從她的神色中尋找那種無所適從。然而細看之下，他竟有些認不出。她的身高與體態(tài)已經(jīng)足以承托女侍中華貴的章服了，圓圓的臉也微微削去了豐腴的部分，露出了較為明顯的線條。而原本花朵一般的小腫嘴上，施了一層飽滿的胭脂紅，那時已經(jīng)盛放且成熟日久的花朵的顏色。

    元澈忽然想到一件事：“湖縣女官的撫恤錢，就由朝廷撥吧。此外，女官們每月月俸再添一倍，直至皇后歸都。這筆錢也由朝廷來出。”

    龐滿兒叩首謝恩，元澈又問一路進京是否順利。

    龐滿兒道：“回陛下，一切順利，幸而臣是皇后的女侍中，那些人倒也不敢怎樣?！?/br>
    元澈眼皮一跳，總覺得龐滿兒那句話的背后是“幸而陸昭是皇后”。他做出的決定，惡果已現(xiàn)，而他只能繼續(xù)躲避在帝王身份的背后，暗暗地心存僥幸。繼而，那種自責(zé)的負罪感涌上元澈心頭，與囿于身份的不得已，愈發(fā)強烈地咬鉗著自己為陰暗心境上的那把鎖。如果這個時候能恨一恨她……

    隨后元澈告了乏，命人廷宴招待龐滿兒。龐滿兒早已不是當(dāng)年略陽城里可以一起暢談著名士夢與鶴氅的年輕女孩，自然也不會厚著臉皮與君王一同用膳，即便是陸昭也在場的情況下。

    不過到底是行臺來的女侍中，不可無人作陪，元澈還是命周恢親自去廷尉屬請彭耽書入宮。

    元澈并不餓，對于其他事興致也寥寥，遂舍了眾人在御苑內(nèi)閑逛，略走幾步便看到匆匆趕來的彭耽書。湖縣女官一事發(fā)生后，兩人都變得有些拘謹(jǐn)，私下彭耽書也不曾在以他和陸昭二人打趣，就連奏對話也變少。

    元澈受了彭耽書一禮，便略抬抬手，準(zhǔn)備讓她離開，然而話到嘴邊又止住，側(cè)身僵持著。彭耽書是明白人，主動開口了：“陛下是怎么看昭昭的，臣是不曉得。但臣覺得昭昭看似欲無所求，卻絕非寡淡薄情。譬如炭火，燃之于內(nèi)，而不現(xiàn)于外，沒有光亮，始終寂靜，察覺時卻早已內(nèi)耗殆盡，化為塵灰。手捧熱炭實在談不上舒服，倒是灰燼的余溫可以讓人攥在手中，可是那樣的灰燼，陛下會想要嗎？”

    彭耽書見元澈不做聲，便施禮想要告退。扭頭之際，元澈忽然叮囑道：“今日之事不要告訴滿兒。”

    下午，元澈按例召見了魏鈺庭。對于婁譽的離開，元澈倒不意外：“祝、秦二人既無合作可能，北海公后嗣以及諸多故舊，便只能仰賴方鎮(zhèn)亦或中樞。中樞能給的無非是官職爵位，可是北鎮(zhèn)地方問題復(fù)雜，各軍鎮(zhèn)統(tǒng)御治下也多有難處，如果要以清廉、忠誠、無有徇私甚至德行來考評，能進者有幾人？”

    “再者，是否清廉需要時間考量，是否忠誠、有無徇私，更是僅決于考評者之言。至于德行，何為德高，何為德低，標(biāo)準(zhǔn)又何在？如今吏部尚書是關(guān)隴世族武功蘇氏，其下從員也有不少寒門清流。按照這個選法，這些人能選到北鎮(zhèn)戍將的頭上？婁譽也是見仰賴朝廷無望，這才離開，之后或轉(zhuǎn)投祝、秦其中一方。”

    魏鈺庭跪下道：“是臣的疏漏，臣有罪?！?/br>
    元澈卻搖搖頭：“不，你做的沒有錯。有些話行臺可以說，有些事行臺可以做，但國家不能。有

    德之士未必進取，進取之士未必有德，不必清廉，不必忠義，此言一出，朝綱何在。行臺也是吃準(zhǔn)了這一點，逼著你我兌出此策，讓北鎮(zhèn)交接事務(wù)進一步脫離中樞?！?/br>
    元澈思索片刻，又道：“此番陸家只怕押注祝悅更多。婁譽既去，朝廷倒也可派人先前往北鎮(zhèn)，與秦逸倫稍作溝通，壯其聲勢，以待轉(zhuǎn)機。荊州也不可大意，元孚既不能再任少府，索性派他去給汝南王打個下手。東垣公主聯(lián)姻之事，讓他和宮里的人一起去一趟荊州?！?/br>
    想要手捧熱炭，也要有足夠底氣。他會想辦法把這塊炭捂到一個合適的溫度。

    龐滿兒回到洛陽后，洛陽宮又來了一位稀客，乃是祝悅的弟弟祝恬。

    “臣今日來見皇后，的確是想替兄長求以北鎮(zhèn)。”祝恬較于祝悅，更儒雅，本身也是一鎮(zhèn)中郎，掌管機要。

    聽聞朝廷已派特使前往秦軼處，祝家也明白事態(tài)的最終走向，進而決定走陸家這個門路，也感激陸家將父母送到身邊。北鎮(zhèn)至今都是方鎮(zhèn)兵力之最，北鎮(zhèn)的主人決定秦州、雍州、并州和冀州的意態(tài)。一旦北鎮(zhèn)落在與陸家交惡的秦家手里，那么陸家和行臺的情況也會更加惡劣。

    “中郎切勿焦慮?！标懻训溃按饲拔乙淹ㄖ獡嵋亩阶o部，切斷南北通路，朝廷的特使不會太快趕到。不知北海公身體狀況如何了？”

    “身體尚可，只是病弱難支?！弊Ｌ裾f這話的時候也不乏不滿，恨不得元丕立即死了，如此一來，祝家倒可以光明正大地和秦家搶奪一番。

    陸昭點了點頭：“既如此，北海公派婁譽南下，想來心里也是久久未決。舞陽侯敬奉宗室，倒不失為一個良選。只是先前和漢中王氏走得過近，北海公素來厭惡王謝之流，對秦氏掌權(quán)也未必真心樂見?！?/br>
    祝悅聽罷也頷首道：“誠如皇后所言，北海公似有意動。只是……兄長目前實力，掌控北鎮(zhèn)全境，也是十分吃力，若無朝廷扶助，未必就能成事?！?/br>
    陸昭沉吟稍許，忽然立斷：“大丈夫不作頹言，囊中之物，自然是探囊而取。祝兄稍差，不過一鉗具耳。行臺鎮(zhèn)東將軍府，尚有驍騎勇將，即日便可隨祝兄前往北鎮(zhèn)。引箭射鹿，鹿既在手，又何須仰賴制弓之匠。”

    陸昭也想的十分清楚，行臺資源既然已經(jīng)快撐不下去，不如孤注一擲，助祝氏奪取北鎮(zhèn)。之后的錢糧問題無論中樞還是冀州、并州，都可以開始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