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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魚觀察日志 第25節(jié)

    道里安看出了他的心思,冷酷地收回手,并用譴責(zé)的目光審視他。

    西爾維只將半張臉露出水面,睜開了眼睛上的瞬膜,用泛著熒光的銀色眼睛仰視著道里安。透過仿佛監(jiān)獄一般的電網(wǎng)柵欄,這眼神很有幾分無辜可憐的意味,道里安沒辦法不心軟。

    “好吧,只要跟我說‘觸摸’,我就獎勵你一條沙丁魚怎么樣?”道里安從身旁的食物箱里拎起一條沙丁魚的尾巴在電網(wǎng)外晃動,“我知道你可以做到,西爾維,說‘觸摸’?!?/br>
    “觸……摸……”

    “棒極了?!钡览锇矊⒛菞l沙丁魚從電網(wǎng)孔里扔進水箱。

    西爾維的動作很快,就在沙丁魚的全身越過電網(wǎng)的瞬間,在人類視線無法捕捉的0.1秒內(nèi),人魚已經(jīng)張嘴吞掉了那條小點心,道里安根本無法看清他的動作。

    這無疑是一個相當(dāng)不錯的開頭,接下來的幾天道里安和人魚的互動都順利到不可思議,西爾維進步飛快,他甚至學(xué)會了主動提要求,在想吃沙丁魚時對道里安說“請”。

    近距離接觸果然是必要的,這再一次印證了道里安的猜想——哪怕是對于人魚這種危險的海洋生物而言,肢體上的觸碰都能帶來更多的安全感,從而增進個體感情,瞧瞧他在道里安手心里的那股黏糊勁兒吧。

    道里安再一次陷入了對人魚的狂熱之中,除了吃飯睡覺,他幾乎每時每刻都和人魚待在一起。

    他根本沒空去糾結(jié)隔壁的同僚們在進行什么可怕實驗,考慮馬格門迪在會議上的某句話在暗示什么陰謀,又或者應(yīng)付兩位助手的小打小鬧,以及利瓦爾神經(jīng)質(zhì)般的喋喋不休……

    道里安感到自己仿佛無期限地進入了一種心流狀態(tài),高度的興奮及充實感讓他的世界坍縮成了觀察水箱的大小,他的眼睛里只能裝得下那條快4米長的人魚。

    道里安的情緒感染了西爾維,只要他們四目相對,西爾維就會開始“跳舞”,將腰身和尾巴擺動出曼妙的弧度,手尾相接繞出高難度的圓圈圖形。

    這個時候西爾維的鱗片會在某個角度下反射出類似珍珠貝母的粉色虹光,道里安猜測人魚尾巴會在不同情緒下產(chǎn)生不同的顏色變換,他最近在觀看過去的監(jiān)控視頻收集數(shù)據(jù)印證這個猜想。

    一周結(jié)束后,西爾維幾乎已經(jīng)掌握了近百個動詞。雖然這么說會顯得非常不專業(yè),但道里安不得不承認(rèn),他多少運用了一些訓(xùn)小狗的技巧,比如西爾維會在看見那些單詞指令的時候轉(zhuǎn)圈跳躍或保持靜止不動。

    順便一提,西爾維終于弄清楚了“嘴唇”和“吃”的區(qū)別,這完全要得益于道里安親自動手教學(xué)。

    然而亢奮的人魚對于水箱里的其它居民來說可算不上什么好消息,他迅速擺動的尾巴總會誤傷一些倒霉蛋,當(dāng)然,西爾維最鐘意的那只海龜總是會吃到最多的苦頭。

    通過某種方式的商議,西爾維已經(jīng)同意將那只海龜叫做“派特”,今天的派特同樣在遭受“折磨”。

    因為得到了道里安摸腦袋和“good boy”的夸獎,西爾維興奮地將派特用尾巴在水箱里拋來拋去,最后一個不小心,將它從電網(wǎng)縫隙里拋了出去,落在道里安腳邊。

    道里安幫那四腳朝天的可憐小東西翻了個身,確認(rèn)它還好好活著,低頭訓(xùn)斥西爾維:“這是不對的西爾維,你這樣會弄傷它的?!?/br>
    西爾維裝作聽不懂,他把手從電網(wǎng)縫隙里伸出去,朝著道里安,并清晰地說出了一個單詞:“請?!彼胍刈约旱膶櫸铩?/br>
    “不?!钡览锇矒u頭,有些時候不能太過于順著這條人魚的意,他需要清楚道里安不會滿足他的所有要求。

    “plea——se……”西爾維把元音拖得很長,加上他說話時特有的鼻音,聽上去就像是委屈的嗚咽。

    一只長得漂亮,聲音又性感的雄性人魚隔著鐵網(wǎng)沖道里安撒嬌。

    這場面可真他媽讓人難以抵抗。

    道里安揉了揉額角,勉強掙扎了幾秒鐘:“好吧,如果你說‘幫我’,我就把派特還給你?!?/br>
    “幫,我。”

    然而此時出了一點小意外,在西爾維試圖把手縮回去的時候,電網(wǎng)柵欄探出的鐵刺扎進了他的手腕,他越是掙扎那鐵刺就扎得越深,他痛苦地叫起來,聲音像極了受傷的年幼海豚。

    “站好別動。”道里安立刻靠了過去,他握住了西爾維的手腕,阻止他繼續(xù)弄傷自己。

    西爾維依舊在小聲重復(fù)著“help me(幫我/救我)”,竟然誤打誤撞地用對了語境,道里安無奈笑起來:“好的我會救你,乖一點,別再扭來扭去了。”

    道里安檢查他的傷口,發(fā)現(xiàn)那根鐵刺以斜向上的角度扎進了西爾維的手腕,好在出血不多。其實人魚的皮膚比看起來厚實得多,要不是剛才西爾維胡亂掙扎,這根鐵刺根本不會扎得這樣深。

    關(guān)押人魚的電網(wǎng)自然采用了相當(dāng)堅硬的材質(zhì),道里安嘗試了許久都沒能找到方法在不加重傷口的情況下將西爾維的手解脫出來。

    “嘿,你們在嗎?我需要一些能弄斷電網(wǎng)的工具,簡易電鋸什么的。”道里安對耳機里的兩位助手說道。

    “好的博士?!被卦挼氖菤W文,但最終進入實驗室的卻是利瓦爾。

    在實驗室大門開啟的瞬間,人魚便焦躁起來,他朝著門口的方向不停哈氣,在利瓦爾靠近時更是開始尖叫。

    “看在上帝的份上。”道里安忍著西爾維的叫聲帶來的精神攻擊,一手扶著他的手腕,一手接過電鋸,對利瓦爾道,“他不喜歡你,快點出去?!?/br>
    利瓦爾短暫地停留后,丟下一句“小心點”的囑咐,離開了實驗室。

    道里安沒在意,他用電鋸謹(jǐn)慎地切斷了那一小塊柵欄,最終取出了那根鐵刺。

    第39章

    那一小塊被道里安切斷的電網(wǎng)被他用細鐵絲潦草地綁在了原位,除非湊近仔細看,否則不會有人能看出差別。

    利瓦爾在道里安走出實驗室后就立刻追了上去,詢問他什么時候讓后勤人員過來更換新的電網(wǎng),道里安拒絕了他,理由自然是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他們在跟人魚違規(guī)接近。

    當(dāng)時利瓦爾看上去被說服了,然而第二天一大早,他再一次找到道里安,要求他立刻加固電網(wǎng)。

    “只要那玩意兒能導(dǎo)電,再加上這間實驗室的門,短時間內(nèi)人魚是逃不出來的,而如果他真的逃出來,警報系統(tǒng)也會立刻提醒我們。”道里安心不在焉地回復(fù)利瓦爾,他正在考慮今天的教學(xué)計劃。

    “難道你就不把我們的安全考慮在其中嗎?”利瓦爾反問他,他的語氣非常急切,“那可是人魚!能把人吃到連渣都不剩的人魚!該死的,看看他!看看他的牙齒和爪子!”

    “我以為這段時間你已經(jīng)足夠了解西爾維的性格了?”

    道里安疑惑地扭頭打量他,不意外地看見了一個神經(jīng)憔悴的男人,他凹陷進去的青灰色臉頰和布滿血絲的雙目都像是深夜里的交通指示燈一般,顯眼地昭示著他糟糕的精神狀態(tài)。

    在某個瞬間,道里安甚至以為自己對利瓦爾做出了某些非人道的折磨后又失憶了,否則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每天簡單的觀察記錄和分類整理工作會給利瓦爾帶來這么大的精神負(fù)擔(dān)。

    想想利瓦爾第一天來到這間研究室的樣子吧——實驗服下是凸顯出完美身材的襯衣和西褲,昂貴锃亮的皮鞋,精心打理的卷發(fā),永遠掛著那種自以為風(fēng)流倜儻的笑容。

    再看看現(xiàn)在的他,凌亂的頭發(fā),皺巴巴的t恤,明顯不是一對的襪子,就連他那頗有特色的蘋果下巴也完全被茂密糟亂的胡須覆蓋住了,比起“不修邊幅”,道里安更想用“瘋子”來形容此刻的他。

    不過想想之前發(fā)生的意外,道里安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他,于是他一邊查看文件,一邊無比隨意地告訴利瓦爾,如果他實在無法適應(yīng)這份工作,隨時可以離開。

    然而不知道是道里安的態(tài)度還是這番話的內(nèi)容刺激到了利瓦爾,他更加歇斯底里,似乎已經(jīng)全然忘記了自己的助手身份,對著道里安大聲咆哮起來。

    “該死的睜開眼睛看看吧!你在害死你自己,你在害死我們所有人!誰他媽在乎一條魚會不會說話,他是怪物,是魔鬼,你現(xiàn)在完全愛上他了是不是?我告訴你,第一個死的就是你!”

    “你他媽在放什么狗屁?”道里安難以置信地看向他,緊跟著震驚而來的是被冒犯的憤怒。

    發(fā)現(xiàn)局面不對,一直默默工作的歐文也走了過來:“利瓦爾,我勸你最好閉嘴?!?/br>
    “你排在第二,婊子?!崩郀柕淖旖枪雌鹕窠?jīng)質(zhì)一般的詭異弧度,“每天看著上司和怪物調(diào)情一定滿足了你的偷窺欲吧,哈,放心吧你是第二個死的,就在你親愛的博士之后。”

    歐文試圖反駁些什么,但最終也只是漲紅了臉,驚恐地瞪著他。

    道里安咬緊了后槽牙,他真的有點生氣了:“夠了,如果你再敢說這些鬼話……”

    但利瓦爾并沒有停下來,他加快了語速,盯著道里安吐出了惡毒的詛咒:“你會被他拖進水里,他先咬斷你那根纖細的小脖子,再吃掉你的內(nèi)臟,整個水箱里都是你的血,你大張著嘴巴想要呼救,眼睛死死盯著玻璃外,但其實你的身體已經(jīng)被撕裂成了兩半,腸子飄在水里很快就被魚群分吃……”

    “閉嘴!”他過于詳細的描述讓道里安的胃翻騰起來。

    “你親愛的狗腿小助理當(dāng)然想幫你,是的他按下了警報按鈕和所有攻擊指令鍵,但是沒有用,哈,那條人魚輕易地躲了過去,他逃出了水箱,敲碎了監(jiān)控室的玻璃,在你打算逃跑時,用爪子從你身后切斷了脖子,是的,非常輕易,你的血噴得老高,看到那塊天花板了嗎?就在那里,你把那兒整個染紅了……”

    利瓦爾完全陷入了癲狂狀態(tài),說著恐怖的瘋話。他那瞪大突出的眼球上布滿血絲像是蒙著一層紅翳,他揮舞著雙手,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的手腳會散落在哪兒,最后再指著觀察水箱大聲咒罵起來。

    而此時被利瓦爾控訴是“魔鬼”的人魚,正安靜地浮在玻璃旁,默默地看著這一幕,茫然又無辜。

    誰才更像是“魔鬼”簡直一目了然。

    最終道里安強行將利瓦爾拉出了研究室,這才結(jié)束了這場鬧劇。

    “你需要休息,利瓦爾。”道里安輕輕扇了幾下利瓦爾的臉頰,想讓他從癲狂狀態(tài)里恢復(fù)清醒,“我給你批一個無限制的假條,去心理疏導(dǎo)室找阿刻索夫人看看,休息夠了再回來上班,聽清楚我的話了嗎?”

    利瓦爾滿頭冷汗,大口喘著氣,他正直視著道里安,眼神卻又空洞無比,仿佛已經(jīng)丟失了自我,對道里安的問話沒有任何反應(yīng)。

    然而當(dāng)?shù)览锇厕D(zhuǎn)身要回到研究室里去時,利瓦爾猛地用力抓住道里安的手臂,認(rèn)真又絕望地看著他:“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看見了,我都看見了!”

    利瓦爾掌心的冰冷潮氣透過單薄的實驗服鉆進道里安的皮膚里,讓他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冷戰(zhàn),即便知道利瓦爾在說瘋話,道里安還是忍不住順著他的話問了下去:“好吧,所以是什么時候,在哪里看見的?”

    “昨天晚上,在夢里……不不不別走!那不是一個普通的夢,那是一個預(yù)知夢!我發(fā)誓,我說的都是真的!”

    鑒于利瓦爾的精神狀態(tài),道里安不得不親自把他送去了心理疏導(dǎo)室,阿刻索夫人在看見利瓦爾時嘆氣道:“我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你自己小心一點?!彼龂诟赖览锇?。

    “我會的?!钡览锇矓D出笑容安慰她道,“放心,我很好?!?/br>
    放心,我很好。

    一個顯而易見的謊言,既騙不過阿刻索夫人,也騙不了自己。

    道里安從疏導(dǎo)室離開后,沒有回自己的研究室,而是申請去陸地上吹風(fēng)。

    道里安從不認(rèn)為自己心靈脆弱,但沒有人能夠在聽到自己如此恐怖的死相描述后,還能保持鎮(zhèn)定。

    半小時后,道里安和幾名陌生同事一起來到了陸地上,他避開了他們熱情的招呼,獨自前往僻靜的角落。

    當(dāng)一個人面對空曠的大海時,道里安終于可以把褶皺的靈魂掏出來攤開在陽光下整理。

    正如阿刻索夫人所說——我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

    像零點的鐘聲,像戰(zhàn)前的號角,像不可抵擋的命運潮汐。

    道里安叼著電子煙,終于在自省中承認(rèn),某種災(zāi)難正在降臨。

    道里安一直認(rèn)為,自己那間研究室是不同的,仿佛有神靈眷顧般,和迸濺著血rou和死亡的隔壁鄰居相比,有西爾維的這小塊金屬封閉空間就像是長滿了花草的伊甸園——證據(jù)就是幾個月以來道里安和兩位助手安然無恙,甚至稱得上悠然自得,人與人魚和平相處,關(guān)系和諧,從沒出過差錯。

    直到現(xiàn)在道里安也不認(rèn)為自己的研究室有任何問題。

    可利瓦爾瘋了。

    為什么?因為人魚嗎?那為什么道里安和歐文依然清醒?

    這一刻,利瓦爾的樣子和討論會上威茲德姆教授的癲狂模樣重合,道里安的耳邊又響起了心理疏導(dǎo)室里連綿不絕的哀嚎。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道里安覺得自己變成了迷宮實驗里的小白鼠,他被困在看不見邊際的墻里,無形的恐懼正追著他的尾巴,他只能被迫往未知的前方狂奔。

    當(dāng)然,可能這一切都是道里安杞人憂天。

    在捕獲人魚之前,研究所每年都有人出現(xiàn)嚴(yán)重的精神問題,利瓦爾發(fā)瘋可能完全是他自己的問題,和道里安以及人魚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

    尼古丁逐漸平復(fù)了道里安的焦慮,他吐出一大口煙霧,看向面前的大海。

    “老天啊,真美?!?/br>
    道里安喃喃出聲。

    在放下內(nèi)心的困頓后,道里安驟然被眼前的景象擊中了。

    碧藍色的大海,一望無際的蒼穹,自由翱翔的海鷗,視野里盡是藍白兩色的完美拼接。

    道里安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親眼見過這樣的景色了。

    末日的逼近并沒有令人們更加注重環(huán)保,相反,破窗效應(yīng)在這一刻淋漓盡現(xiàn)。

    海水吞沒了陸地,卻沒有吞沒陸地上的垃圾,它像一只消化不良的怪獸,吐出身體無法吸收的部分,將那些“白色垃圾”全部吐了出來,有些海域上還附著著一層七彩的油膜,那是人類絕對不愿意認(rèn)出的危險化學(xué)品。

    當(dāng)存活都成問題時,誰還管得了堵塞的下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