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度太快，失了準(zhǔn)頭，下次不可再犯。”

    昭昭學(xué)得手忙腳亂，連速度也沒有，更別提準(zhǔn)頭。

    但多學(xué)幾遍，他進(jìn)一丈，她不貪心，只進(jìn)一寸，竟也學(xué)到了幾分皮毛。

    得好好將他的劍招記住，日后若能活著回到云麓仙府，便可為曜靈開蒙，不至于耽誤她的道途。

    離恨天四季更迭，冬去春來，夏去秋至。

    一年又一年。

    終于，昭昭見到了她熟悉的場景。

    與鬼界血戰(zhàn)百日，斬殺鬼蜮尊主，在交界處劃線樹碑，千年內(nèi)不得來犯。

    天樞道君孤身入鬼蜮拿到新任尊主簽下的降書，已是強(qiáng)弩之末，他算到自己大劫將至，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遣烏鴉將降書送回昆吾。

    而后，在一場仿佛天神降下的雷雨中，他的記憶被清空，修為被收回。

    仿佛孤魂野鬼一般，游蕩在人世間。

    最后，倒在了云夢澤的大雪之中。

    細(xì)雪落在傘面上，發(fā)出簌簌聲響，天寒地凍，呵氣成霧，和之前那些浮光掠影中的過往不同，這里清晰真實(shí)得幾乎讓昭昭有些恍惚。

    并且。

    她低下頭，抬手看了看自己身上這身熟悉的冬裝。

    她有了實(shí)體，不再是這場幻夢的旁觀者了。

    “小姐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什么東西？”

    昭昭抬眸望去。

    銀裝素裹的天地中，一個(gè)身影倒在雪地里，鮮血涔涔浸入雪堆，艷如梅花。

    撐著傘的昭昭在原地站了許久，許久。

    雪地里，原本該昏迷不醒的青年指尖動了動。

    是剛剛從昭昭的幻夢里跨越而來的天樞道君。

    幻夢中的痛覺清晰無比，他用盡全力，只能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望向不遠(yuǎn)處那株梅樹下，撐傘而立的碧衣少女。

    冰天雪地中，她像是唯一的春景。

    “好像是有什么人?！?/br>
    昭昭對上那雙冷若琉璃的眼眸，很輕地說了一句。

    “不過，還是不要隨便撿路上的男人，阿楹，我們回家吧。”

    昭昭摸了摸自己魂魄上的血窟窿。

    如果能重來一次，她再也，不會救他了。

    第18章 錯(cuò)救（第一更）

    在雪地中漫無目的行走的昭昭停下了腳步。

    大約是背離了原本記憶中的發(fā)展, 行到此處，跟在她身邊的侍女阿楹如煙霧般消失無蹤。

    入目處只剩下漫天風(fēng)雪飄搖。

    像是要將這個(gè)世界掩埋。

    昭昭在一株梅樹下坐了下來，幻夢是虛假的, 但冷卻是真的, 她抱膝團(tuán)成小小一團(tuán)，等待著天樞道君破除他自己的心結(jié)，打碎這個(gè)幻夢。

    剛才與雪地中的謝蘭殊對視一眼，昭昭就知道，這不是她的心結(jié)。

    而是謝蘭殊——也就是天樞道君的心結(jié)。

    既是他心有不甘之處，她便插不上手，所能做的, 最多也就是像現(xiàn)在這樣，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

    ……說不定這里之所以成為他的心結(jié), 就是因?yàn)樗?dāng)年在這里將他撿了回去，讓他在記憶全失的情況下成婚，壞了他的道途。

    想到這里, 昭昭的心更是往下沉了沉。

    誒……

    為什么偏偏是這里呢？

    方才她陷入幻夢中, 見到的是幼年時(shí)與父母在除夕夜一起包餃子的畫面，父親和母親一如她記憶中的模樣, 臉頰的面粉, 衣袖間的馨香，處處幾可亂真。

    這幻夢投射的盡是人心脆弱之處。

    需得是怎樣的千錘百煉, 才可以像師嵐煙說的那樣, 干脆利落地勘破幻夢, 守住道心？

    不知師嵐煙此刻有沒有順利走出幻夢, 她雖然修為高, 但脾氣實(shí)在不算穩(wěn)定, 昭昭有點(diǎn)擔(dān)心她那番話多少有些逞強(qiáng)。

    想到師嵐煙，昭昭忽然醒悟。

    ……是師嵐煙的烏鳶喚他來的，他是來救師嵐煙的。

    心底某個(gè)隱秘之地，剛萌生出的一點(diǎn)點(diǎn)微妙的情緒，驟然被一盆冷水澆滅。

    也對。

    如此以身犯險(xiǎn)，若不是為了青梅竹馬的師嵐煙，又能是為了誰？

    就是似乎運(yùn)氣不好，沒找到師嵐煙，反倒找到她這個(gè)一心想要?dú)⒘怂娜耍丝趟蠹s也在后悔吧。

    昭昭扯了扯唇角，想笑一笑，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好想回云麓仙府。

    也不知道明決道人他們此刻在做什么，想回去睡一個(gè)飽飽的覺，醒來時(shí)曜靈和容與會在院子里爬樹，離風(fēng)會敲她窗戶，催她什么時(shí)候開飯。

    或許天樞道君說得也沒錯(cuò)，血雨腥風(fēng)的修界并不是個(gè)適合她的地方……

    情緒像是被粘稠黑暗的東西裹挾。

    意識被拖拽著一點(diǎn)點(diǎn)下滑，并不痛苦，反而有種只要放縱自己，就能去往一個(gè)平和之地的感覺。

    “小姑娘，別被招魂柳所惑?！?/br>
    不知何處而來的聲音響徹靈臺，昭昭驟然睜大雙目。

    是誰？

    誰在說話？

    -

    少女的腳步聲早已消逝在風(fēng)雪之中，四周除了風(fēng)聲呼嘯，偶有一聲雪壓斷松枝的脆響，積雪砸在地上，沉悶的一聲。

    人間風(fēng)雪漫天。

    渾身血污的青年動了動僵硬的手指。

    幻夢與現(xiàn)實(shí)中的走向不再相同，令他的思緒也清明了許多。

    修界這些迷惑人心的術(shù)法都逃不過一個(gè)原理，只要他不與幻夢共情，不做出同樣的選擇，便不會身陷幻夢，不可自拔。

    并未被招魂柳抽走的靈力逐漸回籠，天樞道君強(qiáng)撐著這具破爛的身體，緩緩站了起來。

    可還沒跨出一步，就因這身體實(shí)在受傷過重，而踉蹌栽倒在雪地中。

    好重。

    四肢酸軟，渾身重得如灌了鉛。

    天樞道君的腦中忽而生出疑問。

    當(dāng)年她一個(gè)柔弱的小姑娘，是如何將自己帶回謝家的？

    他于雪中抬頭，望著向山下而去的那條山路。

    那時(shí)他處在昏迷中，但也能想到，她與侍女兩人想要帶一個(gè)受了重傷、搭不上一絲力氣的成年男子回家，在這場大雪中該是何等艱難。

    而現(xiàn)在，她不會再來帶他回家了。

    其實(shí)就算謝檀昭朝他走來，他也會阻止對方，因?yàn)樗?，想要從幻夢中掙脫，謝檀昭就是他最大的阻礙。

    可是。

    當(dāng)她真的走得頭也不回時(shí)，滿身血污的他躺在雪地之中，卻仿佛被一根根細(xì)密的絲線纏繞住了心臟，絲線越收越緊，幾乎蓋過身體上的一切痛楚。

    他想，這又是謝蘭殊的回憶在作祟。

    這便是塵緣未斷的下場。

    這些早該掃除一空的過往，如不徹底清除，就會像這樣，如附骨之疽般蠶食他的道心，就連招魂柳這樣的東西都能動搖他的心智。

    身為昆吾仙境之主，修界的道君，他不該有這樣的軟肋。

    天樞道君重新站了起來。

    隨著他心念愈堅(jiān)，他周身縈繞的靈力也越來越充盈，當(dāng)劍心壓過招魂柳的力量時(shí)，眼前的雪景寸寸瓦解，一草一木皆如齏粉散去。

    幻夢已破……嗎？

    天樞道君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

    那只本該召喚出一念劍的手，此刻握住的卻是一只筆。

    抬起頭，眼前風(fēng)雪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溫暖安詳?shù)膬?nèi)室，熏爐中燃著淡淡香氣，盆中炭火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響。

    他坐在書案前，面前擺著一疊潔白如雪的宣紙。

    不知為何，他冥冥中有種感覺，這一幕幻夢的關(guān)鍵，是要他寫下什么。

    ——道君，汝喚何名？

    又是招魂柳的聲音。

    天樞道君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意識清明，他既然不再動搖，招魂柳的力量便會逐漸耗空，這一幕說不定就是它最后能維持的幻夢了。

    師嵐煙還未尋到蹤跡，招魂柳的大火也不知有沒有撲滅。

    外面還有那么多人等著他去救，不可再在此等無聊的幻夢中耽誤時(sh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