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目睽睽，林蘩殷切的期盼很真實(shí)，周顏眸光閃爍，不知該從何說起。

    林蘩刻意問，她有心為難，就當(dāng)泄一口氣。如果裴昇把求婚弄成聲勢浩大的浪漫，緋色涌動的速度快過洪水，隔夜便會傳得人盡皆知。

    可是沒有任何風(fēng)聲，他們安安靜靜，突然要結(jié)婚了，林蘩確信求婚儀式并不隆重。

    浪漫也許有過，到周顏切開蛋糕，發(fā)現(xiàn)那枚鉆戒時，劇本仍是羅曼蒂克主題。

    氛圍從那時急轉(zhuǎn)直下，變成裴昇單方面宣布他的決定，似乎沒有問過周顏一句，“你是否愿意”。

    嚴(yán)格來看，他其實(shí)沒有求婚，裴昇用不上“求”這個字。

    周顏心里思緒翻滾，在領(lǐng)證前夜的慶宴上，旁人隨口一問，或是處心積慮一問，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再次確認(rèn)與裴昇之間的不對等，她說好為了錢而來，因此沒有思索婚姻合理性的資格，沒有選擇表態(tài)的資格。

    周顏發(fā)現(xiàn)的不對等，與愛和金錢無關(guān)，是社會等級劃給他們不同大小的砝碼，即使裴昇心甘情愿把她往高處舉，周顏還是會低于他。

    “切開蛋糕后，發(fā)現(xiàn)了一枚戒指……我當(dāng)然說我愿意?！?/br>
    周顏捂嘴輕笑，回憶過去讓她眉目柔和，她似乎羞赧得不愿細(xì)說。

    郎情妾意被她演繹得很好，周顏甚至覺得她可以嘗試演戲維生。

    一字一句讀協(xié)議，確認(rèn)違約金時打的算盤，這枚戒指套進(jìn)她手指前，真正的每一個步驟，不適合做溫情故事的補(bǔ)充說明。

    可除了這些，周顏搜腸刮肚，貧瘠的浪漫簿上，已然沒有新鮮素材。

    月亮爬上樹梢，這頓飯拖拖拉拉收尾，交談聲還未斷。周顏推開餐廳大門，找一處能見到風(fēng)和月的地方，閉眼聽夜晚的聲音。

    有腳步聲在找她，周顏屏息去聽，直到聲音停在她身后，像憑空消失了。

    孩童歡鬧的尖叫像一把哨子，一道鋒利的劃痕，在空中悠揚(yáng)震蕩，林蘩在這時開口說話，她對周顏感到費(fèi)解。

    “你好像很在乎，又好像很不在乎?！?/br>
    周顏輕輕轉(zhuǎn)回頭，泄氣地笑，“你沒必要把我視作敵人，這是一段隨時會單方面結(jié)束的關(guān)系，我沒有決定權(quán)?！?/br>
    所謂的初戀、初夜，和她身體里的秘密相比，根本不痛不癢。

    周顏至今清晰記得，葉鳴宇母親的神色，憐憫卻嫌棄。周顏在她眼里，淪為一個殘破的商品，應(yīng)當(dāng)特價大甩賣，應(yīng)當(dāng)被淘汰在籮筐，等著被好心人不計前嫌撿起來。

    那是自尊心第一次被人拎起來，放在磨刀石上，血rou模糊地磨每一塊棱角。

    她始終等著，這幅場景再度上演，季舟陵也許會讓她更難堪。

    風(fēng)聲靜止，周顏嘆口氣，“我其實(shí)能理解你為什么討厭我，不真心的拜金主義者會有懲罰，你不用擔(dān)心。”

    被人憎惡是常事，人類的眼睛只能看見事物的表象，尚無管中窺豹的能力。

    周顏知道，她的故事內(nèi)里苦衷良多，她和余覃邏輯自洽，但旁人只能看見光滑的蚌殼，寫滿了投機(jī)主義和拜金主義。

    任誰站在林蘩的視角，目睹周顏從19歲至今的一連串選擇，都會對周顏嗤之以鼻。

    “周顏！”裴昇的聲音忽然追出來，壓低著情緒，隱隱焦急。

    月光下兩個女孩都回頭看，面色平和，沒有爭吵的痕跡。

    裴昇腳步放緩，語氣變得溫和，他牽起周顏的手，朝林蘩微微點(diǎn)頭以示告別。

    “走吧，上車回家?！?/br>
    父母在路燈下，等著與周顏告別，卻不說話，安靜地把她看了好久，喜悅的悲傷暗潮涌動。

    某一秒，周顏遲鈍地意識到，這是她的最后一夜。

    明天她將和裴昇領(lǐng)證，鋼印刻在他們紅底合照的一角，戶口本上屬于她的那一行，要從周恪庭和余覃的名字下面遷走，挪到裴昇的那一頁上。

    “回去吧顏顏，早點(diǎn)休息?！庇囫f著每一次告別時的話，唯獨(dú)這一次紅了眼眶。

    周顏被她那雙泛紅的眼睛撞了一下，心口漏拍似的，品出淡淡的澀意。

    汽車駛遠(yuǎn)，周顏的手被裴昇握著，眼見父母離她越來越遠(yuǎn)，第一次具象看見婚姻在她和父母之間劃出的分隔線。

    她輕聲抽氣，手被裴昇握緊幾分。

    “生氣了嗎？”裴昇突然問。

    周顏感到迷惑，她仔細(xì)想過，今晚沒有任何一個瞬間，足以讓她生氣。

    “我生什么氣？”她遲疑半晌，眼中寫滿無辜。

    脫口而出后，周顏發(fā)覺她好像犯了錯。裴昇猝然停下，意味不明地看她，辨認(rèn)她這句話幾分真假。

    “我確實(shí)準(zhǔn)備不夠妥當(dāng)?！迸釙N盯著她，希望能得到她的情緒反饋，“求婚也好，領(lǐng)證也好，都做得太過簡單，你應(yīng)該生氣的?！?/br>
    裴昇承認(rèn)他急于求成，他把流程壓縮至最短，只為趕在葉鳴宇真正踏上故土前，讓周顏簽下名字。

    可周顏一雙眼睛，波瀾不興得令人喪氣，時常讓裴昇懷疑，她的那顆心臟，是否仍鮮活地跳動。

    數(shù)不清多少次，裴昇一再告訴她，活潑一點(diǎn)、大膽一點(diǎn)，任何情緒他都照單全收。

    曾以為她只是分寸感太重，才不敢流露出她知書達(dá)禮的背面。

    然而直到現(xiàn)在，她依舊笑笑說：“我不生氣呀，我知道你很忙，我不在乎儀式感。”

    裴昇靜了很久，對此束手無策，心中滿是一籌莫展的頹喪。

    遇到周顏的時候，她大概還殘留對葉鳴宇的愛意，但裴昇偏覺得她有趣。

    喜歡誕生的瞬間，談不上邏輯，甚至他不知道這種情緒，究竟何時在他心口發(fā)芽。

    那時仿佛如夢初醒，在杜鵑啼鳴的樹下，聽見周顏低回一聲，像熟透的蘋果落地，答應(yīng)駱琿同游的邀請。

    那天的月色，美得讓人心生憤怒。

    裴昇忽然感受到日益茂盛的愛意，促使他不得不從中介入，讓駱琿將房卡給他，等待周顏主動踏進(jìn)他的囚籠。

    “和我在一起，有興趣嗎？”面對周顏錯愕的臉，裴昇把戀愛關(guān)系，說得像一場合作，可他不得不這樣說。

    在裴昇之前，周顏接觸的對象，無一例外全是花花公子，她害怕接觸真心的人，也許是因為她沒有一顆真心作為回報。

    如果她真的拜金，如果她真的只喜歡錢，裴昇反而覺得慶幸，他恰好有足夠多的錢，可以留住她。

    第13章 領(lǐng)證

    ◎習(xí)慣說沒關(guān)系◎

    每一次打開門，先看到玄關(guān)盆栽，赤棕色陶盆上生長出一棵雋秀的文竹，青蔥舒展盈盈的翠綠。

    往里不到兩步，能看到偏廳擺放的鋼琴，令周顏感到愧疚。

    黑色的龐然大物，成日只能蓋著防塵布，蜷在遮天蔽日的角落，等周顏哪天心血來潮，有了一絲不常有的高雅情趣，可能會寵幸它幾分鐘。

    全是當(dāng)初余覃一句話，面不改色夸周顏鋼琴彈得好，藍(lán)色多瑙河信手拈來，致愛麗絲倒背如流，把周顏夸得仿佛鋼琴界滄海遺珠。

    裴昇聽著，時不時應(yīng)和地笑，后來搬回一架鋼琴，扶周顏?zhàn)?，請她演奏一曲?/br>
    鋼琴比她手指更嫩，周顏撫上去的剎那，懷疑手上的倒刺會留下劃痕，磕磕巴巴一曲完畢，聽見裴昇憋笑的動靜。

    后來再也不肯輕易碰琴，她的手沒有馴服音符的靈氣，她無法貢獻(xiàn)聽覺盛宴，笑料倒是綽綽有余。

    一切根源是余覃心急眼熱，看見別人家女兒各個會才藝，周顏只會搗鼓相機(jī)，在樂器方面尚未開蒙。

    向來不把孩子往培訓(xùn)班送，到了周顏19歲，余覃一顆心臟忽然灌滿雞血，一意孤行把周顏塞進(jìn)鋼琴班、青少年組，只因那位老師是名師。

    她繃著身子，站在一群換牙的男孩女孩里，格格不入已經(jīng)不足以形容，周顏有種詭異的鶴立雞群感，滿眼是小孩們的頭頂，他們偶爾抬頭偷看她，再低頭捂嘴笑。

    為了盡快結(jié)束這場鬧劇，周顏開門見山，讓老師教她兩首萬金油般的著名鋼琴曲。

    老師坐在鋼琴邊，翻開琴譜的手僵住，短促地“啊”了一聲，用聞所未聞的眼神看周顏。

    “絕大多數(shù)人學(xué)到最后，頂多是團(tuán)年飯在親戚面前表演，不是嗎？”周顏渾不在意，端坐在板凳上，嘴角上揚(yáng)的弧度訓(xùn)練有素，“教我兩首撐場面的就行，謝謝老師?！?/br>
    她撐開曲譜，油墨味兒卷著紙張泛黃的氣味，有難以言說的鎮(zhèn)定效果。

    藝術(shù)大門向她徐徐打開，僅三個多月，周顏將囫圇學(xué)好的曲子演奏給余覃，換來她欣慰的擁抱，換來不用再去上鋼琴課的恩準(zhǔn)。

    這樣便夠了，周顏不打算再為誰演奏，她只圖余覃一個安心，讓余覃相信她的女兒擁有新的優(yōu)點(diǎn)，能閃閃發(fā)光地走在一群年輕女孩里，能昂首闊步地把路走下去。

    唯一遺憾的，是鋼琴班附近的鹵味攤，她以后難再光顧。

    每次上鋼琴課，拐進(jìn)院墻最偏的一棟洋房，周顏?zhàn)诳看拔恢?，有風(fēng)的天氣里總能聞見油辣的香味，令她從藝術(shù)的殿堂墜回黃土地，捧起活色生香的鹵鴨脖，吃得嘴唇發(fā)腫。

    有時懶得繞去正門，再多走百余米去攤位，周顏學(xué)會了翻墻，特意穿牛仔褲上鋼琴班，為的只是自由練習(xí)時，爭分奪秒從鐵籬笆院墻翻出去。

    余覃帶著周顏再度出現(xiàn)，像反復(fù)卡關(guān)后卷土重來的游戲玩家，她把周顏往前輕輕一推，讓周顏如水上孤舟，朝前飄了幾步，正前方是駱琿。

    幾年以后，周顏回憶她與裴昇的開始，不可避免想起這個場景，這里大概是他們第二次見面的地方。

    早已記不清當(dāng)晚的場合，人們聚在一起的由頭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誰出席，而自己又為了誰出席。

    周顏不愿為衣服束手束腳，租了一件過膝蓋的短款禮服。腰掐得夸張，像一尊自由行走的沙漏，裙撐紗料磨著她腰際，無數(shù)蟲子啃噬般癢。

    她想她的臉色應(yīng)該被磨得很難看，否則裴昇怎么會隨意抬頭，目光從她臉上滑走，又看回來，默默停住。

    挑選禮服這件事上，她太生疏，為此吃了不少苦頭。

    第二次見面，周顏滿腦子想著，把手伸進(jìn)裙擺，把折磨人的裙撐扯出來，用剛換的美甲貼片，刮自己勒紅的腰，緩解令人抓狂的癢。

    裴昇坐在沙發(fā)正中央，一言不發(fā)看著她，手中一沓報紙，油墨味歪打正著是周顏喜歡的。

    因此她顧不上嘀咕，沒想過如今年月里，堅持讀紙質(zhì)報紙的人，是怎樣的老古板。

    他面前一方玻璃茶幾，擺著一個黑色陶瓷煙灰缸，塞了幾根燃盡的煙頭，煙霧緩慢地散開，像一層因凜風(fēng)飛起的輕紗，在空中毫無規(guī)律地游動。

    “找地方坐吧，隨意點(diǎn)。”駱琿輕叩桌面，把周顏的注意力拉回來。

    那時駱琿對她談不上興致盎然，但他對女孩習(xí)慣紳士，對漂亮女孩更如此。

    周顏理應(yīng)坐在駱琿身邊，他是余覃眼中的最終目標(biāo)，可他身邊已然塞滿鶯鶯燕燕，把他圍得密不透風(fēng)，周顏連見縫插針的空隙也沒有。

    大塊落地窗外，風(fēng)輕雨歇飛著幾片落葉，水滴掛上玻璃板，一滴滴溫吞地聚在一起，咕嚕往下墜。

    窗欞像裁好的畫框，裴昇坐在畫框正中央，夜雨尾聲的潮濕是他的背景。

    周顏第一次認(rèn)真看他的臉，從頭到腳打理得一絲不茍，五官偏硬朗，看上去不過二十多歲，眼皮總是微微垂著，墨色瞳孔看向她時，如午夜時分黑寂的大海，一支小船亮起夜航燈。

    唯獨(dú)他的指間沒有煙，也唯獨(dú)他的身側(cè)還有空位，周顏輕悄坐下，重量落在沙發(fā)上微不足道。

    裙擺撐開飽滿的花，層層疊疊輕紗、網(wǎng)紗、玻璃紗，壓在裴昇穿著黑色西褲的大腿，極輕地摩挲。

    裴昇不語，只側(cè)頭看她的裙擺，令周顏驚慌失措，一只手伸過來，手背擦著他大腿肌rou，把裙擺撈起，亂糟糟攏回膝蓋，堆成一團(tuán)毫無美感的泡沫。

    “沒關(guān)系，你不用這樣?！迸釙N擱下報紙，一角被他捏皺，身體卻沒旁邊挪，“裙子很好看，不用刻意收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