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沃對孫思邈的了解，不止局限于史冊中，也不只聽了盧照鄰的介紹。

    她是認真打聽過得，確定了此世的藥王，依舊是那個不以醫(yī)術(shù)密斂自珍，依舊是‘凡有疾厄者，皆救治’的醫(yī)者仁心。

    于是見到一個親自背著藥箱，走近太史局的身影，姜沃就忙從正門下了臺階迎過去。

    一路將其迎入太史局待客的正堂，彼此分賓主入座。

    孫思邈入座后，定睛看清這位要送醫(yī)書與他的姜太史丞時，卻是一怔。

    這半年來，他聽盧照鄰提過許多次這位姜太史丞。

    已知她幼年坎坷父母早逝，還曾得過幾年離魂之癥，數(shù)年不能開口說話。又常聽盧照鄰感慨在太史局，不管是占星還是卜算吉日，都是很耗心血的事兒。

    以至于在孫思邈的腦海里，勾勒出來的‘姜太史丞’是一個出身坎坷但天賦異稟的小姑娘，單薄而嬌弱的女子形象。

    孫思邈都做好了準備，給她也扶個脈仔細開個方子調(diào)理一二。

    畢竟孫思邈也精通天文卜數(shù)，知其確耗精神氣血，年紀輕輕若格外入了此道，易有傷了壽數(shù)之險。

    然而一見面，卻見這位姜太史丞膚色瑩白凝潤，雙目熠熠有神，頭發(fā)烏黑如鴉翅，光澤明亮——正是六脈調(diào)和，身體格外康健的表現(xiàn)。

    孫思邈不由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盧照鄰：小朋友，你是怎么回事？

    *

    而姜沃看清孫思邈，只有更驚訝的。

    且說，孫思邈的年紀一直是個迷。

    有人說他是隋文帝開皇間生人，但也有前朝，前前朝的老人說才不是，孫思邈可是北周元年出生的，而北周似乎都不是終點，還有傳說他是再往前北魏年間出生的！

    按以上幾種說法，孫思邈可能是七十歲，也可能是八九十歲，當然，若是傳說中來算，那他已經(jīng)是一百多歲的人了！

    越傳越神奇了。

    反正他的年齡是個迷，橫跨好幾個朝代。

    但無論如何算，哪怕按最小的年紀來算，也該是個正經(jīng)的七十歲往上的老人了。

    可姜沃見到他，驚訝之余不由感嘆：原來世上真有鶴發(fā)童顏之人！

    孫思邈神色溫和，整個人像是一株青松一般，讓人想到蒼郁穩(wěn)重。他臉上并非沒有皺紋，也能看出歲月的痕跡，但他的神色又是那么安然，眼睛也很明亮，絲毫沒有老人的混濁感，反而像是清透卻又溫暖的泉眼，目光中總是流露出善意的觀察關(guān)懷神色。

    而他的身形也很挺拔，沒有佝僂老態(tài)，一襲樸素褐色麻衣站在那里，若只看身影，會以為這是個正當年的壯年人。

    是個讓人看不出年紀，卻又極其信賴的長者。

    姜沃心里只有一個想法：以后我上了年紀，也想要這樣的老去！

    兩人都被對方的健康狀態(tài)震了一下，唯一健康有問題的盧照鄰，倒是不覺得，只是盡職盡責(zé)作為中間牽線人，彼此介紹。

    除了盧照鄰，并沒有外人知道，姜沃要將醫(yī)書送給孫思邈——姜沃畢竟是朝廷命官，有了醫(yī)書自己藏著便罷，若是要交出，論理當然該上交朝廷，交給太醫(yī)署，而不該交給一個在野的醫(yī)者。

    所以姜沃從前也只托給盧照鄰，私下轉(zhuǎn)告孫神醫(yī)，她有珍秘醫(yī)書相贈。

    今日孫思邈過來，旁人也只以為，他是來給袁仙師看眼睛的。

    姜沃便與今日當值的監(jiān)候周元寶說了一聲，引著孫思邈往后走：“孫神醫(yī)請跟我來，師父在后面?！?/br>
    孫思邈舉步跟上，邊走邊隨口道：“距離上回見袁小友，也有數(shù)年了?！?/br>
    這世上能叫袁天罡為小友的人也不多了，孫思邈就是一個。

    袁天罡跟孫思邈早就相識，甚至跟袁李二人一般，孫思邈對袁天罡有半師之誼。

    故而兩人雖經(jīng)年未見，彼此相會時，卻沒有絲毫生疏，宛如每日相見的朋友一般。

    袁天罡眼睛不好，也沒起身，只是側(cè)耳聽著似的，然后道：“來了？”

    孫思邈點點頭，脫去外頭的靴子，踩上竹席：“你這屋里倒是暖和?！比缓蠓浅ｋS和席地而坐，還不是正經(jīng)的跽坐，就是灑然盤膝而坐。

    自然的不得了。

    盧照鄰也跟著進來了，行禮拜見過袁仙師，倒是正襟危坐。

    姜沃作為袁天罡弟子，自然要為師父盡地主之誼，為所有人上茶，上的是泉水沏的清茶，室內(nèi)彌漫開茶水清新的香氣。

    如今她已經(jīng)摸索到一些制茶之法。

    從前太醫(yī)院的茗葉，都是按照藥材儲存的方法，攤曬萎凋過的。雖不如專業(yè)炒茶，倒也是歪打正著算是‘粗制茶’了。

    姜沃曾經(jīng)要過一些剛采下來的鮮茶葉試著沖泡過，還請媚娘嘗，媚娘非常精準點評道：“你是不是給我喝的松針或者什么樹葉子泡水??？”，可見鮮茶葉若不經(jīng)過處理是沒法喝的。

    后來得了炒鍋，姜沃試著炒茶，才慢慢向著前世的口味靠攏。

    盧照鄰端起來嘗了一口，果然覺得口舌生津。

    他放下茶盞，不由去看袁天罡摸索茶杯的樣子——盧照鄰第一回 見袁天罡是在詩會上，對袁仙師仙風(fēng)道骨也很敬服。

    也?？上Э蓢@這天下第一相士眼睛卻壞了。

    今日再見，卻聽袁天罡只是一味閑話談天說地，不提病癥，都不免替袁天罡著急。

    見孫思邈開始品清茶，盧照鄰才在旁輕聲道：“孫師，袁仙師的眼睛……”盧照鄰跟著孫思邈調(diào)養(yǎng)身體這段時間，已認其做老師。

    孫思邈聞言就點了點桌子，對袁天罡道：“來，伸手。”

    袁天罡這才把手擱在桌上，孫思邈微合目扶脈片刻，之后笑了笑。

    見他露出笑容，盧照鄰還以為有希望，忙殷切看著孫師。

    誰料孫思邈斷然道：“治不好了?！边@裝病當然是永遠不可能治好的。

    盧照鄰不由大為失望。

    在盧照鄰眼中，袁天罡本人也挺失望的，他‘悵然’收回手嘆了口氣：“唉，這都是之前透露天命太多的緣故啊。”

    姜沃也適時跟著垂目嘆息。

    盧照鄰越發(fā)被這氣氛感染到了，成為了屋里唯一一個貨真價實難過的人。

    孫思邈見他師徒如此，不禁笑了，這大概就是‘君子欺之以方’吧。

    于是換了個話題，對袁天罡道：“雖說你‘眼睛不好’，但眼光還在，終于收到合心意的徒弟了。”

    袁天罡聞言帶笑：“是啊，我是后繼有人了?！?/br>
    又問孫思邈：“你還在廣收門徒？”

    兩人收徒方式完全相反：袁天罡所學(xué)，在傳授弟子上，最挑剔資質(zhì)；而孫思邈的醫(yī)道，則最重弟子心性。

    對孫思邈來說，醫(yī)者要先有仁心，接著便是耐心恒心，對醫(yī)道的天賦，倒是排到后面去了。

    因而只要有品性的少年人來拜師，他都會帶在身邊，好好教導(dǎo)——雖說精通醫(yī)道肯定要天賦，但在他看來，不必每個弟子都成為名醫(yī)。

    只需扎扎實實學(xué)到些本事，不要胡亂行醫(yī)誤人性命，能夠秉持仁心力所能及救濟病患，便是他的好徒弟！

    因此他收過的學(xué)生，足有三百多人。

    一直跟在他身邊的，算是親傳弟子的也有十多人。這回上京，身邊就跟了六個弟子。

    哪怕不是學(xué)生弟子，只要遇見個真心求問病候醫(yī)道的，孫思邈也樂于給人講解。

    因此袁天罡這一問，孫思邈便頷首：“我走遍四方，也是想多教出些醫(yī)者來——這世上大夫總是不夠的。”

    姜沃就更篤定了：她的書將要交給對的人了。

    孫思邈與袁天罡敘舊完畢，就轉(zhuǎn)向姜沃，溫和道：“聽升之說起，姜太史丞有醫(yī)書要贈與我。”升之，是盧照鄰的字。原本盧照鄰未及弱冠，不起字也可。

    但因盧照鄰要入朝為官，其父便早給他定了字。定了‘升之’二字。姜沃頭一回聽就覺得，誰說世家清高啊，看看盧父，對兒子入官場，抱有多么淳樸的期許。

    *

    孫思邈眼神與聲音一樣溫和：雖然是舉世聞名的神醫(yī)，但對于姜沃一個小姑娘要送他醫(yī)書的行為，沒有絲毫看輕。在孫思邈看來，哪怕她要送的醫(yī)書上，都是他已經(jīng)知曉的方子，此等心意也是值得好生相待的。

    姜沃取出自己近來熬夜抄完的冊子，共三本。

    孫思邈接過來，不過匆匆翻閱幾張，便不由詫異震動：這里頭有的醫(yī)術(shù)和方子……竟似超脫于當世！

    他不由抬起頭凝視姜沃。

    姜沃坦然回望。

    旁邊袁天罡雖未看過小徒弟寫的醫(yī)書，但大約能猜到什么事，于是懶洋洋靠在一個大繡枕上道：“你難道沒聽說過，我這小徒弟自病后，有天賜機緣，常有神夢。你雖才進京，但近來應(yīng)當在長安一帶，也聽說過棉花吧?！?/br>
    孫思邈頷首：“聽過。也聽升之說過來歷了，只是醫(yī)書……”

    棉花不過是一種植株，夢到也就夢到了，聽說也是去西域的使團偶然發(fā)現(xiàn)捎回來的。這種神夢很正常，但再沒聽說有人能夢見完整的一套醫(yī)書的。

    姜沃依舊是坦然望著孫思邈：“夢中多年，我一直是病人。所以對醫(yī)道所記最為清楚。”

    孫思邈笑了。

    有什么要緊呢。

    他活到這個歲數(shù)，早就深明‘問跡不問心’，世上奇異之事太多，原不該深究旁人的底細。

    姜沃起身恭行晚輩禮：“這醫(yī)書，唯有給孫神醫(yī)，才不辜負天下萬民。”

    *

    姜沃送出醫(yī)書這一晚，睡的特別好。

    也是近來抄書抄累了，這一覺就格外輕松。

    次日起來，見冬陽遍灑，只覺得心里也暖融融的，于是元氣滿滿去太史局當值。見到她的人，都不由夸一句氣色真好。

    尤其是周元寶，還問她，是不是最近又有什么好吃的，才氣色上佳。

    然而午后，姜沃卻見到了一個氣色不如昨日的孫思邈。

    顯然是熬了夜的樣子。

    果然，孫神醫(yī)往她對面一坐，就道：昨日回去通宵達旦，連覺也不睡了，食也不知味，只邊看書邊啃了一個餅，一歇不曾歇的將這三冊醫(yī)書粗通了一遍！

    “實在受益匪淺！”

    孫思邈再神醫(yī)，也有時代的限制，比如他的《千金方》里，也花了章節(jié)介紹過巫醫(yī)驅(qū)邪等術(shù)。

    但在其余醫(yī)術(shù)上，他已經(jīng)比當代人走遠了太多，也正因此，昨日他拿著這三冊醫(yī)書才越讀越喜越驚，甚至于晨起第一縷朝陽灑在身上時，久違的落下老淚。

    他必要精研此書，傳道受業(yè)！

    將來，定會有許多病患，就從此書上，向閻羅殿奪回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