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落筆。

    “諸事安，勿念。”

    *

    李勣回到長安時，正趕上太子之案的終審。

    他奉命至大理寺，見到了就在一月前，還與他一并‘圖形凌煙閣’的侯君集。

    第50章 庶人

    李勣見到的不只有侯君集,還有同在此謀反案中的其余重量級人物：漢王李元昌、駙馬都尉杜荷，專管皇城一支宿衛(wèi)軍的中郎將李安儼。

    李勣也就越發(fā)明白,為何這次歸京,宮中戒衛(wèi)如此森嚴(yán)：這主犯不是宗親，就是掌過兵權(quán)的武將。

    他只看卷宗，沒有跟任何人再問話——也沒那個必要了,這案子已經(jīng)被審的格外清晰了。朝中凡有大案，都要司會審，但此案連司會審都不夠分量?；实哿硗庵噶朔啃g、長孫無忌、褚遂良、岑文本等一干心腹重臣都來監(jiān)審。

    此等陣容,那已經(jīng)寫好的卷宗,必是每個字都經(jīng)過反復(fù)審問,推敲斟酌確定無誤，才落于紙上的。

    *

    且說李勣回京后入宮拜見,皇帝便讓他一并去大理寺監(jiān)審此案。

    他先領(lǐng)命，然后小心翼翼稟奏自己的差事：那個，陛下,臣這邊還帶回來個謀反的皇子,等待陛下發(fā)落呢。

    當(dāng)然,李勣說話還是很委婉的，他只道：齊王正在宮外馬車上痛哭想要向圣人請罪,只因無詔不敢入宮。

    皇帝極疲憊似的揮揮手。

    “在外荒yin無道魚rou百姓，肆意誅殺忠良。哪里是皇子，不過國賊爾。你正好要去大理寺,將他一并帶了去審了就是。”

    言下之意，這是連見也不肯一見，直接把齊王當(dāng)成普通謀反罪臣，送到司,讓一并審了算完。

    李勣再次負(fù)責(zé)押送齊王，可謂是送佛送上西，將人送到了大理寺。

    在司同僚們幽怨的目光中，將這項燙手的工作交接了出去。

    *

    李勣看過卷宗后，長孫無忌處就打發(fā)人請李勣過去私下一敘。

    長孫無忌一改年前意氣風(fēng)發(fā)，也是面容頗為憔悴煎熬：他哪怕有想捧雉奴做儲君的心思，也絕不想看著太子是因謀反失去儲君位的！這是要人頭落地的呀！

    他這些時日反復(fù)剖析審理此案，格外想把太子摘出去。

    然而好難！

    長孫無忌簡直要把心肝嘆出來了：“實在罪證確鑿，太子私蓄刺客，欲殺魏王，人證分明。且太子也曾親口與侯君集一眾人商議過逼宮事?！?/br>
    甚至還有完整的計劃。準(zhǔn)備尋一日，

    讓太子裝個重病不起，借著父子之情把皇帝騙到東宮去扣押起來，然后派出刺客殺掉魏王李泰，太子即刻登基。

    李勣：……

    他其實也看得出來，皇帝對太子父子之情未斷絕，雖說此番必要廢太子，但肯定是想要留嫡長子一命——只看特意點了長孫無忌為主審便可知了。而且至今，太子也一直是禁在東宮，不受任何官員的審問。

    那看看對照組李祐，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走‘司會審’流程了。

    于是李勣也跟著長孫無忌的思路，一起努力給太子找補一二，絞盡腦汁道：“我方才看了卷宗——太子從沒有加害于圣人之心?！?/br>
    長孫無忌搖頭：這有啥用。自古來兄弟相殺的皇子很多，但極少極少有明面上敢弒君殺父的。有這樣的名聲如何做天子？

    就像當(dāng)年皇帝也只能干脆利落做掉兄弟，然后奉父親李淵為太上皇，之后再拿下皇位。

    太子的謀反計劃中，沒有加害生父性命這一條，實在不算什么免罪條款。

    長孫無忌使勁掐了掐眉心。

    他最近顯然經(jīng)常做這個動作，以至于眉心有一塊紫色的淤痕。他用力握了李勣的手道：“還好懋功回來的及時——我有一事托付懋功?！?/br>
    李勣忙道：“長孫兄只管說?！?/br>
    “我因是太子親舅，又是此回主審，不好出言。其余陪審的房相等人亦是如此，唯有懋功，是才回京城?！?/br>
    “若是明日去圣人前回話，圣人問起該如何處置太子，還請懋功出面懇求圣人留太子一命——我保懋功無事！圣人心意便是如此，只是自己不好說出口，非得有人求他才好順著臺階下來！”

    李勣聽完誠懇道：“長孫兄所言，何嘗不是我心中所想？方才我見圣人去，只見不過一月余，圣人竟多了不少白發(fā)！必是心痛太子之故?！?/br>
    *

    次日，由長孫無忌房玄齡親擬文書，稟奏圣人，按律法舊例，謀反罪在不赦，此案主犯皆應(yīng)伏誅。

    好在，除了長孫無忌拜托的李勣外，還有善體圣心的人，幾人不約而同，紛紛附和李勣之言，為太子求情，只道有父子情分在，可照死罪減一等，廢為庶人流放邊境便是。

    但皇帝卻未置可否，直接命眾臣先退下，單獨留下長孫無忌。

    且說皇帝此舉，倒是讓方才‘賭一把’為太子說話的幾個臣子七上八下的：不會是我們忖度錯了圣意？皇帝其實是想殺掉謀反的兒子吧！也是，哪有皇帝能忍耐謀反之人??！

    想到可能賭錯了皇帝的心思，把自己的腦袋都賭進(jìn)去，幾個附和李勣的臣子都瑟瑟發(fā)抖起來。

    唯有李勣很坦然，皇帝是對司提出的新處置不滿，但他們大方向絕對沒錯——

    果然，屏退群臣的二鳳皇帝，對長孫無忌道：“廢為庶人不說還要流放苦寒之地？承乾如何能受得了？”

    長孫無忌面對皇帝的問話也無奈：那咋辦，依律謀反證據(jù)確鑿，必得伏誅呢！若是連廢為庶人流放都不做，如何能服天下人心？太子，說到底也是臣。臣謀反，君若不嚴(yán)以處置，豈不是……讓天下臣民，尤其是宗親們覺得，謀反也不過如此？

    所以歷來甭管是皇帝的親兒子，還是建過大功的將領(lǐng)，亦或是皇親國戚，只要是謀反，全都得拉出去砍了以儆效尤。

    能保住太子一條命，真的已經(jīng)是極限了。

    皇帝沉默半晌，嘆了口氣：“你去見一見承乾吧。”

    長孫無忌清楚皇帝的心思，是非想要找個理由，讓兒子免于流放苦寒之地，最好還能留下點爵位，哪怕是個縣伯，縣男的，也總比庶人強，能夠有人服侍在側(cè)，以此終老。

    皇帝已經(jīng)見過一次太子了，然而承乾除了干脆利落的認(rèn)罪什么都不說。

    只好讓長孫無忌再去一次。

    *

    東宮正殿的門開啟，春日的陽光照進(jìn)來。

    李承乾覺得有些刺眼，瞇了瞇眼睛，才看清從光里走進(jìn)來的人。

    是長孫無忌。

    他神色很溫和，聲音也放的低緩，開門見山道：“承乾，你有什么苦衷，能不能說與我？”

    是以舅舅問外甥的口吻。

    他也確實不明白：“承乾，你為何想要謀反？”

    為什么呢？

    李承乾閉上眼，似乎回到了一片扎眼的白色中。

    那是他的太子太師魏征過世的靈堂。在那一片白色中，李泰坐在自己旁邊，恣意嘲諷，說自己沒有天命，克死了一個又一個扶持他的老師。

    當(dāng)時李承乾看著李泰的側(cè)臉，心里很平靜，也很瘋狂的決定：嗯，哪怕他們是同父同母的同胞兄弟，兒時也曾有過相伴、一起玩鬧的好時候。但現(xiàn)在，看著李泰的臉，他很想，真的很想殺了他。

    就像李泰，此時此刻一定也很希望，他這個擋著太子之路的哥哥去死一樣。

    李承乾將最后一把紙錢灑在盆里，看它們燒成灰，就像看他與李泰曾經(jīng)的兄弟之分，燒的只剩下一捧浮灰。

    后來，是侯君集找上了他。

    李承乾一直知道，侯君集心中對父皇頗為怨憤：覺得他明明是滅高昌的大功臣，不過是些許貪墨斂財之事，皇帝竟然直接將他下入獄中。

    更何況，從那之后，皇帝就把他閑置了——他是能征善戰(zhàn)不錯，但大唐此時真不缺名將，他犯了錯誤被雪藏，有的是人能頂上，比如說去打薛延陀，李勣干的照樣很好。

    侯君集越發(fā)郁悶。他腦海中偶爾有一個念頭：若是太子當(dāng)了皇帝，必然只會倚重他的。

    就像太子要打張玄素一頓出氣，無人可用，只有他肯幫忙一樣。

    若是太子登基，他必然是第一從龍之功。

    很快，侯君集這個想法，就有了施展的沃土。

    他那個做東宮千牛衛(wèi)的女婿，臉色煞白跑來跟他說：發(fā)現(xiàn)太子私蓄刺客，要殺魏王！

    侯君集：天助我也！

    太子原來也有逼宮謀反之心！

    侯君直接把殺弟跟逼宮畫了等號，于是直接來到李承乾跟前說，愿隨太子共圖大事，輔佐太子登基。

    李承乾當(dāng)時覺得很好笑。

    侯君集原來想謀反？要知道哪怕他在高昌國犯了罪，近兩年來也無甚軍功，但父皇依舊給了他圖形凌煙閣的榮耀。

    結(jié)果呢，他竟然想要謀反。

    李承乾托著腮，看侯君集在他跟前陳述謀反逼宮的必要性，覺得很有趣，分析著他的心理：嗯，除了怨懟父皇不再委以重任，應(yīng)該也是怕了吧，怕自己這個太子被廢，他與東宮捆綁太深一家子跟著倒霉。所以想著賭一把，看能不能一起得道升天。

    他認(rèn)真聽完了侯君集的‘殺弟、逼宮、太上皇’的謀反計劃，覺得侯君集真是個人才，這不就是父皇當(dāng)年的玄武門之變嗎？

    居然想用把玄武門之變再套到父皇身上。

    李承乾等侯君集說完，就問道：“但侯將軍如今沒有兵權(quán)，正賦閑在家，我亦身在東宮，成日閉門思過，如何能成事？”

    侯君集自覺捏住了太子的把柄，根本不怕太子去告發(fā)他——太子的東宮還養(yǎng)著兩個要殺魏王的刺客呢，鬧出來太子一樣得死，所以侯君集是真把太子當(dāng)成了同盟。

    非常實在的交代了他想要拉攏的謀反計劃參與人員，并道經(jīng)他這幾年試探，這幾位如今都不甚得意，應(yīng)該都愿意一并起事，博個前程，畢竟太子帶頭想要逼宮的好機(jī)會，可不是年年有的。

    侯君集說了幾個人名后，看太子笑了，也挺高興的：果然，太子孤坐東宮，拉攏不來人，還是自己靠譜，拉攏來這么些謀反的有用人才。

    李承乾聽了這些名字是真的很想笑：漢王李元昌，父皇的弟弟，喜好書畫，父皇還曾經(jīng)賞給過他珍品字畫。

    杜荷，杜如晦之子，父皇對杜家很是恩寵，起凌煙閣的時候就沒有忘記杜如晦。杜荷更是憑借其父的舊功，娶了他的嫡親meimei城陽公主。杜荷竟然還不知足？竟然要走謀反之路掙從龍之功，他想過城陽沒有？

    李承乾忽然發(fā)現(xiàn)，這世界好荒謬，這些人都聚在他的身邊，都想要推著他當(dāng)皇帝，以此一步登天。

    然而，他只是想殺掉李泰。

    順便，明明白白告訴父皇：不要蒙著眼不看，我們兄弟不是小孩子在爭奪父親的寵愛，我們是真的想要殺掉對方。

    因而，有一次李元昌在他跟前認(rèn)真籌劃逼宮，和杜荷兩個商議計策怎么扣住皇帝的時候，李承乾忽然笑出了聲。

    剩下的人都茫然緊張看著他。李承乾只好擺擺手：“無事?！?/br>
    大家也就算了：畢竟太子這兩年精神越發(fā)不太正常，自殘的事兒都干，忽然笑一聲算什么，于是繼續(xù)轉(zhuǎn)頭，專心商量謀反大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