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胤笑容凝固。

    蘇源又給他畫餅：“唐兄你想，只需四個(gè)?多月，咱們就能相聚于府學(xué),既有了功名,又免受來回顛簸之苦，何樂而?不為？”

    唐胤一琢磨,深覺此言有理，拍著胸口：“源哥兒放心好了，回去?我就伏案苦讀，絕不再荒度時(shí)?日?！?/br>
    蘇源欣慰極了，正欲給他來一頓夸夸，聽?見外面響起“叮當(dāng)”聲?，歪著身子一看，原來蘇慧蘭早就到家?了，正給年貨歸類，一會(huì)好帶上?牛車。

    唐胤見狀連忙站起來：“我就不耽誤你們了，先回去?了?！?/br>
    蘇源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好像看透了他的真實(shí)意圖。

    唐胤摸摸鼻尖，經(jīng)?過方才那一遭，他確實(shí)有種愧對(duì)?他人期望的感覺，想一個(gè)?人靜靜。

    “嗯，明年見。”到底是至交好友，蘇源也不忍太過嚴(yán)苛，緩聲?道，“方才我言語太過激烈，還望唐兄容諒則個(gè)??！?/br>
    “無妨，無妨，我知你是為我好?！?/br>
    他又不是真糊涂，怎會(huì)心生芥蒂。

    “至于你說的縣試倒計(jì)時(shí)?，回去?我就讓人準(zhǔn)備，晚上?就掛在床頭?！闭f完，唐胤忙不迭開溜。

    蘇源搖搖頭，出去?幫著他娘把年貨拾掇好：“鍋里還有一碗炒飯，我給您熱熱？”

    蘇慧蘭一早就去?趕集，又擔(dān)心鬧出的動(dòng)靜吵醒源哥兒，還真沒吃早飯，笑著應(yīng)好。

    待一切收拾妥當(dāng)，母子二人帶著包袱和年貨去?找牛車。

    依舊是老地方，熟悉的蘇二石。

    “二石叔！”蘇慧蘭老遠(yuǎn)就跟他打招呼，帶著兒子坐上?板車。

    蘇二石正盯著遠(yuǎn)處寫春聯(lián)的攤子看熱鬧，扭頭一看，咧嘴笑了：“啊啊——”

    一邊憨笑，一邊用手比劃。

    “是啊，回來過年?！碧K慧蘭應(yīng)道。

    很快板車上?人坐滿，蘇二石一甩鞭子，牛車緩緩向前。

    年關(guān)這幾天，村民?們都忙著準(zhǔn)備年貨和打掃屋子，家?家?戶戶的煙囪里飄著炊煙，rou香隔著老遠(yuǎn)都能聞見，饞哭隔壁小孩。

    蘇源回到福水村，除去?幾個(gè)?三四歲的孩子在田埂上?撒野，放眼望去?人煙寥寥。

    正好也省去?了寒暄的工夫，母子倆直奔老屋，放下年貨包袱就擼起袖子打掃衛(wèi)生。

    蘇源捏著個(gè)?雞毛撣子，這邊掃掃那邊撣撣，忙得不亦樂乎。

    蘇慧蘭去?水井打了半缸水，跟在后頭把他簡單清理過的家?什擦拭一遍，爭(zhēng)取一塵不染，過個(gè)?干凈年。

    兩人分工合作?，好容易把屋子打掃干凈，又忙著做鹵味、rou丸子和包子。

    在蘇源的提議下，蘇慧蘭做了四種餡料的包子，有葷有素，光是醒面蒸包子就花了兩三個(gè)?時(shí)?辰，連午飯都沒來得及吃。

    蘇源直到閑下來才意識(shí)到餓，捂著咕嚕響的肚子鉆進(jìn)廚房找包子。

    三個(gè)?拳頭大小的包子，狼吞虎咽幾口就吃完了。

    暮日西斜，總算忙得差不多，簡單應(yīng)付了晚飯，蘇源把自己丟到床上?，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dòng)彈。

    幾個(gè)?呼吸間，就睡死過去?。

    次日就是大年三十，雖說渾身酸痛，也還是早早起來了。

    今天要去?祭祖，蘇慧蘭一早就把祭品還有香紙備好，吃了飯直奔山腳下。

    這里葬著許多福水村的人，墳包亂而?有序地分布著，四周雜草叢生，荒涼寂寥。

    蘇慧蘭放下放置祭品的籃子，蹲身拔草，蘇源則去?旁邊蘇奶奶的墳頭除草。

    這是他第三次來這里，第一次是去?年過年，第二次是過繼改姓，每次心境都有所不同。

    拔了草，蘇慧蘭在兩位老人的墳前擺上?祭品，這才開始燒香紙。

    一邊燒，一邊語氣平緩地說：“源哥兒考上?童生了，再過一年多就能去?考秀才，爹娘若泉下有知，保佑他考個(gè)?好成績。鋪?zhàn)拥纳庖埠芎?，?里的進(jìn)項(xiàng)一月多過一月，我現(xiàn)在是越來越有盼頭?！?/br>
    “梁守海被流放了，還有云秀，她是被縊死的?？吹剿麄兊南聢?chǎng)，我發(fā)現(xiàn)也沒想象中那么?狂喜，用源哥兒的話說，沒必要把情緒浪費(fèi)在多余的人身上??！?/br>
    蘇源在旁安靜聽?著，不時(shí)?用樹枝撥弄香紙。

    忽然敏銳地察覺到似乎有一道視線緊鎖著自己，抬眸四顧，卻一無所獲。

    入目只有前來祭拜先祖的村民?們，他們忙著磕頭燒紙，壓根沒人注意他。

    許是錯(cuò)覺，總不會(huì)是什么?靈異事件。

    蘇源這般想著，在爺奶墳前磕了三個(gè)?頭，待香紙燃盡，才和蘇慧蘭一前一后離開。

    ……

    “此處風(fēng)大，少爺咱們回去?吧。”

    耳畔冷不丁響起這一聲?，梁盛飄遠(yuǎn)的思緒被拉扯回來。

    他看向衣著不凡的婆子，蒼白?的唇輕動(dòng)：“好了，走吧。”

    這婆子滯留在楊河鎮(zhèn)已?有半月之久，看慣了梁盛的死人臉，雖心中不快，但到底是云姨娘的侄孫，至少明面上?不能表現(xiàn)出來。

    她邊走邊說：“馬車已?經(jīng)?備好了，咱們即刻啟程上?路如何？”

    梁盛腳下微頓：“老宅那邊還有點(diǎn)東西，我要回去?......”

    婆子笑瞇瞇地打斷他，語氣卻是不容置喙：“都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等到了京城什么?的好東西沒有，姨娘盼了您好些時(shí)?日，這一來一回，時(shí)?間就耽擱下來了，您說是也不是？”

    梁盛沒再吭聲?，只悄然攥緊了拳頭。

    二人一路往前，好容易沿著小路走出來，遠(yuǎn)遠(yuǎn)瞧見路邊停著一輛馬車。

    梁盛坐進(jìn)馬車，聽?著婆子使?喚馬夫趕路，手指動(dòng)了動(dòng)，突然撩起窗簾子向后看去?。

    馬車速度并不慢，路兩旁的樹木景致倒退著，連帶著福水村都變得越來越小，直至變成一團(tuán)黑影。

    婆子在一旁絮絮叨叨，聒噪至極：“要我說，您到了京城可不能再這樣，姨娘和伯爺都喜歡嘴甜會(huì)逗趣兒的，您如今的處境可糟得不能再糟，倘若惹了姨娘和伯爺不喜，日后更是艱難。”

    “姨娘可是三令五申，讓我轉(zhuǎn)告您，伯爺因?為你爹的事被陛下斥責(zé)，若非三姑娘進(jìn)了大皇子府，早就被降職了，您可得順著伯爺?shù)囊?，萬萬不能再惹惱了他?！?/br>
    這劉婆子是云姨娘身邊的親信，云姨娘又是永安伯寵妾，把正室逼得退居小佛堂的存在。

    云姨娘疼愛侄女，自是愛屋及烏，憐惜梁盛先后沒了爹娘，又孤身一人命途多舛，在平息永安伯因?梁守海而?起的怒火后，哄得他答應(yīng)把梁盛接來京城。

    永安伯本就寵愛云姨娘，梁守海一事對(duì)?他也沒什么?實(shí)質(zhì)性損失，一個(gè)?半大小子而?已?，養(yǎng)著就養(yǎng)著了。

    劉婆子臨行前，云姨娘從永安伯嘴里套了不少話，又讓劉婆子轉(zhuǎn)告梁盛，言辭間不乏警告之意。

    “我知道了?！绷菏芈?應(yīng)著，眼簾低垂，掩下眼里的不耐。

    這些話他都聽?了百八十遍，耳朵都快起繭子了，這老虔婆還在說個(gè)?不停。

    劉婆子見他垂著頭唯唯諾諾，輕哼一聲?，倚在軟墊上?悠悠然喝著茶，竟比梁盛更像主子。

    梁盛轉(zhuǎn)念又想到方才那一幕——蘇源一身青袍，清雋勁挺，在一群灰撲撲的村民?中猶如鶴立雞群。

    就好像他的人生，璀璨而?絢爛。

    反觀他自個(gè)?兒……

    梁盛閉了閉眼，心中冷笑，是麻木，亦是自嘲。

    梁家?被抄后，他無處可去?，只能循著記憶回到梁家?老宅。

    這兩個(gè)?多月，他一直住在這荒廢的破舊屋子里，晝伏夜出，用身上?僅存不多的銀兩去?鎮(zhèn)上?買饅頭包子，餓了就啃兩口，吃飽了就躺在木板床上?，昏昏欲睡。

    就這么?半死不活地過了兩個(gè)?月，半月前梁盛趁天黑去?鎮(zhèn)上?，不小心被馬車剮蹭了，當(dāng)場(chǎng)摔個(gè)?人仰馬翻。

    人受了傷，卻有了意外之喜。

    那輛馬車?yán)镎鴦⑵抛樱p方一通氣，得知梁盛的身份，劉婆子立刻表明來意。

    反正這里也沒有他留戀的東西，梁盛不假思索便應(yīng)了。

    此去?一別，不知多久才能回來，之所以在此耽擱了半月，是想在年三十祭拜梁家?先祖，以及在云秀的衣冠冢跟前道別。

    馬車疾行，梁盛捏著只差皮包骨的手腕，腦海中浮現(xiàn)這些日子的屈辱落魄，指尖因?用力微微泛白?。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聲?音告訴他，他的人生本不該如此。

    他應(yīng)如他爹形容的那般，文曲星轉(zhuǎn)世，一朝登天子堂，金榜題名，入閣拜相。

    可事實(shí)卻是，他跌進(jìn)爛泥里，功名身份皆無。

    太陽xue又開始抽搐，梁盛深吸一口氣，劇痛讓他冷靜下來。

    越是這樣，他越不信邪。

    左右他要去?京城了，天子腳下，權(quán)貴遍地，總有逆風(fēng)翻盤的機(jī)會(huì)。

    屆時(shí)?，所有欺辱過他的人，他一個(gè)?都不會(huì)放過。

    蘇源不知梁盛的遠(yuǎn)大志向，祭完祖還沒進(jìn)家?門，就被蘇青云拉去?村口，給村民?們寫春聯(lián)。

    “我可等了你許久，咱們快些，可別讓大家?久等了?！?/br>
    蘇源無奈笑笑，只得把籃子交給蘇慧蘭，和蘇青云一道去?了。

    上?次過年蘇源還只是個(gè)?白?身，如今已?有童生功名在身，兩位童生老爺給他們寫春聯(lián)，村民?們得了消息紛紛丟下手里的活計(jì)趕過來。

    也不只是為了春聯(lián)，更多的是為了蹭一蹭童生老爺?shù)墓?，說不準(zhǔn)明年家?里就有好事發(fā)生。

    老規(guī)矩，一對(duì)?春聯(lián)五文錢。

    半天寫下來，蘇源也賺了幾百文，在征求過他娘同意后，一股腦塞進(jìn)小布袋里，留作?私房錢。

    “吃飯嘍！源哥兒快出來！”

    屋外傳來蘇慧蘭的吆喝聲?，蘇源忙把小布袋放回去?，去?廚房幫著端碗拿筷。

    今年的年夜飯相當(dāng)豐盛，林林總總擺了半張桌，蘇源借著鍋里剩余的熱水洗個(gè)?手，母子二人面對(duì)?面坐下，象征性地說幾句吉祥話，便執(zhí)筷開飯。

    飯后蘇慧蘭把剩下的菜放進(jìn)碗柜里，拾掇停當(dāng)了又把爐子搬去?堂屋。

    等蘇源抱著書本進(jìn)來，就把門一關(guān)，點(diǎn)上?爐子，招呼蘇源上?前來：“之前你去?府學(xué)，娘在家?給你做了幾身衣裳，但又不曉得你長?高了多少，只能估摸著做，你現(xiàn)在試一試，不合身娘再改?！?/br>
    蘇源緊忙放下書，接過衣袍一瞧，約摸有四五件。

    顏色大差不離，或青或藍(lán)，書生袍的樣式，只作?簡單點(diǎn)綴，用比布料略深些的顏色繡著青竹或祥云。

    挨個(gè)?兒試了一遍，袖子有些短了，抻長?雙臂時(shí)?袖口正好貼在手腕上?，露出一截分明的腕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