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家子的科舉路 第43節(jié)
百姓們立刻收了嗓音。 他們能在這里等候, 那么考場里九成正坐著他們的孩子或者少爺,自然是不想影響到自家人的。 陳竹接過何似飛的書籃,先給他披上棉襖,隨后看著里面還沒動的倆饅頭, 說:“早上余管家走時說了,余府會一直給少爺備著飯菜, 等少爺考完出來, 過去就能直接吃上熱乎的。” 饅頭雖然耐饑,但這會兒被凍得硬邦邦, 一點也不好下口。 今兒個縣城里大部分人都圍在了縣衙偏門處,往常還算喧囂的街道上冷清不少,一個清瘦的少年帶著書童緩步行過今年剛鋪滿青石板的道路,考場里積攢的寒氣在少年眉眼間凝聚上一層冷霜,此刻借著身體運動產(chǎn)生的熱意正緩緩化開。 那眼眸便像水洗過一般,粲然發(fā)亮。 ——那是少年人對萬千種未來的滿懷期待的雙眸。 而遠(yuǎn)在京城的另一位少年,此刻眼眸里卻滿是憤怒與不羈,直定定的看著自己面前的男人,面頰因為太過氣憤有些發(fā)紅。 他梗著脖子咬著牙:“您就這么想把我嫁出去?!” 男人正是喬影的親爹,喬淞遠(yuǎn)。 喬淞遠(yuǎn)看著這張同自家過世老太君有幾分肖似的容貌,被他話語氣得幾次想動手,卻還是忍住了,只是斥道:“喬影,你今年已經(jīng)十六歲了!” 老太君年輕時曾是劫富濟貧的女俠客,眉目里帶了女兒家少有的英氣。她雙劍在手,可以一擋十!后來被身為鎮(zhèn)北大將軍的老太爺‘擒獲’,兩人暗生情愫。自此,女俠客成了將軍夫人。 喬淞遠(yuǎn)幾乎是聽著爹娘的故事長大的,故此,再怎么著都做不到對這有著肖似阿娘眉眼的兒子動手。 喬影振振有詞:“十六歲又怎么,張御史家的哥兒十九歲還沒定親!” 喬淞遠(yuǎn)被他氣得頭疼:“那你聽聽外面怎么傳張御史和他家孩子?說他身為言官教子無方,說那哥兒無才無德……” 喬淞遠(yuǎn)到底身居高位已久,做不到對哥兒品頭論足,說了一句就說不下去。 喬影:“我本就無才無德,他們隨便罵去!您逼我嫁人,難道就是因為您嫌棄我拖累了您的名聲嗎?” 喬淞遠(yuǎn)心說自己要是在乎這個,早在兩年前就派人按著喬影把他嫁出去了。 喬影就算脾氣再大,力氣還是在那兒擺著的,都不用找小廝,派倆嬤嬤就能按住他。到時候綁著上了花轎,他還能鬧出什么花樣來。 可喬淞遠(yuǎn)對喬影是心懷愧疚的。 喬影是他最小的孩子,更是意外得來的孩子——當(dāng)初知道夫人又懷上的時候,他其實不想要這個孩子的,畢竟當(dāng)時大兒子已經(jīng)十五,大女兒十四,二兒子十二。他兒女雙全。 而且,當(dāng)時夫人年紀(jì)不小,前些年跟他去塞外還剩過一場大病,大夫說這時候再生孩子,可能會對身體有不小的影響,喬淞遠(yuǎn)是真的不想要這個孩子了。要不是夫人堅持要生,那么就不會有喬影。 果不其然,生下喬影后,夫人身體好像又差了些,再也禁不起舟車勞頓,只能在府中修養(yǎng)。 因此,喬淞遠(yuǎn)對喬影是不大喜歡的。十多年來,他抱這個孩子,跟這個孩子單獨相處的時間屈指可數(shù)。 雖然京城傳聞他十分寵愛、縱容最小的這個孩子,但真實情況是他對這孩子幾乎不聞不問。不僅是他,就連夫人……也因為身體緣故,無法將喬影帶在身邊教養(yǎng),只能給他源源不斷的物質(zhì)財富,將他養(yǎng)成了京城傳聞中那個‘囂張跋扈’的小少爺。 眼看著喬影一天天長大,一天天出落得同老太君年輕時候越來越像,喬淞遠(yuǎn)再想回過頭對孩子好,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太晚了。 這孩子早早的有了自己的主見和觀念,偏生心思又敏感的緊,但凡對他稍微有一點其他用心,他就能察覺出來,喬淞遠(yuǎn)這個當(dāng)了一家之主多年的男人又不大會緩和氣氛,他們倆在一起說事情,演變到最后只剩下爭執(zhí)。 又一次不歡而散后,喬淞遠(yuǎn)擰著眉頭回了屋。 夫人正在午間小憩,聽到開門聲,淺眠被驚醒,便微微抬眸看了看喬淞遠(yuǎn)。 ——看他的面色就知道這場交談的結(jié)果。 “我好說歹說,他都不肯成親,”喬淞遠(yuǎn)坐在床邊,丫鬟立刻要為他除去鞋襪,他擺了擺手讓丫鬟們出去了,“把京中所有青年才俊的畫像給他,他也不看。這孩子,自從兩年前從綏州回來,我是越來越看不明白他了?!?/br> 夫人抬了抬頭,枕在喬淞遠(yuǎn)腿上,語氣同樣有些落寞:“我也是,兩年前我寫信點破他的小心思,原本以為他回來能收收心,準(zhǔn)備相看人家,沒想到他回來后愈發(fā)變本加厲的抹黑自己名聲了?!?/br> 頓了頓,她將聲音壓得很輕,“其實我本不想這么快逼他訂親,但宮中傳來消息,陛下……時日無多,到時如果天下同悲,阿影的親事又要往后再推一年啊?!?/br> ——再推一年,阿影就要十七了,這時候訂親,那些合適的青年才俊基本上家里都有妻子了。 喬淞遠(yuǎn)夫婦肯定不會同意喬影嫁給人做妾,平妻也不行。 喬夫人房內(nèi)的談話聲逐漸淡去,另一邊,有數(shù)道消息正自皇宮向外,快馬加鞭的傳遞出去。 木滄縣,余府。 相較于之前,今兒個的午膳較為清淡。余枕苗也知道何似飛自丑時開始就沒吃過東西——丑時距離現(xiàn)在有五個時辰,普通人就算是躺床上一動不動的歇著,肚皮也早該餓了,更別說何似飛還經(jīng)過了重重檢查,寫了二十張答卷,且全程只靠著單衣御寒。 嚴(yán)重饑餓的情況下,最好不要吃大魚大rou,不然會刺激腸胃,萬一后面幾場考試鬧肚子,那再好的文采也發(fā)揮不出來。 何似飛吃完飯后,拜別了老師,同陳竹一道回自家小院。 全程余明函都沒有問何似飛考得如何,也沒有說讓他放松的話,兩人交流的不過是一些稀松平常的事,就跟平常沒什么兩樣,好像何似飛并沒有去參加縣試一樣。 不過,用平常心面對大考,才不至于緊張過度而導(dǎo)致發(fā)揮失常。 陳竹見到余老同似飛少爺?shù)南嗵幠J?,不禁想到那些等候在縣衙偏門外的殷切的父母們,也不知道他們的情緒會給自家孩子多少壓力啊。 跟著何似飛回去小院后,陳竹本以為自家少爺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休息,畢竟陳竹自己現(xiàn)在早已困得上下眼皮打架,想要倒頭就睡。 但陳竹見何似飛推開窗,站在書案邊開始磨墨,看起來不像要睡覺的樣子。 “似飛,你……不休息一會兒嗎?” “不了,酉時再吃飯休息?!?/br> 何似飛沒有抬眸,只是專心研墨,他現(xiàn)在是困的,不僅是因為精神緊繃了五個多時辰,更是因為剛吃完午飯,飯后本就容易困倦,但一想到后面幾天的考試,何似飛又咬著牙繼續(xù)堅持。 今兒個能答題這么快,是因為考得是最簡單的帖經(jīng),后面還有墨義、策問和詩賦。答這些的時候都需要思考,定然不如寫帖經(jīng)那么快了。 因此,為了讓自己保持一個穩(wěn)定的生物鐘,為了后面幾天午時不會困到頭腦模糊,何似飛還是堅持著又練了一會兒字。 到底是少年人,精力旺盛的讓人羨慕。等他寫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后,那點倦意便消散了,只剩下抖擻的精神。 第二日照舊,何似飛戌時休息,丑時剛到就起床,吃了點沒有湯水的早飯后拎著書籃出門。 他今兒個本不想讓陳竹再跟去,昨兒個也同余枕苗說過不用再麻煩了,經(jīng)歷過一遭,他便曉得流程了。 但陳竹說還要給他拿棉襖,便還是得同去。 今兒個考得是墨義,考問形式是提問與簡答,不同于帖經(jīng)的默寫,這是需要考生對四書五經(jīng)的注釋和經(jīng)義理解透徹后再做回答。簡單來說,就是簡述題目所問某一句或者某一詞的含義。有時一詞會有多重含義,便要求寫出出處并釋義。 這比帖經(jīng)要難上一個等級,但考的還是學(xué)生對于四書五經(jīng)的熟記程度。 何似飛跟余明函學(xué)習(xí)時,每天第一件事就是讓他背誦四書五經(jīng)及其含義,這個一點也難不倒何似飛,只是因為題目數(shù)量眾多,足足有五十六道,何似飛過了午時才寫完,交了答卷出門。 今兒個他出門時比昨天更餓了一些,且小腹有明顯的小解之意。 余明函正好在院中走路消食,他見何似飛一到府里后先去往茅廁,便曉得他定然是忍到了現(xiàn)在——到底是年輕人面皮薄,不好意思在考場上解手。 不過考科舉就是如此,人都有內(nèi)急的。 要不然為什么書生們講究‘同窗情誼’呢?這個同窗,不僅是指在某一書院一同學(xué)習(xí),還包括同時參加某一場考試——大家一起脫了衣服被檢查有無夾帶小抄,進(jìn)入考場后連解手都避不開別人,沒有任何私密程度可言。所以只要在考試后稍加維持,就能獲得一份‘深厚’的感情。 不過余明函并沒有提醒,這種考試時候的小樂子,得等何似飛自個兒去慢慢發(fā)現(xiàn)才有意思。 很多事情過來人點透之后,便少了自己探索的樂趣。 余明函看著何似飛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忍不住搖頭失笑,他這個弟子素來做事穩(wěn)重,學(xué)習(xí)方面更是踏踏實實,也就這種時候才能看到一點少年人的羞赧與稚氣。 第三天考的考卷共有二十六張,其中四張為帖經(jīng),十二張為墨義,最后十張則全是策問。 所謂策問,便是由主考官設(shè)題指事,再由學(xué)生做文章。這時候的文章就要闡明自己對此事的全方面、深入了解。 不過,這到底還只是縣試,考得并不會太難,主考官點的事件一般也不跟當(dāng)世的人事政治沾邊,都是四書五經(jīng)中曾出現(xiàn)過的具體事件。 即便是學(xué)過的具體事件,但要就主考官點出的方面進(jìn)行論述,也少不了引其他經(jīng)、據(jù)多方面的典。 何似飛此前跟老師練過不少這方面的題目,但就算是他,也得先打了草稿,再做謄抄。 學(xué)政們顯然都知道考策問費草紙,這回一人發(fā)了十張草紙。 經(jīng)過前兩天的考試,何似飛對自己的答題速度有了簡單認(rèn)知,前面十六張答完,他根據(jù)自己的饑飽程度,大概判斷出距離午時還有半個時辰。 這會兒何似飛精力尚可、頭腦清明,先審了后面三道策問題,把自己大概的想法寫在草紙上。 等他打完草稿,只感覺腹中饑餓難耐,嘴唇也頗為干燥。 何似飛心道,他再不吃不喝,可堅持不到謄抄完答卷了。 第62章 何似飛目光依然落在自己打好的草稿上面, 慢慢悠悠的在心底斟酌每一個字是否用得精確。 這是一種很消磨時間的檢查手段。 但卻很容易讓人沉浸心神,慢慢的忽略掉周圍其他動靜……與氣味。 約莫看了有半盞茶的功夫,何似飛拿起書籃中已經(jīng)被凍成硬塊的饅頭, 放在嘴邊啃了一口。 隨著小半個饅頭和小半葫蘆水下肚,何似飛總算從那種餓極的感覺中解脫出來。吃是暫時吃夠了,但檢查草稿的進(jìn)度才堪堪過半。 剛才何似飛仔細(xì)檢查,只是因為想要沉心靜氣的吃下東西, 現(xiàn)在吃完了,自然可以快速檢查, 只要讀起來順口、流暢,用典正確,便不用一個字一個字的琢磨。 檢查完后,何似飛重新抻了抻手指, 又活動了一下手腕,開始謄抄這份草稿。 身后不遠(yuǎn)處的火盆又換了一次, 何似飛總算謄抄完畢。 此刻, 鼻尖所縈繞的獨屬于某種液體的sao味也越來越重。 ——那些瓦質(zhì)尿盆這些天來似乎并沒有被傾倒過, 大棚里考生本來就多, 每人一天解手一兩次,到今兒個已經(jīng)積攢了三日,即便大棚兩側(cè)有窗戶,但能散的味道著實有限。 何似飛有了昨兒個的經(jīng)歷, 回去后又給自己做了一些心理疏導(dǎo),原本已經(jīng)說服自己今兒如果真的內(nèi)急就隨波逐流吧, 反正大家都不能轉(zhuǎn)頭, 誰也不知道是誰。 再說,只要是參加過科考的書生, 都得經(jīng)歷這么一遭,他就不要有那么大的形象包袱。 但一想到這東西可能得等他們考完才傾倒——明兒個來考試,腳邊還擺著這么一個玩意兒,何似飛咬咬牙還是忍了。 他只需要檢查一遍即可,最多再花一盞茶的功夫就能交答卷了。 不出意外,今兒個何似飛比昨日出來的還要晚些。一到余府后他再次直奔茅廁。看得在院子里正烤火的余明函連連搖頭——十四、五歲的少年人不僅脾氣犟得厲害,而且還最要面子。 說白了就是挺矯情的。 倘若年紀(jì)再小一點,比如剛過十歲來參加縣試,基本上是嚴(yán)格遵從規(guī)矩,說小解在尿盆里就小解了;年紀(jì)再大一點呢,比如十七、八歲左右,基本上都成家了,什么大風(fēng)大浪沒見過,不會在乎這一點面子。 就是何似飛這個年紀(jì)的小少年最為有自個兒的主意。 余明函也不好說道什么,見他吃完飯就讓他回去了。 第四日考得與昨天題目數(shù)量完全相同,依然是二十六張考卷,四張?zhí)?jīng),十二張墨義,十張策問。 有了昨天的經(jīng)驗,何似飛剛寫完帖經(jīng)就啃了大半塊饅頭——趁現(xiàn)在天色早,氣溫涼,大部分味道還沒來得及散發(fā)出來,先把東西該吃的吃了,這才繼續(xù)寫墨義。 不過他控制著只抿了一口水,不敢多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