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竹馬33
懷孕的消息傳出去,徐代容來羅府看了周懷璧幾次。在翠微與徐代容的絮叨聲中,周懷璧捏著繡樣,穿針引線,學(xué)著為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做小衣。 母性的柔光籠罩在周懷璧身上,矛盾又詭異,羅桑乾不得不慎重地審視這個人。羅桑乾既疑心她從前的順服是做戲,又妄圖通過一些蛛絲馬跡尋覓幾分真心,以證明她仍是依賴情愛攀附男人的菟絲子,而不是滿腹算計吞骨嗜血的絞殺榕。 瞧得久了,羅桑乾有些心熱。某日吃完飯,羅桑乾忽問周懷璧:“你說,怎樣才算是一個好爹爹?” 聽見這話,周懷璧怔了一怔。 羅桑乾自覺失言,心中暗惱自己說了癡話,正要出言岔開,卻聽周懷璧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為子為女是頭一遭,為父為母亦是頭一遭,你若非要我說,我覺得,為人父母,如我爹爹一般便很好?!?/br> 周懷璧沒有借機嘲諷他,聲音出奇地溫柔:“我爹爹曾對我說,我出生時,他雖已不是第一回做父親,但卻是第一回做五個孩子的父親,然做人父親也不是只做一時,因此心中憂惶,惟恐顧此失彼,教養(yǎng)不當(dāng),毀其一生?!?/br> 乍然聽到“毀其一生”幾個字,羅桑乾竟有心驚rou跳之感。只差一點,便要觸及傷處。 羅桑乾從不去想過去將來,只耽溺于眼前的快活,如他的灑脫是一種矯飾,他的“不去想”歸根結(jié)底是他不敢。他不敢想如果他沒有撞破母親的私情,如果他用功讀書,是不是他如今也有燦爛光明的前程?他情愿自己樂不思蜀,因為那個“蜀地”,是他本該正常且完滿的人生。 “我該如何?”羅桑乾問。見周懷璧望著他沒言語,羅桑乾有些踟躇,“我該……該怎樣做個好爹爹?” 周懷璧低頭穿針,避開他鮮見的脆弱與茫然。她的聲音輕和得像催眠:“過去你想要怎樣的爹爹,如今便做怎樣的爹爹?!?/br> 他想要怎樣的爹爹?羅桑乾想起他的父親羅修遠(yuǎn)。羅修遠(yuǎn)是典型的士大夫,持中守正,性情溫和,在為臣、為夫、為父叁項上皆不比徐小舟的父親徐立差。 南陽生下羅桑乾后,如同拋下了一個包袱,喂養(yǎng)照料全數(shù)交給乳娘和奴仆。自羅桑乾斷了母乳,衣食起居便多由羅修遠(yuǎn)關(guān)照。沒有母親的關(guān)愛,羅桑乾對父親的依賴之深不言而喻。無數(shù)個不安的夜晚,羅修遠(yuǎn)倚在床頭,一邊握著書看,一邊輕拍著羅桑乾的后背哄他入眠。暖融融的春光里,羅修遠(yuǎn)將羅桑乾抱在懷中,捏著他小小的手寫字。 羅桑乾想著,走到書案邊,提筆蘸墨。握筆的手顫抖不停,筆尖落在紙上,帶出的墨跡好似扭動的蠶。五經(jīng)六藝荒廢多年,過往熟讀的課文大多早已忘卻,羅桑乾全神貫注,也只勉勉強強涂出一個“羅”字。 羅桑乾看著紙上丑陋的字,雙眼一陣干澀。一只微涼的手觸上羅桑乾的臉,指尖輕輕按壓他的眼眶。羅桑乾轉(zhuǎn)頭去看,周懷璧不知何時走到了他的身邊。 “孩子開蒙還要等好多年呢,不如先準(zhǔn)備些你小時候喜歡小玩意兒?” 羅桑乾看著她的臉,低低“嗯”了一聲,他的胸腔里卻不可自抑地涌現(xiàn)出無法言喻的巨大失落。羅桑乾沒有對周懷璧說。 人內(nèi)心真正的隱痛是無法與人言說的,只能靜待歲月的塵埃掩埋。美好的記憶像罐子里的糖,疼的時候,取出一顆來吃。時間是治愈的良方,而糖能緩一緩嘴里的苦,讓日子不至于太難熬。 “舟舟,舟舟,你看這風(fēng)箏如何?我小時候總想著,我爹休沐能帶我去放風(fēng)箏。我跟你說,我風(fēng)箏放得可好了!聽說小孩子都長得快,等他能跑了,咱們就帶他去放風(fēng)箏,好不好?” “好呀,咱們的風(fēng)箏肯定是飛得最高的!” “舟舟,你看我做的小木劍怎么樣?” “真好看!” “我還做了劍鞘!” “好厲害,特別是這個蜈蚣,雕得真不錯!” “……這是龍?!?/br> “……這龍真有個性!” 從頭學(xué)習(xí)做一個好父親,何嘗不是在修補羅桑乾自己的人生。徐小舟給他奴婢的溫馴,懷孕的周懷璧給他母親的溫柔?;秀敝校_桑乾感覺自己好像真的回到了兒時,他也有了免他驚懼流離,給他溫暖懷抱的母親。 羅修遠(yuǎn)的死訊傳回長安那天,羅桑乾正陪著周懷璧吃早飯。南陽帶著人一路浩浩蕩蕩地闖進(jìn)來,對著二人開門見山道:“你爹死了,在隆州府,你們兩個去接,徐立會同你們一起去。哦,對了,楚睿那小子也死了,徐立是陛下安排……” 提及皇帝,南陽唇邊似有若無的笑收了起來。當(dāng)了寡婦固然值得高興,但皇帝出了事,往后的日子她未必能在皇后和太子底下討著好?!氨菹掳才判炝⑻幚沓5纳砗笫?,你爹的事情由你們倆負(fù)責(zé)。這幾位都是宮里派來的,有不懂的就問他們?!?/br> 羅桑乾道:“我去吧,她懷著孩子不方便走動?!?/br> 周懷璧看向說話的羅桑乾,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他的神情有些呆滯,兩只手冷得像冰。 “一起去?!蹦详栘苛硕艘谎?,不容反駁道,“就這樣?!?/br> 南陽揮揮衣袖走了,留下幾個禮部的官員站在原地尷尬地搓手。 周懷璧起身對著幾位官員行了一禮,“有勞各位大人了。大人們還未用早飯吧?廚房做了飯,大人們也一道進(jìn)些罷。翠微。” “是?!贝湮⑸锨靶卸Y,“請各位大人隨我到側(cè)廳稍作等候?!?/br> 一位官員局促地擺手,“不了不了,下官還有要事就先告辭了?!?/br> 其他人應(yīng)和:“是是是……我們還有要事要找徐大人?!?/br> 周懷璧點頭,“那我送諸位大人出去。” 話剛出口,一旁沉默多時的羅桑乾忽然抓住了周懷璧的袖口。 眾官員互相對視一眼,各自心領(lǐng)神會,紛紛“告辭”離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