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涿光下意識將右臂藏于身后, 漫不經(jīng)心地插言：“就是一種藥膏。”

    卻?見于大夫蒼眉擰成一團(tuán)，惱得胡須一抖, 駁道：“哪能是藥膏？那腐生膏是百害無一利的毒藥！”

    喬時憐心生驚色：“毒藥…？”

    于大夫盯了蘇涿光一眼，耐心為喬時憐解答：“此毒藥常見于刑牢審訊里, 可使犯人傷口傷勢久久不得恢復(fù), 疼痛難忍，更能使傷疤留印不褪。老夫先前為少將軍…”

    話還未完，蘇涿光冷聲將其?打斷，并朝帳外喚著：“來人，今日?于大夫會診時辰到了，帶老先生離開軍營?！?/br>
    三?道身影倏忽齊至, 畢恭畢敬地對著于大夫便要請離。

    喬時憐縱聲阻道：“等等, 誰都不許讓于大夫走，我要問個?明白?。”

    于大夫所?說的腐生膏效用，不正?是解開當(dāng)初她在將軍府時, 惑于蘇涿光傷勢遲遲不愈的疑團(tuán)嗎？甚至那泉石劃傷的口子明明算不得深，偏偏比之他受的任何一處傷，留印愈重。

    難道這一切，皆是因?yàn)樘K涿光在偷偷使用腐生膏？可他為何這樣做？以苦rou計(jì)博得她憐惜嗎？

    三?暗衛(wèi)面面相覷, 一時不知該聽誰的。

    蘇涿光聽得三?暗衛(wèi)腳步聲止, 杵在原地未動, 他加重了語氣?：“聽不懂？”

    眼見喬時憐眉眼含怒, 于大夫察言觀色之下，也知自己無意間?揭開了什么真相。

    他當(dāng)即抬起手說：“誒誒誒, 打住！老夫我自個?兒會走?！?/br>
    喬時憐見于大夫?qū)㈦x，轉(zhuǎn)而看向蘇涿光，“蘇涿光…”

    蘇涿光讖言：“不過是不慎用錯了藥膏。”

    適逢于大夫抱起藥箱，“嘁，某些人啊…瞧瞧他小臂右處就?知了。”

    他自說自話，意有所?指，甚至刻意拔高了聲，生怕身后之人聽不見。

    蘇涿光：“……”

    饒是看不見，他似是能察覺到身側(cè)之人如灼的視線。

    他覺得他開始頭疼了。

    于大夫掀簾而出，他撫著白?須，樂滋滋地心想，這天生倔如牛的病人不聽勸，那便總會有人治服他。

    三?暗衛(wèi)見著帳內(nèi)情形不對，氣?氛沉悶至極，識相地跟上了于大夫的步伐，灰溜溜地跑沒了影。

    喬時憐極力平復(fù)著心緒，涼涼問道：“蘇涿光，你還想瞞著我，是不是？”

    他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瞞著她？且這關(guān)乎的是他身體，她還想著，縱是他不上心，她可對他悉心照看。到頭來，他卻?瞞著她時時傷害自己，根本不把她心切之處當(dāng)回事。

    越是想著，她心中?越是忿惱。

    蘇涿光抬手向前，探著她所?在的位置，“阿憐你聽我說…”

    喬時憐已隨手披了件外袍，徑自往外走去，“蘇少將軍自有主張，我喬時憐干涉不了，日?后也用不著我來cao心?！?/br>
    “阿…”蘇涿光動作一頓，指尖只觸及到她折身離去的風(fēng)。

    喬時憐面目含著慍意，將要踏出營帳時，又聽得他追來的步子，“時辰不早了，過會兒便是慶功宴，煩請?zhí)K少將軍不要耽誤才是。”

    蘇涿光駐足原地，無奈嘆了口氣?。

    看來她這次是真的生氣?了。

    他本想讓于大夫先行?離去，由他來和喬時憐解釋自己為何用腐生膏，畢竟這等私事，于大夫亦不知他用腐生膏的緣由。不想這般遮掩之下，反是讓她覺著他不愿說出實(shí)情，故意把她蒙在鼓里。

    看來，唯有在慶功宴上，好生哄著才是。

    只聽營帳外，西風(fēng)對喬時憐掀簾而出極為意外，“少夫人…您怎么？”

    接著她嗓音平然，聽不出喜怒：“西風(fēng)，把我的東西收拾一下，我去你營帳里梳洗打扮。”

    蘇涿光立于帳內(nèi)的身形僵了僵，她這是想跟他分房睡？

    待得聽聞西風(fēng)入內(nèi)，他沉聲命道：“只許帶走少夫人梳洗所?用之物，用完即刻送回來。”

    “東風(fēng)北風(fēng)，蘇少將軍眼睛不便，你們進(jìn)去看好他?！?/br>
    她的嗓音續(xù)傳而來，蘇涿光緊張的心神稍緩，看來哪怕是生氣?，她還是在乎他的，知曉他眼睛不便，特意囑咐暗衛(wèi)照看。

    但接下來的一句，便讓蘇涿光略微松弛的神經(jīng)猛地繃住。

    她幾近是恨聲咬著逐字逐句，“別讓他再把‘藥膏’用錯了。”

    蘇涿光：“……”

    她是真氣?得不輕。

    -

    至夜，軍營內(nèi)一曠野，篝火簇簇，火光拂盛，染滿半邊天際。

    與喬時憐想象中?有所?不同，西北軍營的慶功宴，非是京城里所?設(shè)宴會那般拘謹(jǐn)、禮節(jié)章程繁多?，倒像是隨了西北特有習(xí)俗，所?行?的篝火盛宴。

    喬時憐唯見眼前營地設(shè)有數(shù)不清的團(tuán)團(tuán)篝火，每處皆有十余位士兵圍坐于地，或烹羊煮酒，或載歌載舞，極盡興致。歡呼聲不時而起，于掠動的熾色里蕩開云霄。

    處于中?處的篝火是為將帥所?在之地，除了蘇涿光與裴無言，還有營中?各將領(lǐng)夫長，此番他們正?興意盎然地敬著酒，那等高漲情緒，與燃得濃烈的篝火無異。

    喬時憐這才明了慶功宴所?設(shè)意義，戰(zhàn)爭向來冷酷殘忍，令人壓抑，但身處這樣的盛宴里，將士才得以釋放情緒。

    她偷眼瞄著正?襟危坐的蘇涿光，他好似與這宴中?氛圍極為割裂。不論處于何等情景，永遠(yuǎn)是這般鎮(zhèn)定自若，好整以暇，不喜不悲。

    偏是這樣少有情緒起伏之人，惹得她想著念著，惱著怨著。眼下她還在生蘇涿光的氣?，但生氣?歸生氣?，她身為將軍府的少夫人，在一眾睽睽里，她還是會留有將軍府的顏面。

    譬如此番裴無言遞來一盤rou香四溢的烤羊：“少將軍，這羔羊rou烤得正?是時候，嘗嘗？”

    喬時憐自然而然地接過，“有勞裴將軍，我來便好?！?/br>
    畢竟蘇涿光雙目失明，處處不便。她聽說她不在時，蘇涿光因不慣于他人伺候喂食，餐食盡是馕饃一類，從不使筷。

    蘇涿光欲言又止，“阿憐…”

    喬時憐順手拿起身前的佐料添了添，轉(zhuǎn)頭提箸喂于他嘴邊，“我喂你?！?/br>
    “多?謝夫人?！?/br>
    蘇涿光說罷，羊rou入口的一瞬，他臉色微變，那舌尖乍然傳來的辣味散至口中?，讓他險些失態(tài)。他口味清淡，素日?里食辣不多?，故少頃他便冒出微汗，渾身發(fā)熱。

    若非他眉眼被白?紗縛住，難探其?里，加之夜色正?濃，通明火處置下更深的影，只怕他的異樣早已被人察覺。

    裴無言在一旁還問著：“少將軍，這羔羊是我閑居祁城時自己養(yǎng)的，怎么樣，是不是rou質(zhì)鮮嫩，口感極好？”

    蘇涿光嚼著羊rou，面不改色：“嗯?！?/br>
    喬時憐不忘補(bǔ)言：“喜歡就?多?吃些?！?/br>
    未幾，蘇涿光循著她的位置，垂面于她跟前，低聲道：“阿憐，饒了我。”

    他在向她服軟。

    喬時憐呵著白?霧，指尖徐徐靠近，悄然擰著他的腰：“蘇少將軍多?威風(fēng)啊，別人都是盼著痊愈，只有蘇少將軍特立獨(dú)行??！?/br>
    聽得她話中?怨氣?彰顯，他猛地握住她將抽離的手，解釋道：“我不是有意折騰自己身體，我是想留下…印記?！?/br>
    印記二字道出，喬時憐驀地想到自己身上道道深淺不一的紅痕，她覺得眼前篝火越發(fā)烤灼，燒得她面頸guntang。

    隨后他將衣袖挽起，露出右臂處她曾咬得的牙印，至今仍呈暗紅血色，猶如烙在血rou里的一處印記，縱是顯得猙獰可怖，但無不展露出他對此印記極為在意。

    借著火光熠熠，喬時憐見著他臂上的印記，不由得消了幾分氣?，“那我問你，疼嗎？”

    蘇涿光答言：“不疼。”

    喬時憐氣?結(jié)：“蘇涿光，你什么時候嘴里能有實(shí)話？”

    她明明從于大夫口中?聽到，腐生膏是會使傷口難以愈合，疼痛難忍的毒藥，更是拿來折磨犯人審訊所?用，如何會不疼？

    蘇涿光不假思?索地應(yīng)道：“是關(guān)于你的，不會疼?！?/br>
    那落在耳畔的嗓音極低，輕得仿佛風(fēng)吹即散，卻?如眼前點(diǎn)點(diǎn)拂動的火星子，猝不及防略至她心尖，熾烈灼熱，牽引著她的所?有，愈燃愈烈。

    到底是誰說他不會哄人，不會說情話？

    喬時憐一時不知作何回應(yīng)，她覺得她再待在這里，怕是會被其?余將領(lǐng)見著她的羞態(tài)。

    接而她陡然站起身，不自然地搪塞著話，“我去找西風(fēng)玩了?！?/br>
    徒留眼不能見的蘇涿光坐于原地，若有所?思?。

    他以為喬時憐仍在生悶氣?，連著話也不愿同他多?說。

    良久，他喚著一旁裴無言，“默聲。”

    裴無言正?切著羔羊分食，聽聞蘇涿光叫他，他忍不住一激靈。

    “少將軍，怎么了？”

    蘇涿光面色儼然：“問你一事。”

    裴無言抖著手，強(qiáng)作鎮(zhèn)定，“少將軍…您請說。”

    他心道，該不會值此慶功宴，少將軍還要讓他重整布陣吧？他叫苦不迭，他最近夜以繼日?趕制圖樣，整個?人都消瘦了不知幾圈。

    蘇涿光問：“你是怎么哄人的？”

    裴無言硬著頭皮，把心里搗鼓的措辭說了出來，“此次布陣是根據(jù)敵方不同排布所?設(shè)…”

    話還未完，他頓了頓。

    等等？方才少將軍問的是什么？

    裴無言只覺靈臺陷入空白?，更有須臾之時以為自己幻聽了。

    直至蘇涿光重復(fù)著話，“我問的是，你在家中?時，如何哄發(fā)妻的?！?/br>
    裴無言咽了口唾沫，難以置信。

    他不是沒有為蘇涿光會娶妻此事震驚過，但至那日?在軍營門?口，見著了為重傷的蘇涿光赴千里而來的喬時憐，他對這傳聞中?的蘇少夫人有了印象。確實(shí)如京中?所?說，蘇少夫人是京中?第?一美人，能得這樣的美人做妻，可遇而不可求。

    裴無言隨蘇涿光行?軍作戰(zhàn)多?年，他覺得蘇涿光非是沉溺美色之人。他仍想不通，究竟是何等女子，能讓這位冷面無情的少將軍迎娶為妻，故聽聞喬時憐入祁城后，他第?一時間?趕到了軍營門?處接見。

    喬時憐符合他對名門?閨秀的印象，端莊大氣?，弱質(zhì)盈盈，可他聽了西風(fēng)同大夫所?述他們趕來的艱辛十日?，他對這位少夫人心生了幾分敬佩。能做到這等地步，可見他們二人夫妻情深。

    現(xiàn)?下蘇涿光問出的話，更是顛覆了他的認(rèn)知。

    裴無言久未作聲，蘇涿光挑了挑眉，“怎么，不是說，你是祁城懼內(nèi)第?二，無人敢稱第?一么？”

    “咳…”

    聽聞此等頭銜，裴無言紅了臉，隨即他干笑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