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簫韶心中一動(dòng)：“你見著陛下面兒了？”

    李懷商說并不曾：“隔著床帳的分?付，不過聽聲氣精神尚可?！?/br>
    人是?清醒白?省的，能下旨，精氣神還不錯(cuò)，這是?好事，還等著他接手照料徐婕妤的胎呢，這燙手的山芋可別落溫娘娘手上，也別落咱手上。云簫韶點(diǎn)點(diǎn)頭說知道，又?問明日幾時(shí)進(jìn)去當(dāng)差，李懷商說丑時(shí)三刻就該上值。

    得，丑時(shí)就要?去，宮門還沒開鑰呢，得回武庫歇宿，實(shí)在是?好事多磨不是?？?jī)扇诉@房通是?圓不上。

    不過明日就是?寒衣節(jié)，誰要?在這日子頭上行房，也不怕忌諱，怪沒個(gè)?挑剔。云簫韶與他親手備一只兩層的玄漆食盒，送他出去。

    晚間?碧容送來信，說陳家院子諸事料理完畢，請(qǐng)娘放心。

    原來先?頭陳桂瓶?jī)呵蟮亩鞯?，另有其事，不?落在想進(jìn)王府走動(dòng)這項(xiàng)，后來碧容帶著進(jìn)來說清，原來陳家是?想求個(gè)?官窠子身份，雖說要?上稅，可是?好歹身板正、腰桿子直，再遇上諸如東瀛人一般的蠻子，可請(qǐng)官府出面。

    按說官窠子，雖說宮中沒有正主子名下開辦這一起生意，可誰的乳母嬤嬤手頭沒幾座院子？照例是?尋個(gè)?教坊司名頭，掛在其名下，也不算什?么。

    也是?趕巧，碧容當(dāng)時(shí)入的東宮籍，就給掛在教坊司，她本人也有意接陳家院子的趟，她的原話：娘的鋪?zhàn)尤缃裆鲜郑e不得，一心想再cao辦cao辦，正巧手頭也存住一筆銀錢，想試試看。

    既然她愿意，陳家也愿意，云簫韶沒有不點(diǎn)頭的。

    呼，自?要?不是?進(jìn)王府來唱就行，看是?讓母親一番話和玉玞的遭遇給驚破心懷，虛驚一場(chǎng)。

    云簫韶沒想到，陳桂瓶?jī)菏?虛驚，往后真的驚還有她吃的。

    第69章

    才一陣葡萄架下颯颯風(fēng), 又逢著暖氈窗外簌簌雪，人間又晚隆冬天氣?。

    不?上臘初旬，因秦玉玞身上日漸沉重, 云簫韶心中記掛, 這日使天明兒?下帖, 說去瞧瞧。

    她夫家?住在城西北紫竹街, 從前云簫韶家去是個(gè)姑娘身份，不?便來，一向是秦玉玞往云府瞧她, 她不?很往這處走動(dòng), 今日來看, 這地方毗鄰慶壽寺, 只隔著半坊院落，立在后院繡樓上可觀佛塔經(jīng)閣，時(shí)不時(shí)遠(yuǎn)遠(yuǎn)兒還有鐘號(hào)傳來，倒是個(gè)?清凈養(yǎng)心的?禪地。

    秦玉玞五個(gè)?月身子, 已經(jīng)顯懷, 云簫韶左瞧右瞧, 口中道：“怎瞧著比尋常五個(gè)月的肚子大些？”

    抬起臉對(duì)?秦玉玞說：“你可仔細(xì)看，是不?是一胎雙生子?！辈?會(huì)罷，又是一處與上輩子不?同?？

    秦玉玞面上精神尚可，聞言微微頷首：“就你眼尖, 太醫(yī)已經(jīng)瞧過, 一脈雙息, 十有八玖是兩個(gè)??！?/br>
    “啊, ”云簫韶神情?凝重，遠(yuǎn)山的?眉蜷起, “頭胎生懷雙胞，難為你了?！?/br>
    秦玉玞忡愣片刻，大為感慨：“只有你是真心疼我，雙生子的?脈一出來，婆母與我好些名貴藥材，金銀玉帛也給出好些，口口聲?聲?卻只叫我養(yǎng)胎。連我母親，”她嘆氣?，“也只說這兩枝兒?根蒂一旦落下，我在婆家?方坐得穩(wěn)，他爹也能收心。”

    她面上平靜，只聲?氣?里透滿悲憤：“不?靠著肚子說不?上話，不?靠著肚子沒人當(dāng)咱是個(gè)?人！可恨我這輩子就生做女兒?身?！?/br>
    這話，道出天下多少女子悲哀，可不?么？倘若婆家?不?是那等和善明理的?人家?，夫君又不?肯尊你敬你，可不?就是這樣的?命。秦玉玞還有這個(gè)?心，多少女子吃世俗禮教拶了，連這個(gè)?心也沒有，只是隨波逐流，旁人當(dāng)她是個(gè)?肚子，她便也只當(dāng)自己?是個(gè)?肚子，轉(zhuǎn)頭再拿著生養(yǎng)這項(xiàng)為難閨女媳婦。

    云簫韶慰她：“你放寬心，她們一起子人看你是怎樣的?，值什么？她們又不?來你屋里跟你過日子，咱自過好便了。”

    又問：“姨肯說這話，你漢子往外那些勾當(dāng)你與她說了？”

    “說了，”秦玉玞唇邊一撮子嘲諷，“不?是我要?說，我那不?成器的?兄弟，叫官府押著回家?，這情?形我還有個(gè)?不?說的?？還替他遮瞞？把他兩個(gè)?做的?好事都說一遍。”

    云簫韶覷她面色：“秦姨怎么說？”沒怪你罷？云簫韶母親楊氏可是一股腦怪到秦玉玞頭上，好似秦玉玞不?使她兄弟進(jìn)?院子，他一輩子就不?會(huì)進(jìn)?似的?，云簫韶只擔(dān)心秦玉玞的?娘也一般念頭。

    好在秦玉玞說：“我娘明白?得很，看好一頓藤條，又把他關(guān)柴房餓三天，還說，”轉(zhuǎn)向云簫韶，“咱兩個(gè)?怕做不?成弟妹親，說回頭上你家?去，把親事作罷，讓他再歷練幾年?，沒得耽誤你家?妹子。”

    這是，這總歸是件好事，云簫韶默默，只說：“秦姨到底知道房里有人的?苦。”

    姐妹兩個(gè)?又說兩句，不?一時(shí)前頭傳話，說爹要?娘陪著飲酒用飯，丫鬟出去，云簫韶從新?把長(zhǎng)?眉皺起：“你還去？你這身子他不?來陪你罷了，還要?你飲酒？”

    秦玉玞慘淡而笑：“怎的?，我急吼吼把他攔家?來，如?今他不?再出去眠花宿柳，我不?得好好伺候人？不?得感恩戴德？”

    話中滿是譏諷，這是正話反說，是真正改邪歸正浪子回頭么？只怕還是朝廷風(fēng)氣?肅清，不?敢冒這個(gè)?頭。聽秦玉玞語氣?，這個(gè)?沒出息的?賊行貨子，八成還要?拿老?婆出氣?，房中有她這個(gè)?外客，好么一點(diǎn)臉面不?給，生要?拉出去陪酒。

    這過的?什么日子，從前的?夫妻恩愛轉(zhuǎn)眼而逝，鴛鴦成怨央。

    云簫韶恨得要?死，又是心疼，沒法子只得出個(gè)?下策：“既然他娘如?今寶貝你，你就借一借你婆母的?風(fēng)壓他罷了，不?看別的?，只圖個(gè)?安生日子?！?/br>
    可秦玉玞何等心氣?，哪里愿意逞他人威風(fēng)，道：“從前她兒?胡作非為她可沒吱一聲?，如?今略加幾句斥責(zé)也只是為著我腹中兩個(gè)?喘氣?的?。她本不?是看上我，看我求她？”

    她這樣倔強(qiáng)，她如?今這樣倔強(qiáng)。

    云簫韶不?忍回憶往昔，玉玞jiejie最是個(gè)?和順的?人，杏核一般的?眼睛波光粼粼溫溫柔柔，哪像如?今，眼中一派冷硬。

    又勸，且說沒兩句，前頭她漢子又遣人來催請(qǐng)，傳話的?丫頭通是沒個(gè)?恭敬，趾高氣?揚(yáng)那做派，秦玉玞送云簫韶到二門口，悄聲?告說房里幾個(gè)?丫鬟都教耍了，一個(gè)?沒漏。至于沒扶出來一個(gè)?妾室，那也是他娘不?許。又說單只是丫鬟罷了，連門上小廝的?老?婆、門外伙計(jì)賬房的?老?婆，他都不?放過，刮剌上好幾個(gè)?。

    云簫韶大為震驚，她漢子從前真不?是這樣式人，溫文得很，旁的?不?說，君子持身的?圣人教誨似乎還記得住，踐行還可以，如?今這樣子，誰人想?得到。

    可見但凡男子，萬萬不?能出去嫖，一朝越過界去，行事萬般再?zèng)]個(gè)?循守，家?中上不?上、下不?下，事事皆休。

    作別秦玉玞，云簫韶乘轎子回府，一路上愁云慘淡，只是替秦玉玞發(fā)愁。

    沒個(gè)?自在，她稍稍撩起車幔往外覷看，目光漠漠撒出去，看看販夫走卒不?拘什么，權(quán)當(dāng)散個(gè)?心。

    按說她不?該多看這一眼。

    當(dāng)是時(shí)，她與畫晴兩個(gè)?的?轎兒?一前一后，正正路過慶壽寺后巷，千不?合、萬不?合，她一眼瞟出去，看見望鴻。

    望鴻？她心中微疑，只見這廝兒?，不?做宮中內(nèi)監(jiān)穿戴，打扮只是尋常，頭頂一只氈帽兒?，正立在一家?門首說話。

    門中是個(gè)?嬤嬤樣子老?婦人與他答話，這嬤嬤頭上戴雀首金箍、頸間圍貂鼠皮披子，只這兩樣，即可知她的?身份不?凡。兩人似乎極是熟稔，言語間親切。

    說不?上兩句話，嬤嬤膝邊熱突突一頂黃燦燦虎頭帽子冒出來，門內(nèi)鉆出個(gè)?五六歲孩兒?，望鴻神色立馬恭敬不?少，躬著身兒?與那孩兒?說句什么。

    說不?上，不?知怎的?云簫韶手上一顫，立時(shí)撤到車幔后頭擋住臉。

    那孩兒?，恁地眼熟。

    是在哪處見過？云簫韶一路思量，說生說死想?不?出個(gè)?頭緒，她能見過幾個(gè)?孩兒?？一個(gè)?也對(duì)?不?上。

    孩子不?知道，只能打量猜測(cè)父母親，是否與哪個(gè)?相識(shí)的?神似。

    這一猜不?打緊，一道驚雷照打在腦中似的?，云簫韶騰地生出一個(gè)?念頭：這孩子，怎么看著倒好像有幾分相似？與李懷商。

    這念頭沒生出還罷了，一旦生出，前后衣襟吹冷風(fēng)，后脊梁骨沉冰窖，云簫韶險(xiǎn)些沒喘上氣?。

    當(dāng)即就想?叫轎夫回轉(zhuǎn)去看個(gè)?仔細(xì)，可是想?想?，轎夫是王府的?，望鴻那般打扮必然不?想?叫人發(fā)覺，她這么著前去，不?好。

    只得先行回府再計(jì)較。

    可是云簫韶越琢磨越覺著經(jīng)不?起琢磨，那老?婦人是誰？別的?不?怕，就怕她只是一個(gè)?嬤嬤，穿戴尚且如?此貴重，那座宅子里……是否還住著一名年?小些的?女主子？那孩兒?，是否是女主子的?孩兒?？

    孩子父親，是誰。

    不?能罷，不?能的?，人有相似，再說只幾歲的?娃娃，即便是親生，哪個(gè)?就能真的?照著李懷商鼻子眼睛長(zhǎng)?？

    可是一縷夷猶禁不?得的?，毒蛛兒?吐絲一般，蛛網(wǎng)牢牢攥著結(jié)在云簫韶心中。

    忽然她又想?起，絕早時(shí)候，她來城西尋著文姑子，那時(shí)候似乎也是在這處巷子偶然逢著李懷商。

    有一個(gè)?疑心，云簫韶心里頭千萬般勸說自己?，你可別瞎想?，李懷商不?是那樣的?人，可是正如?一年?的?北風(fēng)吹來擋不?住，她這個(gè)?疑心也擋不?得：李懷商，別是在這處養(yǎng)有一房外室。

    落后回到云蘿居，云簫韶左右沒個(gè)?安定，問一嘴畫晴記不?記得那條巷子，畫晴不?解她意，只當(dāng)她是又想?起文姑子，勸說：“娘別往心里掛，都是東宮做的?孽，不?是咱的?命障?！?/br>
    云簫韶不?置可否，沒答話。

    她知道，至親的?夫妻兩個(gè)?之間，此時(shí)合該明晃晃攤出來問李懷商，是不?是的?，不?該沒頭兒?瞎猜，可是，幾次她想?問來著，竟然都沒問出口。

    若問她到底慌什么，她只怕問出個(gè)?圭角，怕李懷商認(rèn)下。

    有一回她實(shí)在忍不?住，略提一句慶壽寺，沒想?李懷商速即把臉色慌了，沒腳似的?，兩只眼睛一個(gè)?勁亂飛，問她去慶壽寺做什么。

    這哪還敢再問，原先怕的?只有更怕，云簫韶只潦草推說去看秦玉玞路過罷了。

    終究懸著一顆心，前兒?還嘆息她玉玞jiejie夫妻間沒個(gè)?坦誠(chéng)，活像仇人見面，如?今輪到她，肚子里揣著的?，情?也有愛也有，偏偏還有一段猶疑，沒個(gè)?決撒。

    按說她什么主意不?敢拿，自來也最看不?上優(yōu)柔寡斷、畏首畏尾做派，可她如?今就是徘徊，就是顧盼，不?知顧忌些兒?什么。

    終于臘底一日，她下定決心悄悄叫來碧容，如?此這般叮囑一番，碧容領(lǐng)命而去。

    過幾日回信兒?，說假作慶壽寺香客已經(jīng)和那家?人搭上話，上門兩回，倒沒見著甚年?小的?婦人，只有那嬤嬤率領(lǐng)兩個(gè)?丫鬟小廝，只是偶然在院子里石桌上看見一物，看著倒好像是娘從前手上戴的?，趁人不?備給取來。

    云簫韶從前手上戴的?？什么物兒?，碧容送來的?帕子卷掀開，是一只白?玉鐲。

    白?玉鐲，蜀山的?白?玉，上好的?品相，蓮花瓣的?頭，如?意回字的?紋，云簫韶垂著眼睛握在手中摩挲半晌，是，是她的?東西。

    一顆心，連帶著墜個(gè)?沒有邊際。

    第70章

    沒瞧見年小的婦人, 不打緊，宅中若沒?有女主人，怎會(huì)有白玉鐲？

    那?嬤嬤的?年紀(jì), 尋常不興戴白玉, 老人家?總有個(gè)避諱, 脖子腕子頭上誰要戴白, 沒?得?像是壽服，再咒著自己?。

    因此，這白玉鐲另有主人。

    有主兒就罷了, 一縷幽愁潛懷, 萬分暗恨頻生, 云簫韶握一握手中這枚鐲子, 隨你要賞出去，干什么要拿咱的東西送人？

    這鐲子的?水頭成色，似乎也是哪一年云簫韶生辰上才?得?的?，嫁來泰王府一應(yīng)的?嫁妝聘禮拾掇歸庫, 想是不經(jīng)意?給?擱在庫中, 這李懷商倒好?, 竟然拿著她的?鐲子討外室的?喜歡？云簫韶一面不信他能干這種事，一面事實(shí)擺在眼前，不由得?她不信。

    有什么?不信？知人知面難知心，知心等閑也易變, 沒?見著秦玉玞的?夫君從前多規(guī)矩端正的?人, 如今什么?樣兒。

    再看李懷商, 他望來的?眼神多熱, 逗他一句面上多紅，云簫韶再?zèng)]?個(gè)稀罕, 只?覺著是……

    唉，能覺著什么?？或許母親是對(duì)的?。

    這日，恰巧宮里傳出好?消息，說陛下終于能起身、能見人，圣體趕趁著年節(jié)前終于好?轉(zhuǎn)，聽說還給?有孕的?徐茜娥提到嬪位，真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連朝會(huì)都能上坐好?一刻，清心殿前連軸轉(zhuǎn)的?三衛(wèi)巡守終于放一放，李懷商每日可歸家?歇宿，云簫韶打扮齊整，單等著他來。

    李懷商進(jìn)屋就看見云簫韶端坐明間，他奇道：“你有客人？”云簫韶說沒?有，他更奇怪，“那?你坐在此間作甚？怎不往稍間榻上歇去?！?/br>
    云簫韶忍著心底酸澀，輕聲?道：“我有話對(duì)你說。”

    她這樣鄭重其事，李懷商陪她在上首對(duì)坐，向她側(cè)著身一臉關(guān)?切：“什么?話？你只?管對(duì)我說?！?/br>
    一時(shí)間云簫韶心底酸澀無比，罷罷罷，只?裝作不知情成么?？他還是從前那?個(gè)一心一意?的?六郎。

    可心底另有一個(gè)聲?音說話兒呢：不成，倘真是他的?骨rou流落在外，不能放著不管。母親說的?，不能不容人，不能眼皮子淺窄。

    勉力浮一個(gè)笑模樣，云簫韶道：“倘若你別處有人兒，你也早告訴我知道?！?/br>
    李懷商兩只?眼睛驀地?合開，大為吃驚：“別處？有人？”

    云簫韶心頭淌血，面上強(qiáng)顏歡笑：“嗯，不拘是哪家?的?meimei，你也帶來我瞧瞧?！?/br>
    “哪家?的?meimei？”李懷商徹底驚住，“你說甚么?？”

    主母的?風(fēng)度，正室的?派頭，云簫韶心中反復(fù)默念，只?覺著要喘不上氣?，默默吐出幾個(gè)字：“慶壽寺后巷那?處宅子，你常遣望鴻去走動(dòng)的?，有個(gè)五六歲孩兒……”

    我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