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昭昭想了下，夾了菠菱菜吃了。

    張九齡盯著譚昭昭，道：“以后你都與我一同用飯。”

    既然能有新鮮可口的飯菜，譚昭昭當(dāng)然不會拒絕，道：“好！”

    張九齡被譚昭昭的干脆利落沖了下，隨即止不住唇角上揚(yáng)。

    這些時日相處下來，張九齡對譚昭昭了解得深了些。她看上去溫溫婉婉，其實頗有主見。個性隨和，卻不失個性，外圓內(nèi)方。

    蒸葫蘆味道寡淡，不過勝在新鮮，譚昭昭吃得很是滿足。飯后漱口緩了緩，張九齡倚靠在軟囊上閉目養(yǎng)神。

    譚昭昭遲疑了下，道：“大郎回去歇息吧?！?/br>
    張九齡不置可否，順勢躺在了坐榻上，將軟囊塞在頭底下，當(dāng)做了枕頭，雙手搭在胸前，道：“困了，午歇吧?！?/br>
    譚昭昭見狀，只能去臥房拿了薄錦被出來，彎腰搭在他的身上。

    張九齡伸手一拉，譚昭昭一個不察倒了下去，他的雙臂有力，撐著她托住，往旁邊坐榻上一放。

    譚昭昭尚未回過神，眼前就成了屋頂?shù)脑寰?。她氣呼呼?cè)轉(zhuǎn)頭，聽到張九齡一本正經(jīng)地道：“你午飯用得多，若你摔下來，我怕你摔吐了?！?/br>
    張九齡回轉(zhuǎn)頭看她，眼角笑意隱隱 ：“睡吧，楊梅我都留下了，吩咐千山清洗干凈，放在井中涼著，等睡醒后就能吃。山上的楊梅樹已經(jīng)有近百年，比山底下的楊梅要甜?！?/br>
    這是舍近求遠(yuǎn)，去采摘楊梅的解釋嗎？

    身上窸窸窣窣，張九齡將錦被，搭了一半在譚昭昭腰間。

    微涼帶著薄繭的手，覆在了譚昭昭的手背上。略微停留之后，毫不遲疑翻轉(zhuǎn)，將她的手緊緊包裹在了掌心。

    張九齡聲低沉了幾分，道：“你想出去，山上乃是我眼下能帶著你，去到最遠(yuǎn)的地方。”

    第八章

    譚昭昭安靜躺著，怔怔出神。

    嶺南迄今還是流放之地，韶州更是偏僻中的蠻荒之地。

    能去到很遠(yuǎn)的地方，除了路途上的遠(yuǎn)方，還有他抱負(fù)上的遠(yuǎn)方。

    柔夷溫軟，透過指尖撩撥心弦。

    張九齡在家中，很少能與人說話。父母對他寄予厚望，他總時刻惶恐，大唐能人志士輩出，落魄不得志者不知凡幾。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睆埦琵g低聲吟道。

    聲音悵然惋惜，這兩句詩在后世赫赫有名，譚昭昭不禁微微側(cè)頭，看向了張九齡。

    他睜著眼，定定望著某處。高挺的鼻梁，薄唇，眼尾透出的茫然，剎那脆弱。

    “劉希夷才情過人，姿色昳麗，尤其善琵琶。中進(jìn)士之后落魄不得志，為小人嫉妒而亡?！?/br>
    譚昭昭以前最喜歡詠月的詩，當(dāng)屬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人生代代無窮己，江月年年望相似”。

    因為喜歡，她去查詢了詩人生平。結(jié)果張若虛的這首詩，在唐時寂寂無名，直到在宋朝收錄的《樂府詩》中才得以一見。

    張若虛不過是小小的兵曹而已。

    如今李白杜甫尚未出世，譚昭昭幫著張九齡曬書，看了些當(dāng)今已經(jīng)成名的詩人才子。

    除了故去的盧照鄰，駱賓王等人。出仕為官，后世知曉得多些的，她看到了賀知章的名字，便隨口問了一句。

    張九齡告訴她，賀知章科舉高中乙科狀元，官職為四門博士，即在太學(xué)教書。

    大唐的英才多如天上繁星，譚昭昭無法對張九齡說，你能脫穎而出，能站在頂峰，實現(xiàn)你的抱負(fù)。

    若她這般說，與一心期盼他建功立業(yè)的父母并無不同。

    且張九齡的一生，仕途并不太順利，幾經(jīng)起伏。

    今年他十八歲，她十六。

    年少，他尚在困頓中掙扎。

    或許先前只是譚昭昭的幻覺，張九齡很快便恢復(fù)了疏朗的模樣，道：“明日我與阿耶一同前去韶州城祖宅，你可要一并前去？”

    祖宅里住著張氏的族人，譚昭昭要一同去，勢必要與長輩妯娌們打交道。

    張九齡聲音柔和，帶著幾分笑意道：“韶州城沒甚可逛之處，城池又小。我知你不喜應(yīng)酬，若你不與我一同去祖宅打個招呼，到時又會生出一番口角?！?/br>
    譚昭昭一想也是，加之有張弘愈在，她更不方便隨行了，道：“我不去了，你去吧?！?/br>
    張九齡緊了緊她的手，輕聲道：“睡吧?！?/br>
    譚昭昭嗯了聲，她試圖抽回手，他卻沒松開。

    錦被蓋在身上，好像有些熱。

    譚昭昭聽到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她忍不住偷偷看去。

    張九齡已經(jīng)睡著了，濃密的睫毛覆蓋在眼瞼上，他的肌膚白皙，眼底那點(diǎn)青色疲憊就尤為清楚。

    他每日勤學(xué)苦讀，練習(xí)大字，騎馬射箭，每一刻都不曾停歇。

    眉豆說，前院的燈，要在深夜方會熄滅。

    他太累了。

    譚昭昭腦子亂糟糟的，在他清淺的呼吸聲中，逐漸進(jìn)入了安眠。

    翌日，張九齡前去盧氏院子請過安，便與張弘愈一起，出發(fā)去了韶州城。

    譚昭昭回了院子，難得閑暇下來，無所事事躺在胡塌上數(shù)著藻井的花紋。

    在半晌午時，徐媼來請：“九娘，娘子差婢子來問九娘一聲，若九娘不忙，就前去正院與娘子一同用飯，說說話。”

    盧氏定是有話要說，譚昭昭心想估計沒甚好事。反正無所謂，只當(dāng)沒聽見就好，就隨著徐媼一同去了。

    小盧氏照樣陪在盧氏身邊說話，張大娘子與戚宜芬一起在玩投壺。譚昭昭進(jìn)屋，她們便一起抬頭，朝她看了過來。

    譚昭昭眼觀鼻鼻觀心上前見禮，盧氏道：“坐吧。”

    幾人都坐得隨便，譚昭昭與她們一樣，盤腿坐了。

    盧氏看了她一眼，倒沒說什么，道：“我不喜歡胡床胡塌，你要是坐著累了，伏著憑幾歇一陣?！?/br>
    張九齡吩咐千山去搬的胡床胡塌，昨日洗刷曬了一天，今日方擺放好。

    盧氏神色嚴(yán)肅，不過話倒隨和，譚昭昭就恭謹(jǐn)應(yīng)是，道了謝。

    小盧氏湊趣道：“我一樣用不慣那胡床胡塌，胡人傳到長安，長安再傳到嶺南道，連韶州府都時興起來了?！?/br>
    盧氏道：“大郎在外走動得多，家中也是他讓做了，卻未曾用過。大郎喜歡疏闊，說是擺在屋子里擁擠了些。前幾日突然想了起來，讓千山來拿了。既然大郎說好，我估計也是個好的?！?/br>
    小盧氏忙賠笑說是，夸道：“大郎見多識廣，他看中的呀，定不會有錯?！?/br>
    盧氏的臉上便浮起了笑，小盧氏陪著說笑了幾句，尋了個借口，起身喚了戚宜芬與張大娘子，一同出去了，留下譚昭昭與盧氏兩人單獨(dú)說話。

    盧氏臉上的笑容淡去，上下打量著譚昭昭，道：“大郎回來了，你們年輕夫妻，多日未見親近些，也是好事。只大郎讀書到深夜，你身為娘子，定要多關(guān)心一二?！?/br>
    譚昭昭只管敷衍著，悉數(shù)應(yīng)下，“阿家提醒得是，是我疏忽了，以后定會改正?！?/br>
    盧氏見譚昭昭聽話，便滿意地點(diǎn)頭，目光在她的肚皮上來回掃過，道：“你與大郎成親已有幾月，平時要少吃些寒涼之物，尤其是這個時節(jié)的楊梅，不宜多食，早些為張家開枝散葉?！?/br>
    催生了。

    譚昭昭想笑，卻笑不出來，干巴巴說是。

    仔細(xì)端詳盧氏，張九齡的眉眼肖似她，身形微豐，肌膚比張九齡還要白皙，容貌秀麗。

    盧氏年方三十六歲，興許是平時總是皺眉，眼角一條深深的魚尾紋，看上去就顯老了些。

    在這個時代，盧氏再生孩子就危險了。張弘愈身邊有侍妾伺候，盧氏與其他富裕人家的婦人一樣，與丈夫只談兒女家事，一腔心血全部灌注在了兒女身上。

    盧氏說道：“若身子不適，尋個郎中給你把把脈，開幾劑藥方調(diào)理調(diào)理?！?/br>
    譚昭昭忙道：“有勞阿家關(guān)心，我身子沒事，無需服藥了?！?/br>
    盧氏眉毛皺起又散開，最終道：“不得諱疾忌醫(yī)?！?/br>
    譚昭昭繼續(xù)說是，盧氏絮絮叨叨說起了張九齡平時的習(xí)慣：“大郎喜凈喜潔，身邊之物定要擺放整齊。不喜吃腥膻飯食，不喜見到菜中出現(xiàn)蔥韭姜蒜薤等。你須得注意著，灶房疏忽了，你要趕緊幫著挑揀出去。大郎夜里睡眠淺，睡不足，氣血就不足，起身后習(xí)慣不聲不響，亦不喜聽到動靜，你要有些眼力見，別出聲擾了他清凈?！?/br>
    譚昭昭安靜聽著，不時應(yīng)和一聲。

    盧氏直說到午飯時分，留了譚昭昭用飯。徐媼與侍妾送了飯食進(jìn)屋，小盧氏與戚宜芬，張大娘子也一同來了。

    飯食與譚昭昭平時吃的一樣，羊rou畢羅，胡餅，粟米粥，冬莧菜，鹽漬薤菜。

    張大娘子她們神色如常，顯然平時都吃的這些。

    胡餅烤得香脆，譚昭昭吃在嘴里，味同嚼蠟。

    盧氏并非針對譚昭昭，她對自己也如此。

    滿腔的母愛，所有的好東西，全部留給了他。

    飯后盧氏要午歇，譚昭昭起身告退。

    午間太陽熱烈，照得人睜不開眼。經(jīng)過前院時，草木葳蕤，滿眼化不開的濃綠。

    如果譚昭昭生了孩子，在韶州府的偏僻之地，她估計也會變成盧氏那樣，余生就只剩了孩子。

    羊rou畢羅堵在胸口，悶悶的。譚昭昭午間沒能歇好，反正下午也沒事，她躺在塌上沒起身，直睡到黃昏時，被眉豆喚了起來。

    譚昭昭躺著一動不動，問道：“大郎回來沒有？”

    眉豆道：“還沒呢，都這個時辰了，大郎與郎君定要留在祖宅。九娘快起來吧，等下得遲了。”

    羊rou的膩味好像還留在喉嚨口，譚昭昭用力才壓了回去。張九齡不在，說不定她去盧氏院子請安，又會被留下用飯。

    百般無奈中，譚昭昭掙扎著起身，洗漱梳頭完畢。正走出屋，張九齡負(fù)著手，徑直穿過庭院而來。

    譚昭昭停下腳步見禮，心想張九齡回來得真是及時。

    張九齡背著夕陽的余輝，鼻尖微微冒汗，他見譚昭昭彎起的眼睛，不由得也含笑道：“可是要去阿娘院子？進(jìn)屋吧，我已經(jīng)吩咐千山去打過招呼了?！?/br>
    譚昭昭腳步輕快回轉(zhuǎn)身，隨口問道：“你忙完了？”

    張九齡嗯了聲，手從身后拿出來，遞了個匣子給她，“我先去洗漱?！?/br>
    譚昭昭接過匣子，望著張九齡的背影，他穿著廣袖寬袍，此刻袖口束起，身后衣衫皺巴巴，袍角帶著泥灰，應(yīng)是騎馬趕路了。

    早上出門時，他與張弘愈明明是坐著馬車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