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昉面如冷玉, 沒有一絲波瀾。

    陸鳶幾乎是斜掛在褚昉手臂上, 腳不沾地被帶出了佛塔。

    冬夜寒冷，褚昉用外袍裹粽子一般將她從頭到尾裹了嚴(yán)實(shí)，她吹不著冷風(fēng)，也看不見路，只覺得身子輕飄飄被褚昉提著, 安置在馬上, 一路顛簸。

    縱被顛簸得胃中翻涌，可她能感受到男人的怒氣。

    原來激怒一個(gè)人的感覺，是挺舒心的。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事明日愁的放肆，果真很誘人。

    這種放肆的快意很多被涌上頭的酒氣取而代之, 約是之前趕路的疲勞被酒氣逼發(fā)而出, 陸鳶身子疲軟，困頓得想要就地睡去。

    以前二人共乘一騎，陸鳶總是坐的筆直，和褚昉之間隔著一條界線分明的溝谷，今日她卻像只吃飽喝足、貪懷的小貓崽兒, 軟塌塌偎在褚昉懷里，享受的很。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貓崽兒忽然被丟了出去, 陸鳶神思只是醒了一瞬, 抬眼看見身下是一張軟榻, 環(huán)視四周好像是自己閨房, 安心地躺了回去，不忘吩咐一句：“送安國公回去?！?/br>
    她忘記了褚昉送她的那座宅子，屋內(nèi)陳設(shè)就是按她閨房布置的。與褚昉和離后，她有意將宅子還回去，沒再來這里住過，留下灑掃的家奴也是之前褚昉安排的。

    褚昉安靜地坐在桌案旁，看著臥榻上昏昏欲睡的陸鳶，想到她的不屑一顧，眉心不自覺擰起。

    他抬步逼近，才抓住她手腕想把人提起來，好叫她清醒一些，卻見她抓著他衣袍，向榻外探出身子來。

    “青棠，我要吐！”

    陸鳶探身要去就痰盂，但這宅子許久不住人，內(nèi)寢哪有備痰盂，褚昉無暇多想，眼疾手快掂了茶壺過去，接住了穢物。

    茶壺口小，雖接住了大部穢物，還是有零零星星濺在了褚昉手上和衣袖上。

    褚昉皺皺眉卻沒有動，吩咐人拿來痰盂、換上新的茶壺。

    陸鳶漱過口，用濕帕子擦過臉，只覺身上衣物繁重的很，喚了幾聲青棠沒人應(yīng)，只好自己動手。

    她坐起來，卻閉著眼，胡亂地褪了外衫。

    一層一層，丟在地上。

    最后一身輕松地縮進(jìn)被衾里。

    褚昉雖坐在桌案旁，卻盯著窗外，沒有扭頭去看，待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完全停下來，吩咐婆子把衣裳抱了出去。

    這宅子沒有他們多余的衣裳，她衣服上酒氣很濃，得好好晾一晾再熏一熏，明日才能繼續(xù)穿。

    他褪下了那層被她吐臟的衣裳，只穿著中衣，披著外袍，就這樣靜靜看著她露在外面的半個(gè)腦袋。

    不知是怕冷還是怎樣，她睡覺只愛露半個(gè)腦袋，以前他怕她呼吸不暢，會趁她睡覺時(shí)將蓋著她口鼻的被衾掖在她脖子里。

    褚昉走近臥榻，想將被衾掖去她脖子里。

    這時(shí)，被衾里傳來一聲低低的呢喃，像是在商量，卻很委屈。

    “阿娘，我想去見元諾。”聲音不似平日清晰，帶著些昏昏的濁感。

    “元諾一定會跟我走的?！?/br>
    “我沒有搶，他本來就是我的！”她似在與夢中人爭吵。

    “憑什么要我忍！”她氣狠了，嚷道。

    “你不要說了，我錯(cuò)了，我不該不顧別人死活，我答應(yīng)了要照顧爹爹，還有meimei和昭文，還有商隊(duì)，我記得，阿娘我記得……”她啜泣著，很是自責(zé)。

    “可是，我還是好想他……阿娘，沒有兩全的辦法么……你幫我想想，你那么聰明，一定能想到的……”她哭求得可憐。

    “周夫人也不喜歡我，她嫌我不能陪著元諾，阿娘，她以前對我真得很好，為什么人會變成這樣……”

    “她可以明說的，我可以改的呀，我可以陪著元諾，不做商隊(duì)少主……”

    此時(shí)的陸鳶不再是那個(gè)運(yùn)籌帷幄、泰然應(yīng)對一切的商隊(duì)少主，而是一個(gè)東西被人搶走、想不到辦法要回來、委屈且無助的稚子。

    她對周玘的情意，重過對她自己，她可以為了周玘沒有自我，但她又戴著很多枷鎖，血脈至親和商隊(duì)始終拘束著她的手腳，讓她不能為了情之一事肆無忌憚。

    褚昉坐在臥榻旁，聽著她喃喃泣語，心口似被什么東西壓住，悶悶得疼。

    拳頭亦是緊了又緊，幾度想掀去被衾，把人提起來，叫她看清楚，守著她的是誰！記清楚，她在為誰傷心！

    這個(gè)女郎，實(shí)可憐，實(shí)可恨！

    他帶她來這里是要做什么的？是要連本帶利回?fù)羲某芭⒈梢?，讓她這輩子不得不待在他身邊，讓她不甘不愿卻又無可奈何做他的妻。

    可陸鳶這副樣子，一切只能明日再說。

    概因喝酒的緣故，陸鳶這一夜睡得還算安穩(wěn)，第二日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醒來見衣物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旁邊的小幾上。

    她喚青棠，見到進(jìn)來伺候的婆子，怔了許久，忙四下環(huán)顧，這才認(rèn)出不是她的閨房，是和她閨房很像的城東宅子。

    “夫人，快梳洗用飯吧，主君還在等著。”

    陸鳶隱約記得昨夜的事，她毫不留情回?fù)袅笋視P的幸災(zāi)樂禍，激怒了他，他帶她來這里，是想做什么？

    不是說好了，昨日話昨日了，不記仇的么？

    陸鳶梳洗妥當(dāng)時(shí)，褚昉已經(jīng)等了將近一個(gè)時(shí)辰，二人對坐，像以前在蘭頤院一樣，安靜地用過早飯。

    陸鳶問：“安國公不用當(dāng)值么？”

    “不用?！瘪視P淡漠地說。

    陸鳶閉口不提昨夜的事，也不質(zhì)問他為何帶自己來這兒，只是謝過他關(guān)照，起身作辭。

    褚昉卻說：“這是你的宅子，是你帶我來了這里。”

    他這樣一說，顛倒是非，好像是她醉酒勾誘了他一般。

    陸鳶深知昨晚激怒了他，有意含混過去，遂沒有多做爭辯，只是辭道：“我一夜未歸，須回去了?！?/br>
    “你想把周元諾搶回來么？”

    褚昉昨夜一宿無眠，想定一件事，雖是圣上賜婚，但畢竟還未完婚，未成死局，只要周家愿意吃些苦頭，這樁婚約不是不能退。

    陸鳶下意識頓住腳步，回頭望他，目中只有審視和疑慮。

    褚昉若真想幫她，之前不會瞞著她，不會任由事情發(fā)展到這個(gè)地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陸鳶想扭頭就走，可事關(guān)她最在意的東西，她還是問了句：“安國公有辦法？”

    褚昉只是點(diǎn)頭，并未說出是何辦法。

    “為何幫我？”

    經(jīng)這些事，陸鳶便是再遲鈍也明白褚昉對她確實(shí)有些不一樣，且依他行事看，不像是單純成人之美、助人為樂。

    褚昉也不瞞她，如實(shí)說：“我有私心?！?/br>
    “這件事若成，你我自此再無糾葛，我會賀你得遂心愿，但這件事若不成，我要你，心甘情愿嫁我?！?/br>
    陸鳶忖了少頃，笑了聲，“安國公，你不覺得，矛是你的，盾也是你的么？”

    “你答允幫我搶人，又說搶不成就要我嫁你，我如何相信你是真心幫我？”

    搶得成搶不成，全靠他一面之詞，實(shí)難讓人信服。

    褚昉早知她的憂慮，說：“圣上賜婚，周元諾反悔，便是抗旨不遵，辜負(fù)圣恩，輕則免官入獄，重則或流放或斬首，周家畏懼的是這一點(diǎn)，你不敢去搶人，畏懼的不也是天威么？”

    “只要你有能耐讓周元諾抗旨悔婚，我能幫你保他性命，保周家安然出獄，但，不保他們今后官途。”

    就看周元諾愿不愿意冒險(xiǎn)，賭上周家的榮華富貴，娶陸鳶進(jìn)門。

    “你如何保周家安然出獄？”

    事關(guān)周家性命，一旦元諾邁出那一步，就沒有回頭路，縱使有褚昉的承諾，陸鳶也不敢輕易答允。

    “抗旨悔婚雖冒犯天威，到底不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就算周家承了諸多天恩在前，悔婚實(shí)不道義，但終究是兒女情長之事，圣上就算當(dāng)時(shí)大發(fā)雷霆，將周家下獄，但絕不至定他們死罪，周家父兄在朝中頗有清名，周元諾又是太上皇降旨褒獎過的狀元郎，待緩些時(shí)日，圣上的氣散了，找人上奏為周家求情，再請?zhí)匣食雒嬲f上幾句，周家就算不能繼續(xù)做官，也不致丟了性命?！?/br>
    陸鳶問：“你能請動太上皇出面？”

    若有太上皇出面，這件事倒有些成算。

    褚昉點(diǎn)點(diǎn)頭。

    國無二主，請?zhí)匣食雒娓缮媸ド系臎Q定實(shí)為大忌，但若必要，他會冒這個(gè)險(xiǎn)，太上皇或許會看在他以往的功勞給他幾分薄面。

    “可是，你不怕圣上因此記恨于你么？”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當(dāng)今圣上登位，褚昉看似官爵如舊，其實(shí)已被圣上抽走許多實(shí)權(quán)，北衙禁軍獨(dú)立便是其中一端，圣上若知是褚昉請?zhí)匣食雒娓缮妫瑯O可能棄他不用。

    “有過則罰，有功則賞，起起落落，尋常事罷了?！?/br>
    陸鳶看向他，第一次這般認(rèn)真地審視著他。

    從前夫妻，他不與她論朝堂，她也無意管他官場沉浮，只當(dāng)他為將者嚴(yán)苛霸道，時(shí)時(shí)告誡她不準(zhǔn)借褚家權(quán)勢謀生意，是怕牽連褚家犯錯(cuò)，丟了官，以為他極看重官途。

    今日聽他此言，倒有些淡看名利、洞悉世故的通達(dá)。

    陸鳶聽父親說起過褚昉少年事，言他少有才名，任俠好義。

    先帝朝打擊世族，欲將其占領(lǐng)的大宗田地收為官有，但多番受阻，推行艱難，遂有人誣告褚父糾結(jié)世家暗中作祟，還捏造出一份謀反的證據(jù)來，褚家無論在京在邑者皆被捕入獄。

    褚父太極殿上剖心以證清白，先帝憫其行，允當(dāng)時(shí)僅有十五歲的褚昉戴罪出獄，為父洗冤。褚昉只用了十日便推翻了那謀反的證據(jù)。褚家雖免于囹圄，但失了主心骨，慌亂了好一陣，最后亦是褚昉安定局面。

    而后起起落落，父親語焉不詳，她也不甚清楚。當(dāng)時(shí)她以為父親是想說服她出嫁，才對褚昉多有褒獎，而今想來，他非沽名釣譽(yù)，倒是她狹隘了。

    陸鳶抿抿唇，在褚昉對面坐下，“你不怕賠了夫人又折兵？”

    褚昉若幫她搶人成功，她與元諾雙宿雙飛，褚昉則極可能被降職，名符其實(shí)賠了夫人又折兵，怎么算怎么虧。

    褚昉淡漠地笑了笑，看著陸鳶，她怎么就那般有信心能說服周元諾抗旨悔婚？她不明白她在對抗的是整個(gè)周家？是要讓整個(gè)周家陷于危險(xiǎn)之中么？

    周元諾會信她，周家人都會信她么？

    原來她也有天真的時(shí)候，可惜，她注定要再失望一次了。

    “不是還有一半幾率，將夫人迎回么?！瘪視P淡淡地說。

    陸鳶良久不語，認(rèn)真考量這事，她始終相信元諾是被逼無奈，也知道元諾心中定然糾結(jié)萬分，經(jīng)不起她一絲的央求，她妥協(xié)，也是怕元諾承受不起天子之怒，可若褚昉果真能保周家無恙，她，也想鋌而走險(xiǎn)，自私一回。

    見陸鳶沉思，褚昉忽問她：“你不怕我將計(jì)就計(jì)，趁機(jī)置周元諾于死地么？”

    陸鳶不妨他會突然這樣發(fā)問，愣了下，想了想才說：“你若想這樣做，在知道我和元諾舊情的時(shí)候，在他還沒有中狀元的時(shí)候，在他還未青云直上、羽翼豐滿的時(shí)候，就該除掉他了，不必等到今日，費(fèi)這樣的周折?！?/br>
    褚昉掃她一眼，冷聲道：“你如今倒肯信我了？”

    陸鳶見他有氣，隨口回了句：“當(dāng)初是你先威脅我的?！辈荒芄炙恍潘?。

    “那我承諾不會動周元諾，你信過么？”

    褚昉不知為何竟算起舊賬來，陸鳶自認(rèn)確實(shí)想錯(cuò)了他，但也是人之常情，辯道：“你會輕易相信一個(gè)威脅你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