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看清她的臉，夏侯小姐神情一驚，旋即又下意識笑了笑，將身形坐得更端正。

    “我只是不小心摔下來了?！彼f，“七星小姐，我可不會因為別人的錯而輕生?！?/br>
    七星點點頭：“我也覺得夏侯小姐不是那種糊涂人?！?/br>
    但自己是個蠢人，夏侯小姐收回視線，看向山崖下，看向遙遠(yuǎn)的虛幻的記憶里與七星見過的那些場景。

    那時候她是衣著亮麗的，被人簇?fù)淼?，輕松隨意地，毫不在意地打量著這個繡娘。

    現(xiàn)在想想那位繡娘必然也在打量她，清楚明白，了然一切地看透她，看著她與自己的未婚夫同進(jìn)同出談笑嫣然。

    她看她是可笑的呢，還是可恨的呢？

    “七星小姐。”她忽地轉(zhuǎn)過頭，問，“你，還好吧？”

    當(dāng)問出這句話，她看到那女子清麗的臉上浮現(xiàn)笑容。

    “還不錯?！逼咝钦f，又問，“你呢？”

    夏侯小姐看著她，聲音淡淡：“我當(dāng)然沒有你好，畢竟你珍寶一般被人爭搶。”

    站在不遠(yuǎn)處的朱川嘿一聲笑了，幾分幸災(zāi)樂禍，讓她多管閑事要過來，被罵了吧！

    還得是讀書人，罵人都聽起來像夸人。

    七星說：“那這好給你，你要不要？”

    夏侯小姐神情一僵。

    朱川撇撇嘴，這女人口頭上就沒吃過虧。

    第56章 短話說

    山崖上下一陣安靜。

    兩個女子相視一刻。

    夏侯小姐嘆氣一聲，低頭說：“對不起，我不該這么說?！?/br>
    一個女子遇到這種事才是最可憐的。

    七星點點頭：“你有怨氣，這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闭f著又一笑，“你剛才不是擔(dān)心問候過我了嗎？”

    那句似乎脫口而出的你還好嗎。

    夏侯小姐默然一刻，有種奇怪的感覺,與她說話就如同跟陸異之一般輕松，當(dāng)然，是尚未展現(xiàn)另一面時候的陸異之。

    其實她們雖然見過幾次面，但交流算是第一次，那次由陸異之陪同去玲瓏坊買東西不算。

    但也不能不算，那時候的七星小姐面對她,且不管心里想什么,店掌柜的態(tài)度無可挑剔。

    由此可見她的確是一位理智聰明的女子。

    夏侯小姐抬起頭看著她：“是，我的確不知道你與他有婚約，但我又的確知道你與他的關(guān)系，我以為你是一廂情愿，還曾建議他與你快刀亂麻?！?/br>
    誰想到，最后被快刀斬斷的亂麻是她自己。

    “所以陸異之說我們知道，世人笑我們夏侯家奪人夫婿，無可辯駁，活該被罵?！?/br>
    她看著七星小姐。

    “你要怨我罵我也是應(yīng)該的。”

    七星笑了笑：“別人不知道，罵你是難免的，我知道，我就不罵了。”

    竟然沒有哭啊鬧啊罵啊扯頭發(fā)啊什么的打起來，朱川撇嘴，這女人真是無趣。

    朱川轉(zhuǎn)開頭懶得看，耳邊聽的七星接著說。

    “我也要謝謝你,沒有把我的身份告訴其他人,讓我的店繼續(xù)營業(yè)?！?/br>
    日常使喚他裝模做樣忙生意也就罷了,跟這位小姐說話也不忘記說她的店，真是想發(fā)財想瘋了？朱川心里呵了聲。

    夏侯小姐顯然也愣了下,說世情男女呢，突然說開店生意。

    看來這生意才是她最在意的？

    “這是我的前程，我當(dāng)然在意?！逼咝强闯鏊囊蓡?，含笑說，“不是只有你們有前程，我一個繡娘也有前程?！?/br>
    前程……姐看著她，其實從第一次見她，她就知道這是一個很認(rèn)真的繡娘，她當(dāng)時還說過，如同讀書一樣，寒窗苦讀才能練就的手藝。

    再后來這繡娘接了皇家工坊的生意，還得到了五駙馬和皇帝的獎賞。

    那時候她也猜到了，七星不會離開京城，猜測是直覺，夾雜著男女之事，模模糊糊。

    現(xiàn)在從七星口中得到了準(zhǔn)確的答案。

    讀書有前程，繡娘也有前程，讀書人陸異之在意前程，繡娘七星也在意前程。

    所以她什么意思？意思是陸異之的事與她無關(guān)嗎？

    夏侯小姐移開視線。

    “不用謝，我們一直沒出門沒見人,還沒來得及到處宣揚呢。”她說,“不過我們不會一直沉默，我們就算理虧也要說話?！?/br>
    七星問：“你打算怎么說？”

    夏侯小姐看她一眼，淡淡說：“實話實說，所以我不會隱瞞你的身份，但也不是因為怨恨你而不隱瞞，只是我所知道的事實而已?！?/br>
    “但這對我不好?！逼咝钦f，帶著幾分誠懇，“你能不能只說陸異之不好，不要提我?！?/br>
    怎么有人能這樣堂而皇之的……姐再次看向七星，神情驚訝又有些莫名的暴躁。

    “難道這樣做對我就好嗎？”她忍不住拔高聲音，“我不說別人不好，我不好，我說了別人不好，我又能好到哪里去，我都這樣了，你怎么還對我要求這樣那樣，到底我……

    錯了什么，要落到如此地步。

    是，沒錯，她敢出來面對眾人，她不退不避，她讀過書，聰明理智，懂道理，但也只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她也是個人，會怕會怨會恨，會傷心。

    她真的很傷心。

    念頭閃過，酸澀沖上心頭，再無法抑制眼淚。

    夏侯小姐用最后的力氣轉(zhuǎn)過頭看向山崖下，背對七星。

    “七星小姐，你不用再說了，我知道你是無辜的，但我也是無辜的，我們無辜的人就不要互相為難了?！彼f，“你走吧，我想自己靜一靜?！?/br>
    身后的人沒有離開，還發(fā)出好奇的詢問：“你是哭了嗎？”

    夏侯小姐再忍不住脾氣轉(zhuǎn)過頭，臉上的眼淚也不再遮掩。

    “對，我就是在哭?！彼暗?，“我就是找個沒人的地方哭！不想讓人看到我丟人的樣子！你看到現(xiàn)在滿意了吧！”

    七星點頭，笑說：“夏侯小姐是受害者，怎能不哭不氣不怨，就該如此?！?/br>
    夏侯小姐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是看我笑話的嗎？很好笑是不是？”她恨聲說，“看來七星小姐真是春風(fēng)得意樂在其中?！?/br>
    她又開始說不客氣的話甚至有些惡毒的話了。

    七星哈哈大笑：“不管是先前夏侯小姐想要趕走我的時候，還是現(xiàn)在被霍蓮和陸異之爭搶的時候，我的確過得比你都要好，比如陸異之為了我，找理由搪塞你哄騙你，比如現(xiàn)在兩人爭女，但被罵第三人是你。”

    夏侯小姐氣得要站起來，但又忍住。

    “七星小姐厲害，我夏侯晴自愧不如?！彼а勒f。

    七星看著她笑說：“不用跟我比，我的意思是，你既然過得不好，就要讓人知道，你的憤怒你的委屈當(dāng)然也要讓人知道，我先前說了，不知者無罪，世人不知你的事，罵你怨你笑你也是人之常情，夏侯小姐，你太驕傲了，但驕傲不是吃悶虧生悶氣，應(yīng)當(dāng)坦坦然然，喜怒哀樂灑脫?！?/br>
    夏侯小姐似乎又氣笑了。

    “多謝你教我?！彼f。

    七星笑了笑：“你不用我教，夏侯小姐心里清清楚楚，現(xiàn)在的事是誰造成的，又是因為什么，你說不好聽的話，也并不是怨恨我，你心里知道我是無辜的?！?/br>
    夏侯小姐看著她，說：“七星小姐說什么就是什么?！闭f罷轉(zhuǎn)過頭再次看向山崖下，“你可以走了，我的確想一個人靜一靜。”

    這次聽到身后傳來一聲好。

    “不過，還是先把你的腳傷治一下，要不然等你的婢女找來，你不得不被攙著扶著，甚至再去找人抬回去，就更丟人了。”

    夏侯小姐深吸一口氣回過頭，看著那個女子從披風(fēng)里伸出手，招呼一聲：“秋娘，你治傷的手藝好，去給她看看。”

    夏侯小姐眼神震驚，不是因為七星指出她腳傷了，也不是讓人給她救治，而是——

    “你的手——”她顧不得腳痛，猛地站起來，看著沒有了披風(fēng)遮擋，露出的手腕上系著的鎖鏈。

    七星看她一眼，笑了笑，轉(zhuǎn)身走開了。

    山風(fēng)里傳來嘩啦嘩啦的鎖鏈聲。

    夏侯小姐聽過這聲音，那時候還小，也有些頑皮，跟著奶娘去看犯人過街，那些被鎖鏈拴著的手腳的犯人被驅(qū)趕著走過，在她耳邊留下了這樣嘩啦嘩啦的聲音。

    這怎么——夏侯小姐忍不住要追上去，但一抬腳邁步再忍不住疼痛，哎呦一聲歪倒，還好秋娘已經(jīng)利索地走下來，伸手?jǐn)v扶她。

    “小姐別動，我來瞧瞧?！彼f，又安慰，“你放心，扭了筋斷了骨頭我都能接好，至少能讓你毫無異樣地?fù)沃呋厝??！?/br>
    夏侯小姐視線里看不到七星了，她只能坐下來，急問這婦人：“她怎么，她怎么被綁著鐵鏈？”

    秋娘似乎沒聽到，只伸手挽起夏侯小姐的裙角，摸索著一只腳腕：“是這里吧？小姐別擔(dān)心，沒傷到骨頭……

    她絮絮叨叨說話，夏侯小姐漸漸安靜下來，沒有再問也沒有再說什么，一個仆婦，霍蓮府上的仆婦，又能跟她說什么？

    她看向山崖上，那位婦人不知道做了什么，劇痛從腳腕傳來，然后傳遍全身，讓她冒出一身冷汗，但她竟然一聲也未吭。

    可能是心思不在這里。

    她的心正忽悠悠地沉下去，被焦急，又似乎是懊惱淹沒。

    她先前說的話真不是人話。

    怎么可能過得很好啊。

    ……

    ……

    “呵?！?/br>
    朱川看著拖著鎖鏈慢慢走的七星。

    “這下好了，夏侯小姐一定不忍心告訴別人你的身份，你的店保住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