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還有多久？”

    “快了。”

    ……

    又過了半個來時辰，馬車終于不再顛簸，顯然是已行至縣城的官道上。

    繼續(xù)行了一柱香左右，馬車停了下來。車外傳來恭六的提醒聲：“大人，良縣的縣衙門到了。屬下先去叩門?！?/br>
    “嗯?！蹦戮靶械膽?yīng)一聲后，轉(zhuǎn)過頭來看了看佩玖，眉間漫上一層愁云。

    “怎么了大哥？”佩玖怯生生的問道。大哥看她的眼神，讓她心里發(fā)虛。

    穆景行輕輕嘆了一聲氣，說道：“玖兒，雖說過會兒大哥即便直言是帶家妹而來，也無人會明著指摘什么，但公差之便攜帶家眷，總歸有假公濟(jì)私之嫌?！?/br>
    佩玖面上怔了怔。心道是啊，她怎么沒想到這一點。那她要給大哥帶來麻煩了么？“大哥的意思是？”

    “剛剛一路行來，你可有看到那些難民？”

    “昂，看到了。他們都好可憐，可惜咱們帶的糧食太少，也不夠給他們分的?！迸寰琳J(rèn)真的回答。

    “那待會兒下了車，”穆景行稍作停頓，抿了抿唇后痛下決心般繼續(xù)說道：“你就說你是路上被我救起的難民。反正這里的人，想來你也不會有機(jī)會見第二次了，不必?fù)?dān)憂會被拆穿。”

    “大哥說什么？！”佩玖一臉錯訛的盯著穆景行。

    這時馬車外有個小丫鬟來喚：“請郎中大人的馬車走東門，直接駛?cè)胫性簝骸！?/br>
    良縣的縣令府是座三進(jìn)的院子，前院兒為縣衙們，作升堂處理公務(wù)之用。中院兒為正堂，日常起居待客之用。后院兒為私宅，供縣令一家老小居住。

    而這小丫鬟請馬車走東門，便是為了東門未設(shè)門檻兒與石階，馬車可直接駛?cè)耄瑥亩钯F客腳不沾地便可入府。

    這丫鬟的聲音清脆好聽，且剛好是在佩玖鄰近的這側(cè)發(fā)出，佩玖便好奇的掀開窗簾往外看了眼。卻不料那小丫鬟透過車窗看到佩玖，“啊”的一聲驚呼！

    佩玖驚慌之下放開簾子，然后坐在車?yán)镢读税肷?，最后才想明白。她之前鉆廂椅鉆的，的確是滿頭滿臉滿身皆是灰和黑泥！難怪人家小丫鬟一見她這幅尊容便嚇了一跳。

    從來都只有人夸自己漂亮，這還是頭一回嚇到了人。這猝不及防的打擊，讓佩玖突然有些受傷。

    想到這兒，她驀地轉(zhuǎn)頭看看穆景行。心道大哥方才說要她認(rèn)下自己是難民……

    難道是嫌棄她給將軍府丟人了？

    仔細(xì)思忖一番，佩玖越發(fā)篤定，先前那些無可奈何的說辭不過就是借口！大哥根本就是嫌她丟人了。

    “好！一會兒下了車，佩玖就說自己是被大哥搭救的難民?！睔夤墓牡恼f完這句，佩玖便扭過頭去，再也不往右邊看一眼。

    穆景行微微垂頭，淡淡噙笑。

    她突發(fā)奇想的說跟便跟了出來，以為隨便說兩句好聽的就糊弄過去了？不讓她受點兒教訓(xùn)，以后怎么會改。

    沒多會兒，馬車便再次駐下。這次恭六直接將轅門的簾子撩開，馬夫也擺置好了步梯供主子下車之用。只是兩人看向車內(nèi)時，雙雙傻了眼！

    “二……”

    ‘小姐’二字還沒說出口，佩玖就猛的扯了一把棉門簾子，氣呼呼的搶先一步踩著步梯下了車。之后瞥了恭六與馬夫一眼，忿忿道：“記住了，我只是你們沿途救助的難民！”

    “啊？”恭六與馬夫二人面面相覷，完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接著，穆景行也踩著步梯下了馬車。這時一個干瘦黝黑的半大老頭兒走了過來，雙手客氣的敬了敬：“穆大人一路辛苦了。鄙人姓周，乃是良縣縣令。”

    穆景行趕忙回敬：“哪里。尚書大人突然要核對今年的稅目，還勞煩周縣令配合一二?！?/br>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這是下官應(yīng)盡的職責(zé)。穆大人這邊請?！闭f著，周縣令伸手向里讓了讓。

    穆景行與周縣令走在前頭，佩玖和恭六緊隨其后，馬夫則牽著馬隨先前的小丫鬟去往馬廄。

    過回廊時，周縣令駐了駐步子，回頭看看跟在穆景行身后的臟丫頭，“這位是？”

    佩玖抬頭看一眼周縣令，可憐兮兮道：“縣令大人，我無家可歸，幸得穆大人愛民如子，伸手搭救……”

    “穆大人可真是個好官吶！”末了，佩玖又添了這么一句。同時也將目光移到穆景行身上，與大哥四目相對，暗中交鋒。

    “好說。”穆景行一雙清寂的眸中滿載慈悲，佩玖看著愈發(fā)來氣，卻也不好發(fā)作，只能暗顯譏刺的朝他笑笑。

    “原來是這樣！”周縣令捊一捊稀疏的花白胡須看向穆景行，干瘦的面龐上顯露出敬仰之意。

    之后，周縣令一邊請客人繼續(xù)往里去，一邊略帶遺憾的聊起：“去年自仲秋至暮冬，小蒼河一帶澇災(zāi)頻發(fā)，農(nóng)家們的屯糧淹了不說，今春兒的莊稼也續(xù)不上了。他們大多是靠天吃飯，沒存下什么積蓄，家中無糧了便只能來臨縣討口飯吃?！?/br>
    說到這兒，周縣令又回頭看了看佩玖，關(guān)切的問道：“小姑娘，你是什么地兒的？”

    佩玖怔了怔，她……沒想過周縣令能問這么仔細(xì)。既然問到了，她便飛速的翻找著腦中的記憶……

    方才周縣令說受災(zāi)的是小蒼河一帶，那小蒼河沿岸有哪些地方？有哪些地方？

    甜水鎮(zhèn)。

    這答案猶如一道霹靂襲來！佩玖猛地憶起，甜水鎮(zhèn)不就是挨著小蒼河么！這么說，她的家鄉(xiāng)受災(zāi)了。

    “我……我是甜水鎮(zhèn)的?！迸寰令濐澪∥〉恼f出這話。比起怕被人拆穿謊言來，她更希望周縣令能明確的反駁她一句：甜水鎮(zhèn)沒受災(zāi)啊。

    然而這愿望落空了。周縣令面帶憐惜的點點頭，語調(diào)沉重：“甜水鎮(zhèn)可是今次受災(zāi)最重的地方。”

    說罷，周縣令回過身兒引著穆景行繼續(xù)往前去。而佩玖愣在原地。

    穆景行回頭看了看佩玖，嘴上不便說什么，心中卻在后悔！早知便不應(yīng)拿難民之事與meimei開玩笑，哪想到歪打正著。

    恭六并不知發(fā)生何事，只私下提點了句二小姐，然后佩玖便跟了上去。

    因著時間關(guān)系，他們要在良縣住上一晚。周縣令將最好的一間廂房分給了穆景行，并命人將所有稅目資料送過去。之后又將較為普通的一間廂房分給了恭六和馬夫。將最差的一間分給了佩玖，畢竟她是以難民的身份住進(jìn)此處的。

    良縣縣令府本就不怎么講究，所謂最好的廂房也就只相當(dāng)于將軍府的下人房。那么最差的房間，可想而知。

    在看過自己所居的廂房境況后，穆景行有些擔(dān)心起meimei來。同時也再一次的后悔自己竟與個小丫頭置氣！

    她偷跑出來，他好好訓(xùn)她便是，何必以這樣的方式欺負(fù)她？這與小時的處處刁難又有何不同！

    說到底，沒有長大的人，是他。

    用晚飯時，穆景行讓恭六將佩玖請來自己房中用，因為他擔(dān)心這里連飯菜也是分為三六九等。佩玖原本并不想來，但又想問問大哥何時能到甜水鎮(zhèn)，最后還是過來了。

    進(jìn)門后，佩玖剛想開口詢問正事，穆景行卻先打斷了她。指了指外間的桌子，說道：“先吃飯?！?/br>
    佩玖只得乖乖隨大哥坐下，雖然這屋的飯食比送去她屋的好太多，但如今也沒多少心思。隨意扒了兩口后便放下碗筷，問起：“大哥，咱們何時能到甜水鎮(zhèn)？”

    穆景行側(cè)頭瞥一眼書案上的那一摞賬目，原本這些東西打算今晚看一半，明日起床再看一半的。但如今看來……

    “明日天亮我們便離開良縣，途徑兩個小鎮(zhèn)后，約莫下午就能到達(dá)甜水鎮(zhèn)?！?/br>
    “噢，知道了。”面無表情的說著，佩玖起身欲離開。

    “等等?！蹦戮靶袉咀×怂?，暗自嘆了一聲后，說道：“聽恭六說，你房里的榻是硬的，也不是暖榻?！?/br>
    “嗯?！迸寰拎珣?yīng)了聲，沒有回頭。如今雖已開春兒，天卻還是冷的，將軍府的各屋仍要將床榻燒熱才能睡。來到這里乍一睡冷塌，難免有些適應(yīng)不來。

    穆景行邊往書案那邊走去，邊說道：“今晚我要在外間核對賬目，你去里間睡吧?！?/br>
    聽聞此言后，佩玖站在原地躊躇了良久，再回頭看看大哥，已經(jīng)坐在了書案前翻起那一摞厚厚的冊子?？粗切﹥宰樱寰林来蟾缃裢砜峙率撬怀闪?。

    “還是不了吧，大哥若是早些忙完躺一會兒也是好的……”

    “不會的。等這些看完，天就亮了?！蹦戮靶蓄^也沒抬的看著手中稅目冊子，斬釘截鐵的說道。

    又躊躇了一會兒，佩玖想想若是回自己的屋，這一夜的確難挨?？v是她上輩子受了那么多苦，卻也沒有挨凍睡冷床板兒的境況！

    罷了，好好的暖榻閑著也是閑著，何必死心眼兒去下等房里受罪呢！

    “噢。”佩玖帶著三分不好意思的腔調(diào)應(yīng)了聲，然后轉(zhuǎn)身往屏風(fēng)后的里間去了。

    這時穆景行才抬頭看了眼meimei的背影，肩窄如削，腰細(xì)如束。再怎么任性也還是個柔弱的小丫頭，身為大哥，又怎么能因置氣而苛待meimei？

    轉(zhuǎn)眼看看自己面前那一摞高高的冊子，穆景行默默在心中嘆息。若是不熬夜看完這些，明早動不了身，那明晚便要在甜水鎮(zhèn)的前一站住下。怕是佩玖到時又要失落了。

    想罷這些，穆景行低下頭，認(rèn)真核實起來手中稅目。

    這一夜，佩玖在大哥的暖塌上睡的香甜。睡前她還心心念念的擔(dān)憂著家鄉(xiāng)的災(zāi)情，睡后卻只記得小時一家三口生活在甜水鎮(zhèn)的景象。

    那皆是四歲之前的事了，按說那些東西她原是記不住的?？缮陷呑勇淙胨虚]眼之前，她這一生的景像全都又在腦中過了一遍。那一刻，她對家鄉(xiāng)的記憶，對生父的記憶，也全都掀了出來……

    佩玖兩歲那年，鎮(zhèn)上推選可造之才去縣里考取童生，佩玖的爹想去。于是亭長來到佩玖的家里，問她爹：咱們鎮(zhèn)子那么窮，許多人都指望著考科舉來謀出路，然而生員名額是有限的，這好不容易得來的應(yīng)試機(jī)會若是給了他，他能做點兒什么貢獻(xiàn)？

    佩玖的爹說等他考上了秀才，定要再去考舉人，考上了舉人，還得再去考貢士，考上了貢士朝廷就會給他分派官位。到時他榮歸故里，一定會報效鎮(zhèn)子，鎮(zhèn)上再有什么天災(zāi)人禍的，他一定搭粥棚，送棉衣，斷不會讓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再為吃不飽穿不暖發(fā)愁！

    然而亭長最終還是舉薦了別人。因為那人許諾，只要得到這個機(jī)會，便將家里的田地全數(shù)贈予亭長。

    佩玖的爹這才明白，原來亭長所問的那個‘貢獻(xiàn)’，是對亭長，而不是對鎮(zhèn)子。

    佩玖三歲那年，鎮(zhèn)上又得了生員名額，這回佩玖的爹直接將家中全部田地送予了亭長。之后他順利拿到了去參加童生試的機(jī)會，然而家中卻也再無口糧來源。

    原本菁娘手巧，做得一手好針線，時不時會去縣里接些大戶人家的帕子，鞋面兒來繡，貼補(bǔ)些家用。而自家中無田之后，菁娘便不只繡帕子鞋面兒了，鎮(zhèn)上各家各戶的棉被、舊襖……只要能給她家的米缸里添一把米，什么活兒她都肯接！

    自那后，菁娘便是從早到晚的忙，有時夜里甚至要添兩回?zé)粲汀?/br>
    ***

    一覺醒來，佩玖揉揉眼睛，這才想起自己正身處良縣縣令府。她理好衣裳下了暖榻，看一眼油紙窗，已有微光映入。看這天色，該是五更將過。

    佩玖坐到銅鏡前，拿起木梳梳了幾下披散著的長發(fā)，這時才想起大哥還在外間處理公務(wù)，便輕輕放下木梳，起身走到屏風(fēng)前。

    隔著十來步遠(yuǎn)，佩玖看見趴在書案上睡著的穆景行。大哥旁邊的燭臺還亮著，佩玖走上前去一口將蠟燭吹熄，又從木施上取下一件狐皮的大氅給大哥披在肩上。

    這動作輕柔至極，該是不易察覺，卻因著穆景行本就睡不踏實，還是一下便驚醒了。

    “玖兒？”穆景行的聲音帶著過度勞碌后的疲鈍沙啞，令佩玖聽了有些愧疚。昨日兄妹間的那點兒不愉快，瞬時便煙消云散。

    “大哥，這會兒天還沒有大亮，你去塌上再躺一會兒吧?！迸寰谅曇艏?xì)緩，嘴角掛著淡淡的甜笑，亦在盡力表現(xiàn)自己乖巧懂事的一面。

    穆景行拽了拽披在身上的狐皮大氅，直起身子瞇眼看了看門外。果真天才蒙蒙亮，離能動身少說還有一個多時辰。

    他伸手按了按頭上xue位，似是想讓自己清醒一些，同時問佩玖：“你怎么起這么早？”

    “昨晚我睡的早呀。”佩玖說的倒是實情，昨晚用過晚飯后才沒多會兒她便回了里間，之后沒多會兒竟睡著了！想是鉆箱椅藏身的那會兒身體窩憋的太久，累著了。

    見穆景行還是坐在椅子上不動彈，佩玖直接伸手?jǐn)v上大哥的胳膊，邊拉扯邊強(qiáng)勢勸道：“哎呦大哥，你快去睡會兒吧！”

    佩玖雖是用了大力氣去拽，可她拽不動穆景行。穆景行只是被她拉扯的身子晃動了幾下，然后似有些不放心的翻了翻眼前那一摞冊子，之后神色釋然，噢，果真都核查完了。

    接著便妥協(xié)的站起身來：“好，那我去睡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后叫醒我?！?/br>
    “好！”佩玖滿口答應(yīng)。

    之后目送著大哥轉(zhuǎn)過屏風(fēng)去，佩玖便出去打了水回自己房間。洗漱干凈后，佩玖又將昨晚自己屋里沒動的菜拿去熱了熱，用了一些。畢竟昨晚她心緒不佳，沒怎么用飯，一早起來就饑腸轆轆的。

    用完飯，有人叩門，佩玖開門見是先前去廚房熱菜時幫她的小丫鬟。

    “找我是有什么事嗎？”佩玖納悶兒的看著這那丫鬟。

    “聽說你是甜水鎮(zhèn)出來的？”小丫鬟帶著幾分親切的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