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看出他的坐立難安，開口道：“都來海邊了，你去踩踩水吧?！?/br>
    陳賢回過頭，就差把“想去”兩個字寫在腦門上了，卻還是猶豫地說：“那你在這等我？”

    “我還能到哪去？”高明朝他揮揮手：“去吧去吧?！?/br>
    腳下的沙子有些扎腳，走一步陷半步。宿醉后醒來的失意，是天再晴朗、陽光再明媚也驅(qū)散不走的愁悶和抑郁。

    昨天齊蕓珊提醒的話，是好多年都沒有思考過的問題了。今后該何去何從啊？

    陳賢邊走邊想。

    當(dāng)年入行幾乎是路徑依賴，人云亦云地做了選擇，撿了張有點(diǎn)名氣的公司的offer就定了。早年間做分析師的時候，忙到?jīng)]時間睡覺，那時偶爾懷疑過是不是不適合做這行。但終究不過是謀生而已，薪資還不錯，自己又沒有什么別的愛好，也不是不能吃苦的人，沒日沒夜地干下來，按部就班地升職，也算是有點(diǎn)正反饋。

    但如今怕是快到頭了，再往上就不是熬資歷的事情了，充滿了不確定性，需要的技能不再單單是專業(yè)知識和刻苦耐勞。陳賢自己清楚，真正決定性的，正是自己最匱乏的東西。這種逼自己做不喜歡、不擅長的事情的苦悶，他早就習(xí)慣了。已經(jīng)不是沒牽沒掛的年紀(jì)了，和經(jīng)濟(jì)壓力等等現(xiàn)實(shí)問題比起來，意義什么的不敢去想。自己是什么感覺，似乎也沒那么重要。只要不被提起，就不會覺得痛苦。

    ——只要不被提起。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

    冷冽的海水沒過了腳腕，秋天好像突然得到了體現(xiàn)。

    要入冬了，今年又快要過去了。還能有多少個這樣的年復(fù)一年呢？

    比起工作這些表面的壓力，還有更重的擔(dān)憂一直緊繃著他的神經(jīng)。高明的身體狀況、還有他一直避而不談的家人……都像一顆顆定時炸彈。懷抱里的那種無力感是那么恐怖，總在提醒他，說不準(zhǔn)哪一次，說不準(zhǔn)就是哪一天，那人就會一蹶不振下去。而母親，盡管在物理上遠(yuǎn)離了，卻仍是他逃脫不開的桎梏。就這樣扔給已經(jīng)風(fēng)燭殘年的外公，真的是很不負(fù)責(zé)任的行為?？墒且绾蚊鎸λ?？可以逃避到什么時候？

    這樣短暫的自由、這樣的日常生活，遲早有一天會消失的。不知道到那天，他好不容易搭建起來的自我，會不會徹底崩塌？

    凡塵間要面對的雜事煩心事，就像這海水翻涌的波浪一樣，無盡無休。海的深處是平靜的嗎？安寧，是不是唯有抵達(dá)那看不到的盡頭才能得到？

    陳賢邁開腿，一步步向海里走去。

    越走越深，越走越遠(yuǎn)。

    “陳賢！陳賢……”被留在岸上的高明看著他那恍惚的樣子，擔(dān)憂地叫出聲。但風(fēng)聲太大，他的聲音傳不到那么遠(yuǎn)就被吹散了。

    他使勁去推cao縱桿，可是輪子陷在沙里空轉(zhuǎn)，輪椅分毫未動。他心急了起來，抬手去解身上的綁帶，眼睛緊緊盯著那人的身影。

    陳賢兀自停住了。一動不動地站在海里。

    盡頭之所以讓人向往，只是因為遙不可及吧。如果逃到了那個盡頭，不就是終結(jié)了嗎？逃避還有什么意義？

    至少現(xiàn)在，熬下去啊，陳賢，要熬下去。還有人在等你。

    不要去乞求平靜了，就任海浪沖涌吧，就這樣繼續(xù)隨波逐流，及時行樂，別讓他等太久。

    海風(fēng)有些黏膩，狂放地直吹過來。他的身形隨著那一陣陣強(qiáng)風(fēng)有些許晃動，但仍是筆直地站著。頭上的青絲被吹得如霧一般飄擺，沒拉拉鏈的夾克也被向后掀起，隱約露出里面白色背心和飽滿的臂膊。海水浸到大腿，浪花打濕了他卷起來的褲腿下緣。陳賢定定地背對著高明，看著風(fēng)吹來的方向。

    海天一色包圍著、吞沒了他。

    頂天立地的人，不過那么渺小。

    他的輪廓刻在高明的視網(wǎng)膜上。諾大的世界，好像就只有他們兩個。

    高明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如果他能站得起來，此刻定會與他并肩而立，和他看著同一個遠(yuǎn)方，幫他分擔(dān)壓力，而不是制造壓力，只會像現(xiàn)在這樣坐在原地等他回來。

    如果身體沒有問題，無論他突發(fā)奇想要去哪里，都會毫不猶豫地陪他一起。

    看著他孤獨(dú)的背影，高明心里全是心疼和心酸。

    好想知道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好怕他突然再邁開腿往更遠(yuǎn)的地方走。

    高明握住扶手把上身撐離背墊，把顫抖著的雙腳從踏板上抬起來扔到沙地上。不顧身上的疼痛，他傾盡全部力氣，迫切地想從輪椅上站起來。

    想要奔向他。

    就算是像復(fù)健時候那樣狼狽也沒關(guān)系，多難看都不要緊，就算是爬，也想要到他身邊……

    不知道哪來的執(zhí)念，高明硬生生從輪椅上撐起了自己，能控制的肌rou全部因為用力而劇烈地抖動著，帶著無知覺的羸弱雙腿曲著晃蕩。他卯足了勁用力一推，卻只是失去平衡，歪著摔倒在了沙灘上。

    毫無懸念。

    下肢在攣縮，他像一只泥鰍一樣在沙地上抽搐。動靜嚇到了不遠(yuǎn)處的游人，有人跑過來，有人在喊叫。聲音終于驚動了遠(yuǎn)處的陳賢，他回過頭看，一下就慌了神。

    他從海里連爬帶滾地沖回來的時候，那人已經(jīng)在一雙雙的健壯緊實(shí)的手臂的幫助下，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高明！怎么了？怎么摔下來了？摔哪了？”陳賢幾乎是一個滑跪到了他身邊，手忙腳亂地檢查他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