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無法，只能自己在院中劈柴生火，手指長了凍瘡，又生了厚厚的繭子。

    “若銀錢還有剩，先……先買些銀炭回來，今年冬日，你和秋雁也不必那般辛苦了?！?/br>
    白芷紅了眼，再忍不住：“姑娘，秋雁她、她……”

    額頭貼地，淚珠從臉上滾落，白芷嚎啕大哭，“昨日云貴妃讓人打了秋雁五十板子，又將人丟了回來。今日一早，她已經(jīng)沒氣、沒氣了……姑娘！姑娘！”

    一聲尖叫穿破雨幕。

    ……

    秋雨茫茫，潮音閣鼎燒桂花之香，滿宮珠翠繚亂，似花團(tuán)錦簇。

    今兒是云貴妃的生辰，禮部不敢怠慢，早早備下筵席，為云貴妃慶生。

    禮樂奏起，舞姬立于臺上，仙袂翩躚，婀娜多姿。

    瓊漿滿盞，云貴妃輕酌半盞，卻是心不在焉，只拿眼悄悄覷身側(cè)的沈硯。

    入宮前，云貴妃早聞得宋令枝的傳言，知她惹了沈硯的厭棄，另住在漪蘭殿，形如廢后。她從未見過對方，只當(dāng)宋令枝長相丑陋，舉止輕浮粗鄙。想來，若非當(dāng)年先帝賜婚，沈硯也不會迎娶一個(gè)商戶之女。

    然那日在宮道上，宋令枝只著素白綾裙，通身珠環(huán)玉佩全無，卻比她華服錦繡還要灼目。面若桃杏，眼如秋水。

    當(dāng)是東海的名貴珍珠，也不及宋令枝半分。

    云貴妃相形見絀，自打見過宋令枝，她時(shí)時(shí)懸著心。滿京城的人都知道她受寵，然無人知曉，沈硯根本沒碰過自己，也從未在任何妃嬪宮中留宿。

    若是凡人，云貴妃尚且還能爭高低，然那仙子一樣的人……

    瓊漿入口，卻并無往日的甘甜，云貴妃只覺心煩意亂，扶髻欲起身更衣，忽聞潮音閣外有人哭喊吵鬧，她冷臉斥責(zé)：“誰在外面？”

    宮人福身，畢恭畢敬：“回娘娘，是皇后娘娘的侍女，說是……皇后娘娘不好了。”

    潮音閣外，臺磯血痕斑駁，觸目驚心。

    白芷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她以頭搶地，滿頭是血也不敢停下：“求陛下救救我家娘娘，求陛下救救我家娘娘！”

    也怪她心急，不小心說漏嘴，惹得宋令枝兩眼一翻，竟咳了好些血，如今只有進(jìn)的氣沒有出的氣。若是太醫(yī)再不去，定保不住性命。

    潮音閣殿閣巍峨，蓋在池中央，四面流水潺潺。

    云貴妃心口一動，駐足，往上首的沈硯望去。

    金絲藤紅漆竹簾半卷，明黃身影只可遠(yuǎn)觀，似月上謫仙。沈硯目光淡然，漫不經(jīng)心朝外頭的喧囂投去一眼。

    登時(shí)有宮人上前，一五一十傳達(dá)白芷的話。

    云影橫波，陰雨連綿。

    禮停樂止，臺上舞姬翩躚身影不再舞動，遙遙停下。

    闔宮上下無人低語，靜悄等待沈硯的下文。

    雨打芭蕉，簌簌雨聲擾人心弦。

    守在潮音閣的內(nèi)侍以為沈硯有所松動，一時(shí)不慎，竟讓白芷鉆了進(jìn)去，鮮血從她額角流下，她伏地叩首：“求陛下……”

    驟雨疾風(fēng)，颯颯作響。

    沈硯眸光平靜，身姿挺立如蒼松翠竹，從容不迫，甚至連一眼都未予以白芷，只望向臺中央，示意聲樂奏起：“繼續(xù)?！?/br>
    第2章 重生

    絲竹悅耳，細(xì)樂聲喧。

    戲臺上戲班子咿咿呀呀唱著小曲，宋老夫人端坐在上首，遍身綾羅綢緞。腳凳上跪著一小丫鬟，拿著美人捶，細(xì)細(xì)為宋老夫人敲打。

    滿屋珠羅玉翠，笑聲連連。

    墻上瑤鼎古琴，長條案上的汝窯美人瓢供著數(shù)枝梅花枝，暗香撲鼻。大狼皮褥子鋪滿地，一眾奴仆婆子雙翅般立在宋老夫人身后。

    黑漆描金帶托泥圓凳上擺著一丈多高的紅珊瑚，一旁的緙絲屏風(fēng)后立著一個(gè)鎏金琺瑯大火盆。

    室宇精致，處處透著奢靡。

    案上擺著珍品果饌，亦有閩南送來的龍眼。這個(gè)時(shí)節(jié)，龍眼并不多見。不過是宋令枝愛吃，所以宋老夫人特地讓人千里從閩南送來。

    正月十六。

    今兒是家宴，難得自在，宋老夫人歪靠在天然羅漢床上，任由侍女為自己捏腳捶腰，側(cè)身瞥見身側(cè)偷偷打著盹的宋令枝。

    宋老夫人笑著將人摟在懷里：“我說什么來著，枝枝定是坐不住，她本就不喜歡聽?wèi)颍€不肯出門，要陪我這老婆子?！?/br>
    一語未了，早有婆子笑著上前：“姑娘這是心疼老夫人，若她也跟著老爺上京，恐怕這年老夫人也過得不自在。”

    一屋子的丫鬟婆子，花團(tuán)錦簇，錦衣華冠。

    宋令枝睡得迷茫，天寒地凍，屋里雖燒了地龍，四角還放著鎏金琺瑯大火盆，宋令枝仍覺得冷，她下意識：“白芷，我冷?！?/br>
    摟著她的宋老夫人一怔，隨即睜大眼：“枝枝，是不是身子不適，好端端的怎么又覺得冷了？別是風(fēng)寒還沒好罷？”

    祖母關(guān)懷的聲音在耳邊落下，宋令枝雙肩一顫，后知后覺自己并不是在漪蘭殿。

    一月前她自閨房醒來，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重來一世的機(jī)會。

    這一世她并沒有隨父親進(jìn)京，而是留在江南家中，陪祖母過年。

    雖是前塵往事，然前世在漪蘭殿的冬日，宋令枝卻怎么也忘不了。她本就怕冷，經(jīng)那樣一遭，越發(fā)畏寒，恨不得日夜守在熏籠旁。

    宋老夫人聞得，只當(dāng)宋令枝身子欠安，忙欲喚大夫來。又讓人添了兩個(gè)火盆，親自捧了小手爐過來，塞至宋令枝手中：“可還冷得厲害？”

    說著，又讓人去廚房端來銀魚火腿湯，那銀魚一直在鍋上煨著，添了柴雞和火腿，味道自然鮮美非常。

    宋令枝自小有那挑食的毛病，加之又有宋老夫人護(hù)著，府中眾人在她膳食向來留心，深怕這位小祖宗不滿。

    宋老夫人笑盈盈：“今日廚房還有人參筍，你若是想吃，也讓他們端了來。”

    宋令枝窩在祖母懷里撒嬌：“祖母，我想吃八寶鴨?！?/br>
    八寶鴨原料雖易得，做法卻略顯繁瑣，先剔除鴨骨，再將浸泡一整夜的紫糯米填至鴨腹，又添火腿筍丁栗子，拿玻璃紙裹住，置蒸籠上蒸熟。

    雖麻煩，鴨rou卻是極嫩。

    宋老夫人只往后瞧一眼，當(dāng)即有侍女掀簾出屋，自吩咐廚房去了。

    宋老夫人捧著宋令枝的雙頰揉捏：“偏你乖覺，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吃這個(gè)了？”

    瞥見宋令枝眼下的青黛，宋老夫人訝異，“可是昨夜不曾睡好，難不成是出府瞧花燈去了？”

    話落，欲喚秋雁白芷上前問話。

    宋令枝連聲阻止：“不干她們的事，原是我自己沒睡好?！?/br>
    前世宋令枝是在上元節(jié)遇見沈硯的，雖說這一世她不曾上京，然還是心有余悸。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未睡，聽著外面的自鳴鐘敲了五下，方闔眼睡了會。

    怕祖母怪秋雁和白芷伺候不盡心，宋令枝挽著祖母臂彎，道：“祖母，父親何時(shí)歸家？先前不是說，能趕得上上元節(jié)嗎，怎的今兒還見不到人？”

    這一個(gè)月，宋令枝可沒少問起宋瀚遠(yuǎn)。

    宋老夫人聞言，只彎眼笑：“你父親若知道你這般念著他，定然欣慰?！?/br>
    宋令枝笑而不語，若真論起來，她和父親足有好幾年不曾見面，自然掛念。且她最后一回聽見父親的消息，還是宋瀚遠(yuǎn)出門遇上山匪，負(fù)傷臥病在榻。

    宋令枝往祖母懷里鉆，笑言：“我自然是念著父親的?！?/br>
    宋老夫人不信：“是念著你父親，還是念著你父親給你帶的土儀？偏你這個(gè)鬼靈精的，話本里看見的，都要和你父親討了來，不是要那發(fā)熱的火光珠，就是要那能唱曲的自鳴鐘。若以后議了親……”

    宋令枝臉紅耳赤，急得大喊：“祖母！”

    宋老夫人哈哈大笑：“枝枝臉紅了？罷罷，祖母不說了，只是你這性子，若真去了別人家，祖母也是不放心的，還是招人在家里就好?！?/br>
    她拍拍宋令枝后背，溫聲哄道：“你的親事祖母早有人選了。前兒你父親路過青州，恰巧遇上賀鳴母子。他家雖祖上和我們連了宗，這幾年卻不常見。那賀鳴是賀家的養(yǎng)子，不過我聽你父親說，模樣學(xué)問卻是頂頂好的。你小時(shí)候，兩家也說要做親家，信物也交換了的。”

    宋令枝靜靜聽著，賀家本也顯赫，只可惜賀父嗜賭，老祖宗留的家底都賠了進(jìn)去。賀母無奈，只能帶兒子投奔宋家。

    前世宋令枝留在京中，只聞得兩家退了信物。宋瀚遠(yuǎn)惜才，資助賀鳴上京趕考。

    再后來，賀狀元金榜題名，名揚(yáng)天下?？上в譃橹渭业氖碌米锷虺帲毁H蠻夷之地。

    正說著話，忽見有小丫鬟匆忙掀簾入屋，口中急道：“老爺回來了！”

    一時(shí)之間，滿座寂然，烏泱泱一屋人挽手站起。

    禮畢樂止，宋老夫人扶著宋令枝的手顫巍巍站起，一手還扶著沉香拐木杖。

    她眉開眼笑：“回來好回來好，柳mama，廚房備下的糟鵪鶉還有沒有，叫他們留一點(diǎn)，就撕那腿上的rou，嫩嫩的才好?！?/br>
    又叫人備下賞銀，賞那跟著出門的小廝。

    宋老夫人：“還有這丫頭，老爺回來她倒是機(jī)靈……”

    小丫鬟本是二門上伺候的，聞言趕忙跪下：“老夫人，老爺他……他還帶了人回來?！?/br>
    一語未了，一屋子的人齊齊變了臉。

    宋老夫人上了年紀(jì)，見過的世面也多，拍拍宋令枝的手背寬慰，又問那小丫鬟：“老爺接的可是賀家夫人？前兒遞了信，想來應(yīng)就是他們家了。”

    小丫鬟額頭貼地，不敢妄加揣測：“奴婢是二門上的，只聽得前面鬧哄哄的，還吵著要去尋大夫，說是遇上了山匪……”

    宋令枝驚詫：“什么？！”

    話猶未了，宋令枝當(dāng)即松開祖母的手，提裙往外奔去。

    前世種種，如山崩潮涌沒入心口。

    彼時(shí)她還在那九重宮闕，深宮高墻，庭院深深。

    聞得父親遇險(xiǎn)，生死不明。

    宋令枝慌了神，當(dāng)即奔往沈硯宮殿，想要求見沈硯一面。哪怕不能出宮見父親，求太醫(yī)為父親看診亦好。

    青石甬路，長長宮道無半點(diǎn)樹影遮掩，日光明晃灼目，宋令枝頂著烈日，焦灼不安等在宮門口。

    一墻之隔，綠影陰潤。

    宋令枝聽見殿內(nèi)傳來的絲竹笙簫，聽見云貴妃輕盈的嬌笑聲，聽見屋內(nèi)的打趣玩樂。

    宋令枝在殿外等了足足三個(gè)時(shí)辰，卻始終沒等來沈硯。

    ……

    雪珠子簌簌，天上如搓棉扯絮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