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太子柱曾在私下嘀咕，國君也是人，太子也是人，是人皆有感情，皆向往人倫之情，只是沒有人能讓他們信任。

    朱襄卻心若赤子，令人安心。

    這個世上，恐怕只有一個朱襄敢對自己說，我視你如家人長輩。

    也只有一個朱襄，會認(rèn)為“我視你如家人長輩”，是比“我尊你為君主王上”更高的認(rèn)可。

    朝堂常說藺贄行事過于瘋癲，在秦王看來，朱襄才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瘋癲之輩！

    他手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手掌幾次張合。

    在朱襄視野中，秦王在好感度列表明明滅滅，幾度消失。

    “朱襄，你不怕死嗎？”秦王問道。

    “回君上，我怕?！敝煜宓?，“但人總有不畏死的時(shí)候?！?/br>
    秦王深呼吸：“就僅僅是方術(shù)之士盯上了政兒，他們不僅沒敢想過害政兒的性命，甚至什么都沒做成，你就要為出這口氣而悍不畏死？”

    朱襄道：“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Ｗo(hù)家人，就是我的義。傷害發(fā)生，悔之晚矣?！?/br>
    秦王的手從劍柄上放下，高聲道：“政兒，出來吧?！?/br>
    太子柱抱著政兒，從帷幕中踉踉蹌蹌走出。

    他剛才一直牢牢抱著嬴小政，死死捂住嬴小政的嘴，被嚇得心臟都差點(diǎn)從喉嚨里跳出來，走路都不利索了。

    “太子，政兒？”朱襄先是驚訝，然后苦笑，“抱歉，嚇到你們了?！?/br>
    “還好還好，我早就知道你是如此剛烈之人。”太子聽到朱襄的話，心頭一暖。

    嬴小政從太子懷里下來，小手微微顫抖。

    他咬了幾下嘴皮，將嘴唇咬出了血，抑制住身體的顫抖，走到朱襄身邊，朝秦王跪下，一言不發(fā)。

    秦王問道：“政兒，你可有什么要對寡人說？”

    嬴小政仰起頭，雙目同樣赤紅：“舅父說，我還小，現(xiàn)在應(yīng)該躲在長輩羽翼下學(xué)習(xí)如何應(yīng)對疾風(fēng)驟雨。政兒無話可說，一切依長輩之言?！?/br>
    秦王道：“你是秦公子。”

    嬴小政道：“即便是質(zhì)子，最差也是束發(fā)之年離開秦國。我不過垂髫?！?/br>
    垂髫是九歲之前，束發(fā)是十五歲。有哪個秦公子會在不到一歲就時(shí)時(shí)面對危險(xiǎn)？！又有哪個秦公子要在五六歲的時(shí)候就因樹大招風(fēng)而被君王敲打？！

    即便有夢中的自己教導(dǎo)，嬴小政都沒想過自己在這個年齡顯露聰慧，居然會引來這等意外！

    “政兒自出生起便是質(zhì)子；一歲便被親母親父遺棄；三四歲舅父差點(diǎn)被殺隨舅母四處躲藏；如今還未到秦公子啟蒙的年齡……”嬴小政深吸一口氣，叩首道，“請?jiān)蟾笧槲易鲋鳎　?/br>
    太子柱聽到嬴小政的話，眼淚一滾，潸然落下。

    他跪下道：“君父，讓政兒隨朱襄入蜀，暫且當(dāng)幾年孩童吧。秦國有君父，有我，有夏同，還輪不到讓政兒cao心。待他束發(fā)，再cao心不急?！?/br>
    秦王淡淡道：“大柱，你不適合當(dāng)王。”

    太子柱憨厚笑道：“不，君父，雖我確實(shí)與君父不似，王有多種，但我想我也能當(dāng)好一個王。為王，不過‘護(hù)國愛民’四字，我能做到?！?/br>
    秦王道：“你還是第一次在我面前，承諾你能當(dāng)好一個王。”

    太子柱道：“是。”

    秦王看著同樣面容蒼老的兒子，突然意興闌珊，沒了再質(zhì)問的心情。

    “你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寡人不管了?！鼻赝醴餍涞?，“寡人累了，暫且休息一段時(shí)日。這些時(shí)日，太子監(jiān)國?！?/br>
    “唯??！”

    ……

    “舅父，政兒累，不想走，要騎脖子?！?/br>
    “背你不行嗎？”

    “不行?！?/br>
    “唉?！敝煜灏淹蝗蝗涡缘馁≌目冈诹思绨蛏?，握著他的小短腿道，“嚇到了嗎？”

    “怎么可能？”嬴小政抱著朱襄的腦袋倨傲道，“大父，舅父小瞧我?！?/br>
    太子柱樂呵呵道：“你現(xiàn)在就是個小不點(diǎn)，可以小瞧你。”

    “哼。”嬴小政把下巴擱在朱襄頭頂，氣鼓鼓地冷哼。

    太子柱兜著手道：“你入蜀后，我就無處歇息了。”

    朱襄道：“太子仍舊可以來我家。雪會留在咸陽?！?/br>
    太子柱停下腳步，驚訝道：“你居然會把雪姬留下？！”

    嬴小政用rou乎乎的手掌敲打舅父的頭：“舅母和我們一起走！”

    朱襄輕聲笑道：“我勸雪和我一同走，雪說她要留在咸陽。咸陽家中要留一個人打理，長輩需要人照顧。更重要的是，雪正在領(lǐng)著一眾貴女組建女子織繡坊，研究如何織造棉布。她認(rèn)為她留在咸陽，比跟我和政兒去蜀地更好。我尊重她?！?/br>
    朱襄將自己想帶政兒入蜀的事告知雪后，雪失眠了一夜，拒絕了同去。

    雪認(rèn)為，雖然她思念朱襄和政兒，恨不得一直跟在兩人身邊。但她也逐漸意識到朱襄和政兒肩上的重?fù)?dān)，她想為朱襄和政兒分擔(dān)。

    她是朱襄的夫人，是政兒的舅母。

    雪與咸陽中貴婦人交往之后，了解了貴婦人的生活。

    當(dāng)官員外放時(shí)，留在咸陽的女眷不僅僅是照顧長輩兒女，更是要時(shí)時(shí)注意朝堂動向，與權(quán)貴女眷交流感情。她們還要經(jīng)營家中產(chǎn)業(yè)，打理莊園店鋪，讓家中資產(chǎn)更加豐厚，而不是坐在男人的俸祿和賞賜上坐山吃空。

    雪現(xiàn)在肩上還有主持改良織造的事。雖然朱襄不缺這點(diǎn)聲望，但誰會嫌棄聲望多？

    雪聽人說，因?yàn)橹煜鍟N田，活人無數(shù)，所以各國君王都會厚待他。如果她再幫朱襄把棉布推廣出去，活更多的人，他們一家一定更安全。

    雪只是一個十分傳統(tǒng)的女子，她沒什么大志向，更別提什么先進(jìn)進(jìn)步的思想，甚至認(rèn)為如果沒有朱襄和政兒，她就活不下去。

    她只是從一個妻子，一個母親的角度出發(fā)，離開了良人的庇佑，留在咸陽這個“戰(zhàn)場”上，成為良人和孩子的后盾，為入蜀的朱襄和政兒守好這個家。

    雪的變化，不過是從一個先秦的庶民女子，逐漸向先秦的貴族主母轉(zhuǎn)變。

    但朱襄仍舊非常高興，雪終于找到了想做的事。

    “政兒交給我照顧，長輩交給你照顧。”朱襄擁著雪道，“珍重?！?/br>
    雪聲音顫抖，但語氣堅(jiān)定：“好！”

    朱襄對太子柱和嬴小政說起此事，開心地笑道：“說不定史書中除了我和政兒，雪也能青史留名?！?/br>
    嬴小政甕聲甕氣道：“交給我！”

    太子柱戳了一下嬴小政的小胖腿：“你還小，輪不到你。朱襄，你有個好夫人?！?/br>
    朱襄笑道：“當(dāng)然，若不是夫人，我早就死在病床上了。太子，今日我們吃羊rou涮鍋？”

    太子柱立刻道：“好！”

    朱襄腳步一頓：“我是不是該和君上說一聲？”

    太子柱道：“我派人去說，你先回去準(zhǔn)備?！?/br>
    朱襄點(diǎn)頭：“好。走，政兒，去挑小羊羔！”

    于是他走到宮中養(yǎng)羊的地方，讓嬴小政指了幾頭小羊羔，牽著小羊羔大搖大擺的離開。

    正在宮中生悶氣的秦王得知朱襄不僅忤逆他，忤逆完了還牽走了他的羊，氣得砍翻了桌子，然后換衣服去吃羊。

    氣是要生的，涮羊rou也是要吃的。

    不過剛忤逆了自己，還敢叫自己去吃涮羊rou的朱襄，果真瘋癲。藺贄比起朱襄，差遠(yuǎn)了。

    朱襄家中長輩得知朱襄打的主意時(shí)，雖然思來想去認(rèn)為朱襄不會有危險(xiǎn)，但也心驚膽戰(zhàn)。

    當(dāng)他們看到朱襄牽了幾頭宮中的小羊羔回來，說秦王和太子要來吃涮羊rou的時(shí)候，都頗為無語。

    當(dāng)他們得知朱襄放言要挖掉方術(shù)之士的道統(tǒng)根基，還以命威脅秦王時(shí)，就更加無語。

    朱襄究竟是怎么做到剛威脅完秦王，就喊秦王到家里吃涮羊rou的？

    白起想起長平的事，不由感慨：“朱襄，你的怕死是一邊喊著怕死，一邊四處找死嗎？”

    荀子氣得捏拳頭：“你見秦王前準(zhǔn)備的文稿是一句都沒背住嗎！”

    其他長輩罵人的罵人，勸架的勸架，家中一團(tuán)亂糟糟。

    莫名被拉到小輩這一桌的韓非頭大如斗。

    他結(jié)結(jié)巴巴對按時(shí)蹭飯的蒙武道：“我、我覺得，我不該在這里！”

    蒙武疑惑：“朱襄和荀子都讓你幫忙照顧政兒了，你不在這里在哪里？”

    韓非震驚。照顧政兒和這有什么關(guān)系？！

    藺贄掩著嘴，一邊打哈欠，一邊偏著頭對子楚道：“夏同，一家?guī)状耍í?dú)缺了你，你反省一下。”

    因?yàn)樯”黄扰P床休息，出來吃rou都要人扶著的子楚扭過頭，給藺贄記了一筆。

    李牧靜靜旁觀這一幕，心里琢磨著入蜀后要干什么。

    老秦王入場時(shí)，涮羊rou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準(zhǔn)備開席。

    每個人身前一口山泉水的鍋底中只加了姜蒜蔥片，韭黃芝麻磨成的蘸醬中可以任意加入rou醬、豆醬和其他調(diào)料，切成薄片羊羔rou在鍋里輕輕涮一下就能蘸醬食用，小羊羔rou沒有任何膻味，滋味鮮美無窮。

    老秦王抬頭看向朱襄。

    朱襄回給老秦王一個一如既往的笑容。

    “味道不錯?！崩锨赝醯馈?/br>
    朱襄笑道：“謝君上夸獎?！?/br>
    眾人心中巨石落下。

    廉頗丟掉了拽下的胡須，開始大口吃rou。

    ……

    幾日后，咸陽學(xué)宮中搭起了高臺，卻不像是論戰(zhàn)的模樣。

    他們對著高臺上的丹爐指指點(diǎn)點(diǎn)，臉上驚疑不定。

    曾有朱襄公要揭穿方士騙術(shù)的傳言，但學(xué)子們都不太相信。

    就算朱襄公再厲害，也不能識破所有方士的仙術(shù)吧？如果這么容易，方術(shù)怎么會受到所有國君和大貴族的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