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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為始皇崽耕出萬里江山 第286節(jié)

    他知道雪姬聰慧。而且他提前告知了雪姬貿(mào)易戰(zhàn)之事,沒有將雪姬瞞在鼓里。

    雪姬垂淚道:“這就是良人所說的貿(mào)易戰(zhàn)嗎?這也是戰(zhàn)亂嗎?”

    朱襄道:“是?!?/br>
    雪姬用袖口抹了抹眼淚,道:“我早就知道這是戰(zhàn)爭,卻心存幻想,沒有動武器的戰(zhàn)爭,大約是不會造成太大傷害?!?/br>
    朱襄沉默。

    雪姬勉強(qiáng)擠出笑容:“不過良人做此事,肯定是因為先削弱楚國,秦國和楚國打仗的時候,雙方死的人都會更少?,F(xiàn)在、現(xiàn)在的代價是必需的。我只是、只是不習(xí)慣這個,我會很快調(diào)整過來,良人不用擔(dān)心。”

    朱襄繼續(xù)沉默。

    他清楚雪姬現(xiàn)在為何如此痛苦。

    接納楚人的時候,他們就得知了楚人的慘景。

    確實,楚人可以南下尋找活路,仿佛有活路。

    但有多少人能走到這一條活路上?能走完這一條活路?

    故土難離,除非到了確實活不下去的時候,誰愿意離開家鄉(xiāng)?這個時代大部分人,都是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小小的村落,連去個縣城都很少。

    他們要懷抱多大的勇氣,才會跨越這一條江水,來楚人口中最為殘暴的秦國求活?

    這或許并不是勇氣,只是因為到了絕境。

    既然到了絕境,那么他們一定親眼見到了他人、甚至親人的死亡,才會下定決心。

    他們在走上這條路的時候,路邊也一定遍地餓殍,仿佛人間煉獄,他們才能咬牙不回頭。

    所以來南秦的楚人是很少的幸運兒,有更多的楚人倒在了這場人禍中。

    楚王的不作為,楚國貴族的貪婪,是造成這場人禍的原因。而利用楚王和楚國貴族的人性弱點制造人禍的秦王與他的爪牙,最先說出“貿(mào)易戰(zhàn)”這個概念并且用后世的經(jīng)濟(jì)學(xué)理念將其付諸實踐的朱襄自己,難道不是這場人禍的罪魁禍?zhǔn)祝?/br>
    制造了紡紗機(jī)和織布機(jī),并且?guī)е徔椆と藗円挂岳^日紡織棉布的雪姬,這一場貿(mào)易戰(zhàn)中最大的功臣,難道不該為這場人禍負(fù)責(zé)?

    或許站在兩國貴族的位置上,都不會對這些“代價”太過在意。但雪姬不會,因為雪姬是庶民女子,是原本處于這個社會除了奴隸之外最底層的存在。

    那朱襄自己呢?

    以愛民而著稱,飽受趙國庶民和秦國庶民愛戴的國士朱襄公呢?

    朱襄道:“雪,是,我如此做,秦國和楚國交戰(zhàn)時死的人應(yīng)該會更少,少很多?!?/br>
    雪姬勉強(qiáng)笑道:“那我就放心了?!?/br>
    朱襄搖頭:“但活下來的人,不是已經(jīng)死去的人。”

    雪姬愕然。

    朱襄道:“是,他們是代價。但代價就該是代價嗎?我為了我的目的害死了很多人,對于死去的人而言,我就是罪人。就算將來這個代價能換取更多人活下去,但活下去的人不是死去的人,有誰問過死去的人想不想成為代價?”

    “良人!”雪姬握住朱襄的手臂,道,“別說了。”

    朱襄搖頭:“我既然將你卷入,我就該和你說明白我心中所想?!?/br>
    他拍了拍雪姬的手背,道:“再給我一次機(jī)會,我還會如此做。但我也不會忘記,對于那些‘代價’我就是罪人,我所做的事就是錯事,就是罪惡。沒有任何人是理應(yīng)被犧牲的,但為了做成一些事,謀取更大的利益,讓更多的人活下去,有些人卻必定被犧牲。”

    “就像是李牧領(lǐng)兵時,會讓一隊兵卒引人入包圍圈。這隊兵卒是必死的。但他們就是該死嗎?他們的命難道不是命嗎?他們比起那些沒死的兵卒,比起指揮的將領(lǐng)的命難道就更沒價值嗎?”

    “不是這樣的,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br>
    朱襄指著自己的胸口。

    “我知道他們與我一樣,我記得我害死了他們。對不起雪姬,我應(yīng)該安慰你,但我不能告訴你他們的命就是理所當(dāng)然被放棄的代價。我不能這么說。”

    雪姬哭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良人。我們都應(yīng)該記得那些人,那些因為我們而餓死的楚人?!?/br>
    “是,我們必須記得,然后背負(fù)著這一切,堅定不移地走下去?!敝煜鍖⒀┘Пг趹牙?,頭埋在雪姬的肩膀上,“做任何犧牲的時候都要將被犧牲者放在心上,不要忘記他們的重量。如果忘記‘代價’的重量,忘記‘代價’也是與我們一樣的人,一定會走入歧途。那時候,我們就脫離了人性,不再是‘人’了?!?/br>
    雪姬也將臉埋在朱襄肩膀上失聲痛哭。

    她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但以她的地位和聰慧,她只要還是長平君夫人,一定會遇到這種事。

    作為女人,她確實可以躲入后院,與其他貴夫人一樣,只cao心內(nèi)院的事。

    但她舍不得讓朱襄獨自承擔(dān)這一切,她一定要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所以她一定還會遭遇這些抉擇。

    所以朱襄才一定要在她第一次迷茫的時候告訴她,牢記這些“代價”都是他們夫妻二人犯下的罪,不能因為能得到更大的利益,就把“罪”視而不見,甚至當(dāng)作功勛。

    這是絕對不能做的事。

    朱襄知道這樣很殘忍,可如果雪姬與他走上不同的路,那么對他二人而言,大概都更殘忍。

    他帶著雪姬走上一條與當(dāng)世女人不同的路,就要領(lǐng)著雪姬在正確的道路上行進(jìn)。

    哪怕這條路布滿荊棘。

    這是他的責(zé)任。

    不過他會走在最前面,將荊棘都砍掉踏平。如果要流血痛苦,他會是第一人。

    就像是這次貿(mào)易戰(zhàn),他才是主導(dǎo)者,雪姬只是帶著人織布,沒有做更多的事。

    所以責(zé)任是他的,擔(dān)負(fù)罪責(zé)的人也該是他。

    朱襄擁著哭泣的雪姬,直到雪姬哭著睡著。

    他將雪姬抱到床榻上,為雪姬蓋上被子。

    他看著雪姬眼下的青黑,知道雪姬已經(jīng)好些時日沒有好好休息。但雪姬一直沒有告訴自己。

    如果自己不來看雪姬,大概雪姬會一直瞞下去。

    雪姬一直都是如此,知道他承擔(dān)了很多事,很擔(dān)心自己成為他的負(fù)擔(dān)。

    他也一樣。

    “舅母好些了嗎?”嬴小政端來水盆,水盆上搭著毛巾。

    “嗯,哭出來就好了。”朱襄擰干蘸了溫水的帕子,替雪姬將淚痕擦干凈。

    雪姬沒有醒來,她確實太累了。

    “我和雪說的話,你也要記住。”朱襄看著雪姬沉睡的臉,輕聲道,“政兒,記住代價的重量,你才不會走入歧途?!?/br>
    他家的政兒與歷史中的秦始皇一樣充滿雄心壯志。而帝王所有的雄心壯志下面都是無數(shù)平民的尸骸。

    他無法阻止千古一帝去實現(xiàn)他的雄心壯志,只能讓政兒在做決定的時候,稍稍給那些平民堆積如山的尸骸一個眼神。

    甚至他不奢望嬴政的眼神帶有憐惜,只要給一個眼神,只要能讓那些平民的慘狀入這位千古一帝的雙眼,就足夠了。

    “我明白?!辟≌F(xiàn)在如此說。

    朱襄勉強(qiáng)笑了笑,道:“政兒聰慧,當(dāng)然明白?!?/br>
    現(xiàn)在的政兒當(dāng)是明白的。

    “舅父,藺伯父非要冒險也必須做的事,就是減輕楚國平民遭遇的痛苦,對嗎?”嬴小政問道,“他假扮心向楚國平民的高士,雖讓天下士人看到楚國的無能,但若他不出手,可能楚國會更混亂。他只是為了減輕楚國平民的痛苦,才非要冒險而已。”

    嬴小政想了許多復(fù)雜的理由,但今日見聞,讓他突然意識到,或許很多事并不復(fù)雜。

    藺贄所做的事,就如他表面上的理由一樣,只是為了救人罷了。

    至于這救人是出于本心,還是為了減輕舅父的痛苦,都不重要。因為藺贄就是為了救更多的楚國平民,連命都豁出去了,他就是心系庶民的高士。

    “嗯?!敝煜宓?,“不過藺禮不會做無利可圖的事,他不是我。救民是其一,而救民也一定會放任這些楚民在楚國餓死,對秦國的利益更大?!?/br>
    朱襄嘴角勾起諷刺的幅度,道:“如今治理天下的根基確實是士人,庶民是麻木而好控制的,所以愛民如子者并不一定奪得天下,擁有更多人才者才會變得強(qiáng)盛。而楚國餓死再多庶民,其實都不會引起天下士人太多注意?!?/br>
    “就如趙國兵卒差點在長平被阬殺,趙國庶民差點在饑荒中餓死一樣,如果沒有我、沒有廉公,誰會關(guān)注?”

    “總要有一個高士站出來,高高在上的士人們才會將視線投向腳底下供他們吃穿的庶民,才會為這些平時地位連牲畜都不如的人灑幾滴眼淚,才會憤怒悲傷進(jìn)而對楚王、楚國失望?!?/br>
    “所以,要讓楚國的慘景進(jìn)入眾人眼中,一位悲郁的高士是必需的?!?/br>
    “因為天下士人,只會對士人感同身受啊。”

    嬴小政看著朱襄的臉龐。

    他的舅父表情很平靜,如深潭一般波瀾不驚。

    舅父的雙眼中卻隱藏著濃郁的悲愴,仿佛他觀潮時看到的巨大波濤。

    他想起楚人南渡,舅父親自去安排他們的生活,總會詢問他們的生活,引他們將受過的苦難說出來,讓他們哭出來,說哭出來就不會郁結(jié)于心,就會有勇氣在異鄉(xiāng)活下去。

    舅父說這是心理治療。

    眾人不明白什么是心理治療,但他們發(fā)現(xiàn),對朱襄公哭過的庶民,精神面貌確實更好,干活也更加賣力。

    嬴小政現(xiàn)在卻想,舅父這樣做,真的只是為了安撫那些慌亂的流民嗎?

    第154章 始皇崽頭槌

    嬴小政沒有得到答案。

    或者說,他不想得知這個答案。

    雪姬醒來之后,沒有與朱襄一同離開。

    她對朱襄道,自己還要留在吳郡做些事。

    來這里的楚國流民是最多的。雖然官府早就準(zhǔn)備好了救濟(jì)的糧食,雪姬認(rèn)為,還可以做更多的事。

    現(xiàn)在囤積的棉布很多。楚國人雖然已經(jīng)將棉布當(dāng)做廢品般嫌棄,但棉布本身就是“衣食”中的“衣”,怎么也不會成為廢品。

    現(xiàn)在紡織工坊不會全力開動,織女們有了空閑時間。雪姬要召集她們用棉布紡織衣物,拿到市集上去販賣,換取當(dāng)?shù)厝说募Z食和其他生活用品。

    雖然吳郡人可以買棉布回去自給自足,但如果成衣的價格只比棉布稍稍高一丁點,那么他們應(yīng)該樂意節(jié)省這點時間,去做更多的事。

    而且南秦嚴(yán)格控制了棉田種植面積,南秦的庶民所種植的棉花是不多的,棉布的價值還算正常。

    他們家中有穿了多年沒穿破的麻衣,恐怕舍不得裁剪棉布做新衣。若有便宜的棉布衣服販賣,或許他們愿意拿糧食和生活用品出來換。

    比起官府直接施舍,楚人中的女性流民自己裁剪衣服換糧食,或許能夠更長久,也能讓她們磨煉出更好的做衣服的手藝,讓當(dāng)?shù)厝嗽敢馊⑺齻?這樣她們就有活路了。

    朱襄認(rèn)真地聽著雪姬為這些流民女子們打算。

    “更好嫁人”在后世對女子而言是一句令人皺眉的迂腐之言。在封建時代,這確確實實是當(dāng)世女子,特別是庶民女子唯一的活路。

    即便按照新田律能立女戶,女戶也幾乎是寡婦,無夫無子的女子很難在這個世道活下去。